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 “你发什么呆啊!” 一只手重重的拍在他的肩膀上,他知道除了柴胡再没有别人了,这只要多讨厌 就有多讨厌的手总是一次又一次的将他的梦境打醒,从小就这样,他厌恶和抗拒都 是一直写在脸上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是越来越抗拒这一再探看他内心的的肢体语言, 也明白自己的小天地是何等的脆弱和不安全。他是既羡慕有嫉妒柴胡在人际社交上 的长袖善舞,总觉得柴胡是跨着一道雷电出现,到处汹汹的打破着宁静,打破的同 时又技巧的平衡着一切,一种给别人给象他这样的人带来压力的自信,他想,柴胡 一定喜欢这种感觉,又想,自己何尝不喜欢了,只不过做不到,因而抗拒罢了。 “几根手指。”柴胡两手摇摇,五指隐隐,就在眼前。 他笑了,推了柴胡胸口一把,说六根。 柴胡小时侯就是个六指,后来读高中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喜欢了青霜,当然据柴 胡自己说那就是爱,爱的死去活来,到漳州市直属医院做了截指手术,回来后在青 霜面前趋附下走,声称为了她一根小小的指头算什么,青霜一瞥嘴——连自己都不 爱的人,怎么可能喜欢别人呢。这些陈年旧事一瞬间快乐的经过他的心灵,他的脸 上就有了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想着那时候,青霜却是喜欢这谁呢。 现在柴胡在他眼前上窜下跳,用手推也推不开。想起自己魂不守舍的模样都落 到他眼睛里,少不得要受他编排。 “你推我?” “推你,怎么着?”他在柴胡胸口又是一记密宗大手印。 “你再推?” 他说你烦不烦。柴胡嘿嘿几声,得,咱们就招个烦,走了。 什么事你就说吧,他问柴胡怎么来了。 柴胡说先告诉我那位谁,他假痴假颠的说,你说谁呢? 柴胡道:“散了吧你,和我来这套。还以为我真不知道,明告你吧,有位姑娘 叫萧萍。”他“咦”的一声,你怎么知道。 柴胡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别说我不告诉你,这个就是东山第十六届美女热 线爬行榜,蝉联三十二周亚军萧萍女士端得谁人不知,那个不晓。 他听着柴胡怪里怪气的普通话,要多不舒服就有多不舒服。心里不知真假,动 了好奇心,把纸条抓到手中,摊开,是张拟好的只欠签名的借据。又上了这王八蛋 的当了。不愿意就这个话题纠缠下去,看着会堂台阶下有个姑娘直望上面,他近视 的眼中云里雾里的看不真,那身段摆在那里,估计也是个美女,问柴胡,你带来的? 你朋友?女朋友? “废话,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我向来是只肯杀错不肯放过。” 他看着柴胡洋洋得意,两手搭在鼻子下,做了个话筒,要不要我大声给你传达 一下。柴胡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口中说着心要让你看见,爱要让你听见,我怕什 么啊。又说,哪,这个是你要借的两万块,我帮你联系好了,扣去第一个月利息一 千三,也就是还剩一万八千三百,你签了名,等一下我就到银行给你转帐,你还是 上次那个建行帐号吧。 他说是,连声谢谢。接过柴胡的钢笔签了,边听着柴胡唠叨着,哥们仗义,在 这春节前夕给你找银子花,真是雪中送炭自古云……他知道柴胡小时侯给爷爷整天 听潮剧看旧小说给教坏了嘴巴,也就懒得理会。 柴胡收了纸条。说明年的今天连本带利还清,可别害哥哥我。走喽。他忙说不 上楼去坐坐。柴胡又是嘿嘿几声,你饶了我吧,那个老虔婆在上面。 他诧异,那个老虔婆, 柴胡说不就你雇请的那个妇女吗? 他变了脸色说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柴胡说不会吧,才几天,你们就天雷勾地火 了。爱情不是万能,寂寞万万不能,知道吗,一只猫和一只狗,呵呵,一只公的, 另一只也是公的,只为了寂寞,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柴胡看着他虚张声势的脱鞋子, 一步一步倒退下了台 阶,一个不小心,跄踉一下,差点滑倒,手舞足蹈好一阵子。 他笑了起来,滚吧王八蛋,又想起一事,问柴胡,冠军是谁。柴胡竖起大拇指 指了指胸口,示意身后的女孩子,说这都不知道,台阶下的女孩子正喊着小心。声 线要多粗旷就有多粗旷。