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特区的女人 曹谦 南方的盛夏3月就开始了,到了8月那股燥热逼得我这个北方人上天无路入地无 门了。我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做宿舍又做公司的宾馆里,那儿冷气好,四季如春。至 于公司在沿海一带的业务只要能推给别人的一定不肯自己去做了,特别是白天,太 阳喷出焦赤的火焰,我在房间上高挂免战牌,贴一张字条:谢绝出门,谢谢。 但有一天几大职员都跟着我们的香港小老板李威到沿海一个港口城市晏城去考 察,商议有关吞并由于经营不利而陷入困境的晏城食品工业公司的具体事宜,从那 儿打来电话说李威在是否接受晏城食品工业公司所拖欠的9百万外债这件事情上与公 司的几个业务主管产生分歧,和晏方的谈判也因此搁浅。我心里有些生气,这件事 最初是经我接洽的,晏城方面的债务我们早就知道,并且在我们中港发酵食品联合 公司的董事会上再三研究决定接管,我不明白李威一个人在晏城转了一圈怎么就变 卦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拖到天黑,巴西的老板说这天要打电话来落实他的东亚大陆 之行,这件事也是够烦,为了这位大老板来远东,一个月以来我打过无数次电话, 安排他的日程住宿机票以及离境,可他还是不放心,还要再落实,虽然我已想不出 还要为这位爷落实些什么。 守候的国际长途始终未来,这日对巴西老板失约不再等电话的繁忙理由我却准 备了1千多个,我走出宾馆,公司的两部高级轿车都被李威带走了,我只好在街头张 望。晚间9点,我离开特区,乘出租车奔向远方的晏城。 在我们发财的那个省份,铁路运输远不如公路发达,小巴、中巴、大巴加上各 种型号的货车日夜不停穿梭于万山丛中,去那许许多多铁路延伸不到的地方。 后半夜我嗅到浓郁的海腥,听到海浪一波波拍击岩石的声音。经常到港口去接 船提货,这条路我很熟,知道我们已经上了海岸公路,海岸公路绕山而行,左边傍 依陡峭的大山,右边紧邻悬崖,悬崖下面是大海。车开到这里速度减慢了,我摇开 车窗探出头去望海上的明月。公路上不时有载货汽车迎面驶过,每一束车灯都使人 心情紧张,唯恐那车巨石一样顺着坡度失控砸向我们。 车内正在收听港台播放的张国荣的粤语劲歌,那歌声给旅途中的夜平添了一股 苍凉。在车窗侧上方正舞着一大群萤火虫。我摇上车窗玻璃,谨防窗外的不速之客。 此时出租车越过一道山岗处于俯冲状态了。 急刹车。一个背着旅行袋的女郎突然横穿公路,她嘴里叼着烟卷,抬起一只手 来截车。 死啊!司机骂着。那女郎唯恐在她躲开的一瞬出租车开走,她站在车前一动不 动。车灯照在她身上,我看见她留着最短的头发,穿着一件紫色的T恤衫、一条牛仔 裤。 有几分钟我们对峙着,司机和我不肯下车,女郎不肯走开。若是白天双方不会 这样倔强地僵持,可这是后半夜两点时分在山脊上,司机迷信得很,深恐她是传说 中专搭顺风车害人的无头鬼。 女郎的脸是苍白色的,眼睛不胜强光眯缝着,她无畏地大口大口地吸烟,肩上 的旅行袋顺着手臂滑落在地上。那是一只腥红色的旅行袋,那样的旅行袋我也有一 只,由此我注意到她的发型和T恤衫的式样,竟是我熟悉的北方式的,还有她抽烟的 姿势,落寞而凶狠。北方人,她是北方人,我想,南方的山鬼也该是灵慧而温和的, 挥洒不出北方大平原上的豪气。 我战战兢兢,但决心冒一次险,我被拦在车前的女郎感动了。