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节 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头,前几天剪指甲的时候,一不小心把中指的指甲一半的折 断,折不断,然后只好粘皮带血的撕下来,疼的快晕过去。突然问问小苹果——想 你的时候是疼的轻一些,还是,更疼了。 不知道小苹果喜欢那个答案。 手指头啊,你快些好,好了我就可以给小苹果写信了,哦,乖,听话,给你糖 吃。 昨天的天气预报说今天台风就要登陆,早上醒来,停水停电,那就继续睡吧, 睡之前给她打了个电话,乐得放她的假。直到下午两点,饿坏了才起来,幸福的感 叹多少年才有这么个好日子,天气很是阴晦,从广场走过,一地狼籍,到处是叶子 叶枝的。想着自己昨晚居然睡得毫无察觉。就以前,对他是全然无法想象的。每个 台风的日子他总是半夜从蚊帐内坐起,呆呆的,天上云翻雷动。 那个夏天。他会想起。记忆中感觉着总是比实际的还热。 他、青霜、柴胡、还有刘鲲。 东山一中的家属大院。 那时侯社会风气对上下等级的认同还不是那么强烈,家长相互见面挂在口上的 都是同志同志,所以他到现在还分不清也不知道谁的父亲是谁的上司。有一次他翻 开父亲保存的关于他们单位在剪报,模糊的铅版照片一次一次激起了他指认的欲望, 又一次一次使他指认的欲望消失 正象没人告诉我们为什么会聚集在一起一样,我们也不知道我们最后会离开, 或者说失散。我当时常常以为我们会永永远远在一起的。 那时候他们没有加菲猫,没有机器人大战,没有动画频道,但是他们习惯大兵 团的协作,共进退,同存亡。在掏蜂窝时勇气百倍,扑鸟雀时候智谋无穷。我们有 我们克敌制胜的种种法宝,比如水枪,钻天网,最让他们雄赳赳气昂昂的莫过人手 一支用自行车车链做成的手枪。 鸭绿江并不遥远,在心中。 ——“我们捍卫我们所要捍卫的,我们欺压我们所要欺压。” 一个又一个夏天到了,大院里一个大人也没有。 这是我们的世界。站在大院里和坐在房间拥有的太阳并没有什么区别。由于没 有鞋子,大家都踮着脚走路。他们推开一个又一个大人的房间,寻找我们以前没有 发现的东西。他记得给大家一次最为意外的惊喜是刘鲲不知道从那里翻出一个用布 料做成的是眼镜模样放大十倍的的东西。人民的力量是无穷的,孩子的想象力是无 穷,青霜说很象很象,象什么。 大家三个目瞪口呆的看着青霜从我们的手中夺走那件法宝,雄赳赳的攀上灶台, 一脸严肃的给自己举行了授勋仪式。她把那个东西套在了头上,大家想起了黑白电 视里国家元首接见的飞行员头上戴的飞行帽。 很久以后,我们才知道,那种东西的叫奶罩,学名是乳罩。 柴胡的皮肤是特殊材料做成,白的可以去做洗面奶的广告,简直说的上是天赋 异禀,他那张脸是久经考验的脸,对不起大自然风吹雨打的脸。 在大家当时的印象里,这张脸是长在汉奸脸上。常常让我们看不清楚他眼睛和 眼眶的界限。我们叫他白狗子,记得这是抗战文艺里老百姓对伪军的尊称。人不可 貌相的概念是柴胡第一个传达给他的,并成为他目前有限人生的经验常识,一个长 的那么斯文的孩子,脑子里塞了一本《脏话大辞典》,对我而言,他是我另一个课 堂的教师,很多词语常用常新,常新常用,比如那句——操,仅仅声调的不同就可 是适用于每一句话中。 青霜是他们四人里唯一的女生,她的两只小辫竖指蓝天。我们都只叫她丫头。 “丫”,真是形象。象极了早期黑白电视都带着的天线。青霜这个名字是她妈妈的 专利。她小小年纪脸上左右颊已经习惯了横向发展。看起来已经注定了她长大之后 嫁不出去的趋势。 刘鲲的样子他都有点不记得的,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只记得老是跟在我们 后面,鼻涕挂着有多不入眼就有多不入眼。又矮,回头就是一个脑勺,脑勺上有两 个旋旋,听妈妈说这样的孩子特凶狠。妈妈常常说谎,这是她说过的最蹩脚的一个。 他呢?他不是自己的镜子,记得有次妈妈带照过相,新城照相馆,现在拆了吧。 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家照相馆一直说没有照片、就是没有。所以他对自己的形象无从 回忆。曾在一本小说看到的一句话——我们只活在爱我们的人的心中。他有着隐隐 约约的怀疑,想剖开自己的肚子看一看,只是大家现在到那里去了啊。 