第十三节 他伸出手,把墙上的日历撕了下来,扔到废纸箩里头. 今天是旧历年底二十九,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后天就是初一. 他心里说了声真快,突然想着最近这些日子每 天都在发着相同的感慨,这算快吗?怎样才算是快? 今天,他伸了下懒腰,刚刚从床上爬起来,到底有些疲乏,一连在床上躺了七 天,拈起身上每根骨头,一根根好象就象生物室的骨架模型,一抖,全成了碎块. 然后他要说,看,这就是你。 是早上,早上什么都没有,他刷牙洗脸,脸皮一过水,感觉里木木的象武侠小 说里的人皮面具. 捧着脸盆站在网吧 二十多台电脑之中,高兴起来,象元帅在检 阅自己的士兵,一台一台,严肃、整齐。很难说这时候没有一种成就感在心头涌动。 他看了看墙上悬挂着的时钟,八点了,她怎么还没来上班,他心里装出恶狠狠的口 气、恶狠狠的心思,好啊,扣她工资,让她明白谁是老板,随即又想起她昨晚打过 电话来,请假,那时他还想着这段日子忙的她团团转,照理该一口气放她一个星期 的假期才是,看,你阔了不是,真以为自己是个资本家开出有薪假期来了。 她请假干什么呢?玩呗,从窗外看出去,好天气,万里无云,一碧万顷,走在 大街上的人群脸上都绽放出幸福的笑容,呵呵,小学作文的句子出来了。他明白自 己有些想她的意思了,这明白讲明白一点,不,有两点,一是,今天看不到她了怪 别扭的,二是,她真象妈妈说的,是个好女孩子。 看,他心里的声音又阴阳怪气的跳出来,你这家伙,又习惯了吧。 习惯,呵呵。 比如他现在想到什么,在小吃摊坐下来,他是熟客了,摊主是个老头,给他盛 上一碗黑沙糖稀饭,在稀饭的旁边放上两个小碗,稍大的碗上面横着一根油条,油 条的旁边是切开的咸蛋。 其实叫她那么早来上班也不大必要,现在的孩子放假不睡到九点十点起不来。 看,心疼了她是不是,小心啊,何必呢,何苦呢? ——喂,你少说一句半句成不成? ——我少说一句半句当然成…… 这对白好熟,是那部小说的台词,想起来了,是金庸的,金庸的那一部,《倚 天》还是《天龙》。 很快稀饭吃完了。他把二块三毛压在碗下面,站了起来,从桌角抽了几张折叠 成三角的卫生纸,抹了抹嘴,痛快的摁了下鼻涕,当然没摁出什么来,这证明他的 身体算是好的差不多了。恩,还要巩固提高,扩大战果,进行可持续发展,这全是 街道两边新刷的标语,他看着想着,自己的身体,明天,跑步去,这个念头一转, 又失笑起来,自己真去跑步了,那真有病了,——大年二十九跑步。 他才走几步,又吃惊,人来人往的,就他吃碗饭的工夫,大街的路上一个又一 个小摊全冒出来,一直沿展到地平线的尽头,买什么的都有,衣服、皮带、打火机、 玩具,几个小伙子提着话筒测试着音量,手不停的拍着话筒的鼓膜,嗡嗡直叫唤, 近处的旅游商场早挂出大条幅,两大主题基本上节日气氛不符合——跳楼,大出血。 大家都上赶着过年捞一把,瞧着秩序井然的摸样,估计这热闹不是一天两天,自己 竟是虚度了。着急啊上火,开店去罗。 回到网吧,才上二楼,门前一大堆孩子等的把手中的可乐罐捏爆了n 次,口中 shit不断。 他伸手挥去望他面孔呼啸而来的可乐罐。口中说着,又怎么了,怎么了各位。 几个十三四岁的mm委屈的说,你还说,你还说。Boy 们可就不客气了,老板, 我和我的马子约好了的,快点开门啊。 他排开人群,有些得意,说,慢慢来,不急,不急。从口袋中掏摸出钥匙来, 偏生这门难开紧,他又想起那天喝酒出丑也是因为这个门老开不了,早该换了。钥 匙在钥匙孔里转了半天,身后那些捣蛋鬼乘机在他身上下其手,无所不为。他乐观 的想着,自己还好不是女的,不然早失身无数次了。一边左耳入右耳出的听着小孩 子们的苦大仇深的控诉: ——老板,我的马子要是跑了,我就把你店给拆了,我要上法院告你。 他下大力气推了下门,说告我那一条啊。你们可以先去别的网吧吗? ——要是聊天记录不在这里的话,谁吊你啊。 他说我对任何超友谊的同志关系一点也不感冒。 ——我等不及了。一个mm哭丧着脸说,幸好这个小mm戴着眼睛,不然不用回头 也知道她准备“我以泪水拖地板”了。 他忙不迭的安慰道——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 身后哄笑了起来,这些笑声中隐约着一声“噗嗤”,一个声音纤柔的象一个小 人国里来的人在他小小的耳朵里荡起了秋千。