摇落车窗,我探 出头去,用家乡话大喊,你去哪里。 去哪儿都行,她说。 到晏城,你去吗? 行啊。她说。 一口地道的乡音,我不由得微笑了。上车吧,我说。 弄不好有麻烦!司机在车内小声抗议。 还好她是女人,我觉得女鬼也比较好对付,而且她会说我家乡话。 出租车抵达港口国泰宾馆是上午9点,那时我已经知道搭车的女郎决不是无头鬼。 她叫许月朗,F市人。我还知道她已身无分文,付不起出租车钱。我们在国泰宾馆 门前下了车,司机把车开远了。许月朗跟在我身后走进宾馆大厅,她站住了。 我们该分手了,她说,我住不起宾馆。 让她走还是留下她呢?我迟疑着,我喜欢她站在黑漆漆的山路上吸烟的姿势, 很想身边有这样一个胆大包天的女朋友。 望着她我心里转着各种念头,她可能是坏女人,小偷、诈骗犯……她可能真的 是做服装生意的女人半路丢了钱,或者什么也不是只是到处流浪偶尔有了难处。一 时间我拿不定主意,许月朗已对我说再会了,她走了。 我沮丧地走向服务台,查询我预定的房间,一转身发现许月朗在宾馆门外东张 西望还没有走远。我跑出去唤她,你跟我走吧,过几天我也回F市,我送你回去。 我这样撒谎。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你没钱向我要,不能勾引我公司里的弟兄和老板。我说。 你可以信任我,许月朗笑笑说。 我的包间是14楼1419房间。关上房门走廊里优雅的钢琴曲戛然而止。许月朗一 个鱼跃扑到床上,3天没见到床,我可真累了。她这样说着把她的一只鞋甩到我脚下, 我发现她的旅游鞋里有一张身份证。 喂,若是有人问,就说咱俩是老同学,你特意到特区来看我,记好了我叫梁晓 英。 我不愿意在这种枝节问题上引起同事的疑虑,随随便便在公路上拾个朋友回来 好像鲁莽些。许月朗像个聪明人,说谎不含糊。 我说我刚到特区正逢你急着来晏城,顾不上安排我就把我带来了。她说。 李威包住的房间有一个会客厅。我进去的时候经理助理周笑萱正在给几位男士 沏茶。她瞟我一眼面无表情,福建乌龙,好茶叶,你要不要喝一壶?周笑萱说话的 语调永远轻柔不起来。 茶杯里泡着的是你的长发。我提醒她,一面转过身望一眼垂首不语的李威。 晏城食品工业公司有职工190人,直接从事食品加工的工人有140人,这个我能 消化。李威盯着茶几上的资料。另外还有50个管理干部……他揶揄地笑笑,说道, 我不知道怎么安排这么多的领导。 这个是细节,我说。随手拿起那份人事资料,扫了一眼,脑子里迅速地寻找对 策。 他们还有9百万的外债。李威的声音不轻不重懒洋洋地。 有关这一点我想我们大家都清楚。我环顾左右,几个部门经理都默不作声。 可我不清楚有50个管理干部,你也没有提起过,每人按月薪3百对付一年下来就 不是个小数目。再加上那9百万……李威自己点支烟,又递给我一支,我趁机打断他 的话。 9百万是这家公司欠下的外债,可不是绝对数字,还有别的公司欠他们的款项, 仅在东北地区几家公司就拖欠晏城食品工业公司5百万人民币。我说,这是可以互相 抵销的。 谁负责抵销?李威面沉如冰凝视我。 在大陆想扩展业务,吞并人家的企业,不承担债务的好事天上难找地上难寻。 我把手里那支烟点着,以减缓自己的烦躁,同时我也在想,那50个领导怎么处理, 他们把一个好端端的企业搞得倒闭,我也不背这50个包袱。 周笑萱站出来支持我了,她说,外面拖欠这边债务还可以讨嘛,这家公司多出 来的50个人我们可以不要。 