是个黄昏, 柴胡拿着两副扑克把我们带上家属大院的四楼。四楼上铺满的隔热砖头早被大 家这些霍元甲、陈真、霍东阁摔打全无完形,那扑克是几个月前柴胡他老子一次回 西安探亲后带回来的。 大家在水塔上席地而坐。盘膝,象道士一样的坐着,青霜坐在他的左边,柴胡 坐在他的右边。刘锟自然是倚着避雷针坐在他的对面。一脸懒洋洋的神气。 柴胡 提议打八十分。青霜翘起嘴角老大不高兴——我不喜欢玩这个。其实是她不大会玩。 我们是同时向柴胡学这玩意的,柴胡玩这个有点懒了,老说和大家智力不是在同一 个档次,大家初学个个兴致晏然的。也不把这话放在心上。打八十分没人想和青霜 搭档,她脑子笨得让我们每个怀疑她不是从猴子演变来,至于是什么动物演变过来 的他们也说不上,最后私下讨论的结果只好一致认定她是从最愚蠢的猴子变来的。 后来青霜给打击坏了,一听提起打八十分眼神就不对了。那时候她胸脯还没有发育, 可是已经能够很熟练的运用肢体语言,比如现在狠狠的用手指甲掐柴胡的脚趾甲。 刘鲲指了指头上的天空说,云层真低。大家也没在意,只顾着把两副混合在一 起的牌凑一副来,好打“三带二”。 那时候好象课文里有一篇看云识天气。也不知道教到那里了没有。但这不阻碍 刘鲲一心一意想成为一个天象大师。还特别喜欢学山下小村子那个瞎子能掐会算的 模样。神神道道的,口中常常念叨着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大伙儿早看这小兔崽子 不顺眼了。后来才知道是从几本《三国演义》破连环画里学来的。 水塔只有一个一米平方的开口,我们总是瞒着青霜偷偷的钻进水塔里。在水塔 久未清除的青苔之上。我们只能用身体摆出水龟的姿势。清凉写意,以至于刘锟老 问他们两个,做人舒服,还是做乌龟舒服。有一次,一下水,一个寒噤,尿都出来 了,害的他好几天在家里吃饭的时候都不敢看爸爸妈妈的脸色。 雷声嗡嗡的响了一声。不大不小,阳光还照样灿烂着,炙的皮肤生疼,痒痒得 又有点舒服。牌都发好了,一张一张招摇在眼睛里。 雷声又嗡嗡的响了一声。更响了,大家抬头看着,青霜说——会会不下雨。然 后她看到每个人的神情,知道自己又说蠢话了。马上的,她咯咯一笑,黑桃三在这 里,我说话我说话。他带了个小三带,三根3 和两根杂牌。 刘鲲一向插牌比较慢,一只牌抽起插下,又抽起在插下。 他坐在刘锟的对面,等着刘锟发牌,刘锟把牌合在一起,顶住下巴。——这时 候刘锟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呢? 他想不起来了,真的。 青霜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手中的牌撒了一地。眼睛张的大大象是两个鸡蛋。两 个肩膀抖个不停。 柴胡两片嘴唇翻转着,象个鼓风机。两只手猛往胸口一撞,两条腿来不及伸展, 象个木罗汉一样向后一倒。 他呢? 一道闪电从避雷针直冲下来,经过刘锟的身体。 刘锟刘锟成了一块焦碳,地上淌满了一地的油脂。 他,死了。 剩下来的夏天,青霜,柴胡和他各自关在自己的房间,好久都没有出来。偶尔 碰上一面,连招呼也不打。他不知道他们都在干些什么,他只知道那个夏天我把家 里的书都看完了,而且不只一遍。那怕是恩格斯的《德意志神圣家族》、《反杜林 论》也不放过。有一次他和柴胡在厕所里相遇,在水槽上,彼此看见彼此的尿液是 黄色的。 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个情形一直僵持到大家都考上高中的时候,哦,柴胡没考上,成了历届生, 在一次聚会上大家才开始讲话的。 他的手机响了起来,天,是青霜,他想说我才刚想到你呢?电话那边的青霜口 气冷冷的说是吗?我回来,现在在县立医院门口。他想说,这么酷的见面方式,青 霜在电话里哭了起来,那声音毫无忌惮的穿越几百米处的天空而来让他措手不及的 惊慌,惊慌着。 ——柴胡柴胡的腿没了,没了。 从医院里出来,他的头脑有些木木的,他想着怎么会这样,他又想青霜也是这 么想的吧,医院里的柴胡睡的很安详,医生给打了镇静剂。他知道了,柴胡在这次 春节参加六合彩外围赌,慢慢的成了赌头,把自己手头的所有基金会的现金都投入 运作,在这次省市主持的严打中成了典型,青霜说公安抓柴胡的时候把柴胡堵在柴 胡公司的四楼上。 “他就抱着公文包从四楼跳下来的。