闭着眼睛听,简直就一男的。 他往楼上走,天气阴晦,楼道里走动着暗的人暗的光,好象每个人都有了秘密。 他想起柴胡刚才说的那些不知真假的话,柴胡说,其实她对他印象不错,她当然指 的就是萧萍了,那天他醉了之后,她还问了关于他的一些事。他口中淡漠的说,同 学会,我不记得有这位同学啊。柴胡说你读书高开高走,直望大学奔了去,嘿嘿, 萧萍是我的,呵呵,我初三插班的同学。 后来,他问小苹果,你为什么追我。 小苹果说老是被人追,挺累的,听说追别人更累,想试一试,刚好那么难得的 遇见你,喜欢了,那就试呗。 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只是想想,好象再没用比这个更好的答案了,真是一点 脾气也没有。 小苹果反问,如果我不追你,你会追我吗。 他说不会,顿了一顿,又说,其实不是不会,而是不敢,我怎么敢想象你这么 好的女人就走在我身旁,我说真的。 呵呵,真的。小苹果笑道,你知道我爸怎么说你吗? 没用呗,还能说什么。 自卑什么啊,小苹果不高兴了,我爸那能那么说你,说我看中的人,他夸你是 个好人。 他说那还不是一样。 后来还说些什么,都不记得的,后来,后来的事情谁又说的准呢? 二十九号过去了,大年三十也过去了,初一的早上,五点多,他走在黑乎乎的 大街上,肚子里的油条和豆浆不时的打上一架,他想,我完了,这几日里他就根本 没有睡个好觉,睡前要辗转,睡了也象失了魂魄,又有了要找回魂魄的不塌实。而 且起的一天比一天早,这么下去身体怎么成。 他在会堂下的广场找个地方坐了下来,呆呆的不敢想事,可是小苹果巧笑嫣然 的在心里,在脑子过上一过都是一种幸福,他害怕着,害怕这幸福没边没缘的到来, 爱上一个人其实就是爱自己,爱上一个人就是承诺着给别人幸福也给自己幸福,自 己以前怎么敢,怎么就敢轻易的承诺对方,那时候,和军君在一起的时候,其实都 是看的见的未来。只是到底是爱了,最后到底是重重的伤了自己。毕业六七年,机 缘也不是说没有,可是,每次,不是怕,而是很怕。怕了过错就索性错过了。现在 呢?他爱了么,还不是因了小苹果的漂亮,因了自己的寂寞,爱情不是万能,寂寞 万万不能,真是寂寞啊。心里憋着气,口腔有声,“啊”的一声,喊将出来,整个 广场空荡荡的回响着他的声音,倒把自己吓了一跳,——有病,他骂了自己一声, 又想起柴胡说起小苹果大自己一岁,想着,为什么自己总是喜欢比自己大上一岁的 女子,小苹果是这样,军君是这样,她也是这样。她,那个她,他吃了一惊,怎么 可能,他那么老,笑起来都有着皱纹,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全怪柴胡胡说,该死, 让这念头在心上生了根。 天蒙蒙的亮了,他坐到腿脚酸麻,要回店里去,又觉得雇请的她就是图个自己 省心省事,自己老呆在店里干嘛!其实自己有的是时间,真叫他闲下来,空落落的 无处可去,忙有忙的苦楚,闲呢?也有闲的苦楚。得,不是身体不好吗,跑步去。 他家就住在东山一中的公寓,站在学校的操场边,正对面远远有个人在跑着步, 那轮廓看不真切的只知道是个女的,他嘿嘿一笑,大年初一,真他妈的有创意,— —跑步。 柴胡说是你啊,你也来了。 你能来我怎么不能来。 嘿嘿,听听,敢跳吗?刘锟说。 学校不远处的水库,阳光下,波浪上涌簇起一片片锋利的刀锋。水库上有座桥, 桥上树着两短一长的石梁。石梁与水平面的垂直距离是四米多一些,刘锟站在高高 的石梁上,头上脚下,扎进了水里,好一会儿,才从水面露出头。两手把头发往后 面一过,怎么样。敢吗? 他光着上身,爬上石梁,往下一看,头有点晕,他喊了声,谁不敢了。闭眼一 跳河,啪的一声,他的整个身体就象木板一样重重的摔在水面上,胸口红了一片, 他只觉得身子象木头一样的沉了下去,水面一片光亮,光亮着的黑暗。无穷无尽的 水从他的口鼻五官只奔汇到心脏。 他听见柴胡在岸上焦急的问着刘锟,他没事吧,他没事吧。 他想着我完了完了。 前面的人影越来越近,他想着女人怎么跑的过男人,100 米、50米、10米,看 的明白真切了,是小苹果。他尴尬的想着小苹果会不会以为自己是跟踪着她,那么 巧的事情,怎么说的过去。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兴奋的想着,什么是缘分,这就是 缘分,他闭了眼睛,不敢和小苹果靠的太近,更不敢过人,只保持着十米的距离, 他是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了,上天给他的眼睛只能看见小苹果的后脑勺。 