说得容易,那50个人也由我们开支是晏城把这家公司转让给我们的一个条件。 李威说话时不停地皱眉头。 条件是人定的,可以再谈。我说,这家公司有十几年的历史,在大陆各地有大 量的客户和一定的知名度,对于我们来说这也是不可忽视的财富。 电话铃声响了,李威听了听把电话递给我,巴西来的,他说。 你到底来不来,不来我就不安排了,怎么回事嘛,这一个月我什么也没做就为 你守电话了,不只是我一个人,走到哪儿我还得派个人等你的电话,这没完没了的…… 老板刚和我打招呼,我的抱怨已脱口而出。 来阿,我的秘书已上飞机了。老板说。 你的秘书?我很惊诧。 是呵,我的秘书先去,再安排一下,我只有10天时间,日程一定要落实好。 唉,你出次门儿比大姑娘出嫁还费劲。 你说的是典故么?老板问。 李威和公司里的几大职员瞠目结舌地望着我半仰在沙发里训斥我们的老板,这 种语气和态度他们只能羡慕不能摹仿。我有一个姨娘是老板的前妻。 李威曾经对我说,小姐好幸运呵,多少人争抢着给我们老板拎包却拎不到呵。 那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唐老鸭式的笑容僵硬在脸上,以 致后来三年的合作甚至恋爱中他不再与我开任何玩笑,私下里他对人说梁小姐眼里 有杀气是个狠毒的人。 那一年我正在F市最大的滑冰场上滑冰,好朋友周笑萱将身体弯曲成虾状,我 像推一把椅子一样推着她。周笑萱在前我在后,两人联成一体飞奔在滑冰场上,像 一狼和一狈。就是这一天滑冰场外出现了几个肥头大耳的家伙,穿着漂亮的皮夹克, 在我父亲的指点下扶着滑冰场的铁栅栏往里望。我和笑萱步调一致向他们滑去。 老板送我的见面礼是一块手表,是他在香港表行给我签的。老板身上很少带现 金,他有国际银行的信用卡,世界各地走到哪儿签字就签到哪儿。喜欢吗?老板问 我。我点点头。他告诉我这块表价值1万5千美金,私下里我有些不以为然,觉得还 不如买几套衣服几双皮鞋一杆猎枪一部摩托车外加一台冰箱一部彩电一台洗衣机。 我是个穷人,戴这样一块世界名贵手表走街串巷有什么意思呢。妈妈让我谢谢老板, 我谢了,说这块表有希望作为我们家的传家宝子孙万代地传下去。 我陪老板去逛街,就在街头随意步行。老板是个人物,在许多国家都有企业, 可他的人物感不强,远不如我们F市改革开放后涌现出的阔佬们嚣张。在他之前我 也曾交往过从海外归来的侨民,还有不是侨民只是借了东风出国观光的人,那些人 都对我说F市太乱太杂自行车太多街道太脏,简直不是个人呆的地方……但老板脸 上没有这种痕迹。他很谦逊,只是说拥有几百万人口的F市竟没有一座四星级以上 的饭店是件憾事,应该考虑建一座。 老板给我买了两大包食品,然后我们回宾馆吃饭。他教我怎样剥龙虾,怎样给 咖啡加奶,叮嘱我千万不要喝廉价茶叶。我们没有谈姨娘。那顿饭是我有生以来享 受到的最好的一餐,只是无滋无味,我和老板时时互相凝视,在彼此的脸上捕捉同 一个女人的影子。 老板的脸是30级且高且窄的台阶,通向一个不足7平米的阁楼。那个女人并不知 道风暴的鞭子已残损了她的年轻和美丽,她时时做出迷人的样子,仿佛一米多高的 我是她的丈夫和情人和她的崇拜者。她穿着永远时髦的陈旧的衣裳,涂着婴儿的爽 身粉,她的脸墙壁一样剥落而惨白,但那种笑容是皇后的公主的最美丽的女人的骄 傲而灿烂,她向所有的人最漫长的时光里是向我露出一口有光泽的白牙。从我记事 起姨娘就是个疯子,可我始终不认为疯子有什么不好,她尽了我母亲一个正常女人 无法尽到的责任,在那个年代用米汤和面糊喂胖过我。 