荡进了耳朵里头,好久不出来,他只 如铁扇公主吃了孙猴子变的桃子,恨不得掏摸出来看个仔细,可是竟然不敢,连回 头也不敢,他又试探着说了句笑话,那声音索性就在他的衣领上哈着气。痒痒的, 是一种让他提心掉胆的幸福。 是谁。 他隐隐的猜着,只是怕,手上一用力,门边震落了些些石灰。锁头哑簧清脆的 一跳,门开了。 他走到电脑前,拨号上网,启动美萍。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跳的飞快,跳脱高度至少比平时超越0.01公分,一只只手指 优美的象舞厅里一条条雪白的大腿,优美的更象是在做作。 他不敢抬头,眼角的余光描见柜台前站着一个人,他愿意着对方在,也愿意对 方不在,意识到对方的在将使得他尴尬、恐惧。意识到对方的不在又将使他感到空 虚。他这时候想到大学时候和军君讨论到的一个问题——那时侯军君不知道怎么突 然迷上基督教义,整天拉着他站在校门口分发基督教的宣传小册子。这个自然耽误 了他们不少的约会时间,后来他在图书馆里翻到论证上帝是否万能的悖论。如获至 宝, 上帝到底能不能举起那块该死的石头。他问军君。 怎么会有人这么无聊,军君说。 你爱我吧。他说。 军君点头,爱爱爱。 那我就是你的上帝,我就这么无聊,成吗。你说说我到底应不应该举起那块我 举不起来的石头。军君笑道,上帝也有小时候,小时候举不起来,长大就举起来了。 那块他曾经举起来又举不起来的石头。现在他眼中站在柜台前在又不在的对方。 不,错了,上帝举不举的起来的石头在时间上有着先后,现在,在这个时间里,对 方怎么可能保持一种在又不在的状态。可是据说,时间有很多种,据说时间在加速 度的时候会扭曲,因之回到过去,那么在同一个时间里上帝既举得起石头又能举不 起来那块有趣而无聊的石头又有什么奇怪的。问题迎刃而解,他为自己这么科学的 解释感到满意,知识真是太有用了,他想。 他又记起了方才小吃摊老板讲的笑话——我大哥是公安局,昨天刚刚抓了个贼, 这贼蠢的厉害,他给糖饭烫了一口,怎么个厉害法。这小贼不是一般的蠢,而是非 常的蠢,偷了东西,就跑到店里海吃,遇见几个同行,吹起牛来,就被我大哥逮着 了。他哦的一声,逮着了,一想,没明白,这贼怎么就蠢了,而且是蠢的厉害。是 不是自己蠢的厉害了听不明白。知道吗?小吃店的老板说,那饭店是我大哥的老婆 开的。他连声点头说,真他妈的蠢。 他现在想想自己,竟怀疑了那个贼是自己,不,自己比那个贼更蠢的厉害,怎 么说那个贼也算是不小心在别人的地盘上被逮个正着,自己却是在自己的店里。 “同志,这店是你开的吗?”对方说。 他点了点头,同志,多遥远的距离就在自己的面前了,这个称呼让他既然安心 又伤心,安心对方的遥远也伤心的遥远,而也许这样不错,太靠近的距离总是让他 感到害怕,或者他该反问自己,不是这样你想怎样,最后,和以前一样的说服自己 ——这样也好,这样最好。 对方身穿工商制服,头上戴着一顶帽子。帽子边缘尖锐。只是,他突然想到, 这个是不是可以用来刮胡子。他的手指也自然的在下巴上来去,马上,他感觉自己 有些轻佻,他的手放了下来,放在膝盖上也不是的放了下来,还好,有着一个柜台 拦着对方的目光,拦住了自己的局促不安。 “你有执照吗?” 他吓了一跳。对方的眼睛放出光来,他在对方的脸庞连稍作停留的勇气也没有。 他说,去办了,工商营业窗口工作人员说最近几个月明文规定各地网吧整改, 一律不许注册登记。还把国务院下文的通知给我看了。 对方摆了摆手,说——两种情况,一种是你根本就没有执照,一种是你有执照 但没有挂出来。两者的区别在于,前一种情况比后一种情况罚款多一些。 罚多少。 不挂执照罚款五十,无证经营罚款一千二百元。对方说的非常流利,口齿清晰, 很职业。 天,这就是多一些,你杀人啊你,他想说。 他说,可是问题是你们工商局根本就不让办,我还托了人找过你们局长,萧局 长说等这段时间过去就可以办理。 哦,你的意思,对方说,局长允许你无证经营? 那倒不是这样说,他说,萧局长建议我停业三个月。又说,真停三个月,我们 这些小民不都要饿死了。 每天饿死的人很多,所以有很多人去贩毒,贩毒将饿死更多的人,对方严肃的 说,所以我们只能饿死很多人而不能让更多的人饿死,这不应该成为每个公民违法 的理由。 