真傻,真傻。”青霜反反复复的说着,眼 睛红红的让他害怕。他突然想到柴胡的每个女朋友的声线都象青霜一样的粗旷,他 想,柴胡到底没爱错青霜,到最后,所有的女朋友离开了柴胡,在柴胡身边伤心痛 哭的只有青霜,他想,有一天,他也从高高的四楼上跳下来,那要有多大的勇气, 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会想到谁。小苹果吗,小苹果会哭的象青霜那样伤心吗? 青霜说不想回家,他在东山宾馆里安顿好她,直到青霜哭累了睡着了,他反转 房门走了出来。 他在大街上走,他沿着大街走。他的脚步很快,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那里,要 到那里,他给小苹果打了个电话,可是电话不通,估计台风天气信号不好,他只觉 得心中有着一股气憋着,很多的事情涌上胸口,比如最近办证受到的阻挠,消防局 说网吧开在二楼空间太大,只有一个安全出口,而且在学校两百米以内,除非搬迁。 文化局说不能经营网络游戏,连联众也不成、公安局说未成年不得出入歌厅,舞厅、 网吧等娱乐性场所、工商局说以上三个部门证件没办下来,你就是黑店,就是非法 经营。那就花钱消灾呗,请了中间人,请了现官,又请现管,一千请了没用就两千, 到现在,前前后后花了八九千块钱还一件证件的影子都看不到。市里一下来检查就 得停业歇业。手头上现在是空空如也,除了电脑还是电脑,可是今年电脑折旧也太 快了,才买了半年的机子市值就缩水了一半。 现在柴胡腿断了,柴胡什么也没了,他在医院门口还看在好几个基金会的会员 在病房前吵闹着,他们其实也可怜,估计一辈子的积蓄都在柴胡手上没了。据说, 基金会很多人还奔走公安局讨说法——那是基金不是赌资,可是那些坐在办公厅里 听这些会动容吗?不会的。 柴胡怎么办,柴胡还借给他两万元,现在柴胡成了这个样子,他能不凑出钱给 柴胡吗?可是,凭的弱智的人际关系又到那里凑去。凑出来了他的店也就垮了,真 是没用!他骂自己,他不是不明白自己性格上的缺陷和弱点,就象大学生涯宿舍里 第一次丢了钱物,明明与他无关,他听闻,却立刻变了脸色的好象是自己偷的,好 象宿舍丢失东西竟是他的责任,真是可笑。是的,可笑,只是现在,可笑成了可悲。 只是能不凑吗,能不凑自然是好了,可他以后一辈子良心不安,刘锟当年的死,他 是那么伤心的以为着自己害死的,如果那时候不是他提议上水塔的话,现在呢?也 一样,其实就算给柴胡凑出了两万,他又何尝能够心安了,只能稍微减轻自己的内 疚罢了。 他一步一步不知高低的走着,出了市区,越过了环城路,等他明白过来,风来 雨来,雷鸣电闪,整个人不象是在路上走而是在水上飘,走到那是提起来都是一裤 脚的水。这一带本来有着夹荫的木麻黄,可是上任县长好大喜功,说国道旁边要种 出东山经济特区的风采来,把旧树全砍了,小树苗插上去,那位县长两年任期一到, 拍拍屁股就坐,这些小树苗全没人管的自生自灭,不几年,光秃秃的一片,要多难 看就有多难看。 他跑了一百多米,可是看着最近的房子也在三里外,泄了气,任着风狂雨鄹的, 眼泪一点一点的下来,最后痛快的,痛快的混合着雨水。哭完了笑,笑完了哭,他 想,让我死了吧。 “老板!啊——”随后是“哐铛”的一声响,是自行车撞击水泥地面的声音。 是少清。 她手中的雨伞被吹翻了个个,自行车后面绑着的米袋开了口子,一粒粒的入了 水,她半蹲下身子,又站了起来,朝他走来。 他又哭又笑,不知哭笑的说着,没事,没事。 她看着这个男人的面孔,她要欺负这个男人的软弱,她凶狠的说——我家就在 附近,武装部,到我家坐坐吧。 他说没事,我真的没事。风带过一片叶子啪的粘在他右边的脸颊。 她把自行车扶了起来,她骗他脚伤着,她说你载我。 她的语气坚定,让彷徨惶恐的他生了指望,他看了看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 头。他说那些米怎么办,怎么办,他抱住她,紧紧的,他一遍一遍的说着,那些米 怎么办怎么办。 雨水从他们来到他们身上,汇合,又到了脚下地下,她们的肌肤是如此的紧密, 她抱着,抱住一个孩子发凉发痛的身子,说着,没事,没事。她一遍又一遍的说着, 没事,没事的。 他说我爱你我爱你。 她说是的是的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