姨娘安详的笑容湖水似的一波一波在老板脸上漫过,隔世般的恍惚后我发现我 和老板正相对微笑,他老人家的笑正是姨娘式的。我又想哭又想若无其事。 我们在同一时刻抖擞精神,畅谈振奋的事。要做一个有出息的人,要奋斗。老 板告诫我。像所有成功过的老人一样,他以自己为榜样教育我。他说他年轻时也曾 有过几年最浪漫的日子,那时他在英国牛津大学学法律,经常开着车去巴黎,和他 的同学带着女友一伙一伙地去过夜生活,那时很快乐。老板眼里窜着火苗,我想那 火苗里该会有姨娘的一束吧。姨娘是个理想主义者,她在50年代末期回国,以为她 一个人可以给一个民族带回富贵荣华。 老板说他的浪漫生涯很快就结束了,人的一生理当有那么一段时间什么也不做, 自由自在由着性子活。他留披肩长发穿破烂的裤子晚上躺在公园的长椅上睡觉,即 使这样还不过瘾,他索性拉着女友钻到深山老林里去了。但这只是人生的一个阶段, 而后他觉得够了,认识了自己也认清了自己,他又从深山老林里钻出来回到巴西去 继承祖业,娶了还在念大学的姨娘为妻,开始了他的商业生涯。 老板讲了好长一段他自己的事,然后问我对未来有什么打算,我说自己正在考 虑干点儿什么。老板说,经商吧,我在大陆刚开办了一家发酵食品联合公司,你到 那儿去,我委托香港威记贸易商行的李先生与你合作,他很有经验,会带好你的。 结束与老板在电话中的谈话已是黄昏时分,我唤醒在1419房间里昏睡的许月朗, 与李威和公司的职员们连同赶来陪同的晏城外经委的两位先生一道走出宾馆,要了 几辆人力车。晏城商业发达,街道却狭窄崎岖,这里没有出租车,机动车行驶不便, 外地人到此只有雇单骑摩托,或者乘人力车。 人力车白色的斗篷在街道上连成一小片云朵,飘飘荡荡。十几分钟后我们在酒 楼里坐定了,酒菜尚未开宴,外经委的老岳已开始询问下午我和李威商议的有关与 晏城食品工业公司继续谈判的内容。 岳先生,这件事可不可以这样,因为我公司的管理人员已经足够充裕,不需要 再聘请更多的管理干部。晏城食品工业公司的50个领导由你们晏城另行安排工作, 如果一定要归到我们公司中来,只能作为工人使用。 在座的男士包括李威都用惊奇的目光望着我,岳先生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梁小 姐,这么安排太残酷了吧。晏城这家公司的50个干部都是有工作能力的人,除了3个 党支部书记1个党支部干事1个团支书两个团干事和5个工会干部之外都是可以搞业务 的。 可是岳先生,我认为我们联合公司的职员可以承担起我们公司的全部业务,我 们为了经营晏城这家公司要承担9百万的外债还要付出投资进行再生产,不管是否赢 利我们还要养活至少140个工人,这50个管理干部再由我们负担,我们就很吃力,就 要重新考虑是否一定要在晏城付出这一大笔投资了。 酒楼是个喧嚷的地方,可我周遭的空气沉静得像是一张薄纸一吹即破,不管老 岳还是我公司的同事都清楚已经到了是非成败的最后关头。 我们在巴西的老板这一两天内就要来大陆,要去F市考察一个投资项目。我们 都要同行,恐怕没有更多的时间在晏城停留。 老岳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这件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还要再和有关领导开 会研究。 当晚李威即乘车回特区了,他要去迎接巴西老板的秘书。