寒风带不走的汗水沿着眉毛颤了下来,努力着要连他的眼睛也带走。 一圈两圈他的腿脚开始不听话了,身周的每个声响都能使得我全身不停的打着 摆子。他看着口中呼出的白烟,开始胡思乱想,不大一会儿,他的一生想完了,第 四圈还没有跑完。第无圈了,他心里默数着,惊异着小苹果怎么这么能跑,第六圈 才刚起步的时候,胸口象是给锤子击中一般,一下一下的不停,肺叶有着尖利的痛 楚,他知道,这就是自己长期抽烟的报应。 小苹果停了下来,扶着膝盖,边调匀着呼吸边看着他。他只匆匆的一眼,一眼 里尽是小苹果揶揄的笑容,笑容红润的比苹果还苹果。他心里少跳了几跳,跟着又 象是要把失去的几跳补偿回来似的的猛跳了几跳。小苹果在看他,看着他,这念头 幸福的他差点当场将自己的肺部报销作废了。他闭上眼睛想着我要死了,只奇怪居 然还不死,居然能从小苹果的眼皮底下跑过去,跑过去了又有了死过一次透出气来 的快乐。很快又是一圈,什么都还没来的及想的一圈,小苹果还在原地,一条腿修 长的压在栏杠上,伸出手护着足底,偏着头看着在离自己50米处停下来,叉着腰慢 慢一步一步的走上前来的他,想着他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小苹果下意识的要给他 个笑容,又想着,只怕吓跑了他,索性木然的板着脸。 他想说,是你啊,一出口,却是,你真能跑。他话刚出口,羞愤的狠不得当场 找块豆腐撞死。连酝酿了好久的话都说颠倒,他还是个男人吗? 小苹果笑道:“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是吗?他说不上话,又没有足够的勇气看她,心里翻滚种种说不出口的柔情, 他想着,自己想干吗?想着自己老老实实的跑过去,那就什么难堪也不会有的,想 着你真是自做多情,人家凭什么喜欢你了。 小苹果心里松了口气,她该是这出戏的导演,还好,他就该是这个样子,她就 是喜欢了他这个样子。她想逗一逗他,逗一逗这个自己心所爱的人。她这时候也吃 了一惊,好象自己活了二十七年,竟是浑浑噩噩的虚度了,虚度了那么长的岁月, 时间有了足够长度才明白,原来自己喜欢的男子是这样的,又有些感激他。 不是吗?小苹果说,知道他答不上来,接着说,你常来跑步吗? 不是,只是最近病了,很久没跑,今年第一次跑,他又想起今天是大年初一, 急忙象写论文一样严谨的加了脚注,说我指得是新历。可是一说出口,马上就察觉 了自己这话象任何一切的解释一样显得既多余又愚蠢。 他说,你呢? 我啊,我原先在西小的操场,最近刚刚搬家,说实在话,我也是第一次在这里 跑步。 他说,搬家? 恩,我单位宿舍比较小,家又在旧县城铜陵。刚好有个在潮剧团做饭的朋友盖 了新房,就把那房子借给了我。 他说,那不是住在我网吧的后面。 小苹果说,是啊。 他想说能不能到你宿舍看看。马上又想起大清早去一个漂亮姑娘的宿舍,象话 吗? 他说,你挺喜欢跑步吗? 小苹果说是啊,能出汗,你呢? 他说我不喜欢。 为什么。 我觉得跑步是典型自虐的行为。 那你干吗还跑。还起个大清早。 他要能说还不是因为你就好了,他说,兴之所至吧。 一时无话。 小苹果说,走吧。 他说,一起?他恨不得掌自己的嘴了。忙说,真是巧了。 小苹果问,什么?马上明白他的意思是指彼此第一次来这里跑步,居然在遇见、 遇上了。她想,该是缘分吧,自己老是不信这个,其实信不信那由得自己做主了。 又想,他该不会想着这一切是自己安排的吧,脸有些红了,撇过头去,看着操场边 植的一片花花草草,胡思乱想着该是种不多久吧,都那么小。 从操场出来,一条水泥路笔直的通向校门,操场另一边的花圃不知道是谁把浇 花的水龙开着,抛着,水哗哗的在水泥路上的低洼处漫出一米宽的水道,小苹果看 了看他,他看了看小苹果,一起跳了过去,跳了过去,彼此对视一眼,笑,好象这 一刻共了患难,同了悲喜,庆幸着,庆幸着彼此的默契,小苹果伸出手,他犹豫了 一下,也伸出手,握住。 在潮剧团门口,小苹果说我进去,她等着他说我能进去吗。然后她再习惯性的 拒绝。 他看看门内的大楼,说你住那一间。 小苹果说就一楼靠左第三间。 他说,明天你跑步吗? 小苹果说,明天我要回铜陵。 他突然想起,说,你大年三十没回家? 小苹果说我爸没回家,我也没回。 他没听明白,说,哦,这样,那我走了。 小苹果看着的他的身影,恍惚觉得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人什么样的人,模 糊的清楚着,却说不上来。 哗啦一声,楼上有人将洗脸水倒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