对方打开公文包,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本行政处罚通知的小本本,从上衣的口袋 里掏出钢笔,写了几个字,钢笔没水了,对方用力在柜台的桌面上一抖,一串黑色 水珠子圆圆胖胖的在桌面上滚动着,每个水珠子都在嘲笑他,连水珠子也在嘲笑他。 对方低下头迅速的写着,他看见对方微微抖动的肩膀,他突然想着对方也许在 偷偷的笑着,这当然是没有理论依据的想法,而现实中也不允许他,至少眼前的柜 台不允许,允许着他以比柜台更低的姿势仰视对方。他看不见对方的眼睛表情,方 才的压力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想起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申辩什么,他说,你 怎么能这样,他说了,话还没说完,对方肩膀耸了一耸,他又吓了一跳,以为对方 要抬起头来,不合时宜补上一个词,同志。 如果你有任何疑问可以拨打工商局的电话或者到工商局一星期内申请行政复议, 只是最近春节,我们元宵过后才上班。对方笑了一笑,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请你放 弃复议这个念头。哪,一式两份。 他起了疑问,你们今天也上班。 最后一天,对方说。今年。 对方把处罚通知在柜台的平面上直向推进六十厘米,后来他常常笑着说起,当 时他眼见自己的血汗钱以每厘米二十元的速度消失,心痛的几乎停止呼吸。 请签名。 对方把笔递给他,他想起小时候看过的《陈真》的一幕,一个小日本把军刀递 给跪在地上的柳生一郎,剖腹仪式。 他签了名。签完名,心里好象吁了一口气,他曾经和对方在某一刻,即便是很 不清醒的某一刻彼此何等的靠近,靠近了,在他以为里,象他这样不值得靠近的人 以为他是欠着对方的,现在,又是何等的远,远了,心里腾空出地方来,感觉里谁 也不欠了。离婚了分手了一方总是给予另一方金钱上的补偿大概也是这个理吧。 对方走了,他目送着对方的大盖帽在门口消失,如果,这时侯他坐了下来,坐 在网吧主机旁唯一的一张的旋转椅里,随着椅子的旋转,他会到了天上去,他该开 始着他奇异的心思,在心思渺渺茫茫的来去里,虽然手指不停,娴熟的左键右键。 生活美好的象是alt +tab.生活着,这样的生活象看电影,一个人在黑忽忽的电影 院里,身边有个人不停的咀嚼着一包爆米花。他紧张了恐惧了,可是身旁的声音让 他感到安全。安全意味着接近我们喜欢的事物并扩大对它们的想象,远离我们厌恶 的事物并缩小对他们的想象。一部电影可能是一个人的一生,但,不是他的。他经 过了无数个别人的一生,在那样的长度的,他找寻着并准备忘记世界上还有象他这 样的人的,自己的一生。这个世界既然不会有他想要的世界,而他又有着足够的聪 明,他一直是这样觉得的,那么就在他的脑海里打造另一个世界吧。 他站的这个地方是他开的网吧,人民会堂的二楼,楼下是电影院,电影院早不 放电影。 他的手指轻快的弹着处罚通知,纸条上清脆的声音,上面有着他的签名,有着 对方的签名——萧萍。 他匆匆的走下去,如果窗口靠向柜台这边,他会跳下去而不是走下去,他想到 两件事情,自己的袖口在柜台桌面上拂过,拂过那些黑色水珠子,他抬起手腕看了 一下,果然。另一件事情自是不问可知了,自己忘了把柜台放钱的抽屉锁上。 大盖帽正沿着人民会堂的的台阶一步一步的下降。 他说等等。其实他没说出口,只是脚步很快,这么快的脚步居然没超过对方。 对方转过头,看着他。还有什么事情吗? 他说萧萍。 对方笑了,整个会堂亮了起来,明眸皓齿,皆在眼前。冬天的阳光暖和照在对 方的脸庞,他的脸庞。 他说了自己的名字。 小苹果说我知道。 他怔了一下,小苹果的指了指的他手中的处罚通知书,上面也有你的签名。 他伸出手,小苹果把手背在身后,他的手在空中悬停的半秒,又收了回去。 小苹果已经伸出手,笑而不语,仿佛在说就这么错过么。 他欲待把手再次伸出来,到底有些尴尬,肩膀动了一动,只说了声,再见。 小苹果的五根手指兰花般清清楚楚的张开,在半空中可爱的抓了一抓。转身走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