在他走之前,我们再 次确认了与晏城谈判的条件,以及我方可以做出的让步。李威说,9百万外债我们可 以负责偿还,外省对晏城食品工业公司所欠的债务我们可以转让放弃债权,但50个 多余的人我们不能接受。这已不是钱的问题,我感到受了戏弄。 两天之后晏城外经委正式给我们答复,50个管理干部从晏城食品工业供销公司 抽调出去另行组建公司,原公司在外省拥有的债权一并带走,由新组建的公司的领 导们负责讨还以此作为新成立的公司的周转资金,国家对这个新公司不予拨款。我 们中港发酵食品联合公司承担晏城外面的9百万外债。 合同到手,几个部门经理便负责留在晏城接管我们新吞并的公司,我和周笑萱 要赶回特区了。 你以后就跟着我吧。我对许月朗说。 我们还有以后么?许月朗问我。 跟我回特区吧。我邀请许月朗,一切手续我给你办。 不是说好了一起回F市么?许月朗有点儿不高兴,她担心我骗她,或者很小气 地以为我舍不得给她出路费。 F市有什么意思,还是特区好,繁华。我漫无边际地解释。 我在F市有事业!许月朗的样子像在对我宣布她是美国总统。 你的事业一个月能拿多少钱?我问。 许月朗的一双黑眼珠活泛起来,带着思考的频率,颇像夏日沼泽中冒出的水泡。 怎么也得拿个千八百的,她一咬牙给了我一个她心目中的大价。我也就知道她 还不了解南方。我松了一口气,既高兴又失望,我原以为她能更聪明更复杂更老辣 一些。 就是说你每月拿1千块吧。我把她的大价定在最高点上,她只是盯着我的眼睛却 不敢肯定,我没猜出她犹豫什么。 我抓住她的手说,就这样吧,月薪1千元,食宿我包。我等着她出一个更高的价 钱来和我争讨,1千元钱只是一个起点,可她点点头,她同意了。这妞儿真傻,我公 司给单身职员煮饭的女佣人每月也拿1千元。这时轮到我懊丧了,我怕她一进特区就 发现我用这么低廉的价格购买了她这样精明的劳动力,她会恨我的。望着她,我唇 边泛出一缕苦笑。 就这样我的生活中加入了一个许月朗,对于公司来说只是多了一个女职员,对 于我来说意义就不同了,几年来我一直倍感形单影只,周笑萱也在我公司做事,可 她只是我在北方滑冰场上的好搭档,人生里真正的一狼一狈更像是我和许月朗。周 笑萱太正经了,她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情操高尚的楷模,每当我在生意场或者在情场 上玩一点小把戏时,最冷的面孔最长的脸总是她最先摆给我看的,日子久了我对她 有点腻味。 我被老板介绍到特区下海从商3个月后,处了男朋友,是那种谈婚论嫁的纯情朋 友,他就是每天往返于特区和香港之间与我一起经营公司的李威。我们的关系已发 展了3年之久,一直没有过狂热的激情,也未经历过大的感情波折,平平淡淡从从容 容。 那天晚上李威从香港回来,我俩先去吃饭,然后我说我的牌友老胡病了,我去 看看。李威同意了。李威一直是信任我的,我因为考虑过和他结婚,在他面前举手 投足谨慎保守,他经常埋怨我从小受的那种儒家教育,说我痴呆木讷不解风情。当 然我肠子里的曲曲折折羊肠小道李威是看不出来的。 就在那天早晨和老胡一起喝茶的时候对我说她认识一个极漂亮的男孩子托她介 绍一个有钱的女朋友,年龄不限容貌不限,结婚也行做情人也行交朋友也行,这男 孩子想的明白得很。老胡说咱们一起打牌的几个女朋友中就你一个孤苦伶仃的没有 男孩子陪伴,处处玩呗,只要有分寸也不至于倾家荡产。我问,是不是老姐你处腻 了想包给我?她说,你想到哪儿去了,我3个男朋友你都见过,3个早够了,哪还有 体力发展更多,这我都累得很了。我听了一笑,不置可否。 老胡便当真了,说道,我是受人之托又答应了人家,办不成不好意思,我们这 圈里的女老板除了你谁没个仁俩情人,你就见见他吧,也就是给我个面子,若真是 看不上眼再踹呗,这事又不签合同。我们定了一家夜总会,由我请客。 我告别李威赶到夜总会时老胡和两个男孩子正坐在一个角落里等我。虽说老胡 的3个男朋友我都见过,可牌友们的男朋友未免太多了,恰如过眼烟云看过也就看过 在心底毫无印象的。老胡把两个男孩子都给我做了介绍,我同时面对两个浓眉大眼 的男孩子心情舒畅,却不知对谁献殷勤。然后我挑选了其中较为中意的一个请他跳 舞,又请他跳舞还请他跳舞,老胡在桌子下面踢我一脚,把目光移向受了冷落的一 个,我暗暗叫苦,搞错了。 他妈的,好的让她挑走了,留一个次的给我。我心中阴沉了几秒钟,有些扫兴, 但仔细端详,认真比较,感到那个介绍说叫石津安的男孩也很好,高挑的身材方圆 形的脸五官相当端正,美中不足说话有几分女气,不够大方。 石津安递给我一张名片,我以为他是个无业游民那种贪吃贪睡不干活儿的人, 按照我的心愿我也希望他这样,只要看着顺眼放在身边开心,供养一个男人也不是 不可以的,妇女解放了嘛。出我意料的是他有工作,名片上印着某公司公关部公关 先生石津安。我有点恼火,本来想随便来点亲呢游戏,这一来不得不收敛了,我只 好庄重地唤他石先生。 这种事本来就是消遣,跟逛玩具店买布娃娃差不多,大家在一起谈谈天取取笑 越轻松越好。但石津安竭力摆出公关先生的骄傲,跟我谈哲学,谈得海阔天空抖落 出许多的知识,他居然是念过大学的人,让我茫然无措。老胡见我没兴趣了解石津 安脑袋里面装些什么,打断他的神侃,把我和他推下舞池。 在歌声中倘祥,我的心情柔和起来。到特区3年多了,男孩子见过无数但交往的 都是别人的。我还是第一次与一位向我靠拢的男孩子跳舞,他年轻漂亮舞姿美好眼 神浪漫,最重要的是这位男孩子努力讨好我。我有些心动。 同样的舞步相似的场景不同的人物,我想起F市的范竞。与石津安相比,范竞 有些老,有些威风让我无所适从,和范竞跳舞我总是被动和情绪紧张,他与猫咪一 样温情的石津安是不同的,甚至他与所有的男人给我的感觉都不相同。当然这句话 没什么特别的意义,这世上每片叶于都有差别,每段感情都不一样。 像水中的花朵,那感情是隐约婀娜的云影,在心灵中缓慢地移动着,我在那份 感情中扮演了一个脖子上套了一圈大饼的懒人,只把胸前嘴巴够得着的那一小块吃 掉了,剩下的一大片铠甲般披挂在身,作为一种富有的慰藉时常想到它,却不肯稍 费力气用以充饥。 懒洋洋地把他悬在北方搁浅了3年多。 范竞我与他相识很早,还在我没离开F市出来经商的时候,那时我整日闲逛、 交男朋友、出入歌舞厅,偶尔跟朋友们去距对市几百里外的山里打猎。范竞有许多 事做,他属于新长征路上最早发大财的那批人。我认识他那年他三十七八岁。 我想那时候我在范竞心中是一只大猫眼里的一条小鱼,在河水中摇头摆尾诱惑 他,因为河里有太多比我丰满的鱼,他并不急于撷取我这一条;而他在我心中则是 一只小猫眼里的一条大鱼,大得一条河都容不下他,我纵使垂涎三尺,由于力不从 心,也只好眼睁睁地让他在我面前荡来荡去。 我们隔岸相望,从一开始就在心中较量,谁也不急于征服对方。 直到一年冬天,我在特区听到F市弓字结构位于市区最繁华地带的政府招待所 要转让的消息,想到老板曾有过在F市投资兴建四星级饭店的心愿,立即和老板联 系,询问他对此是否感兴趣。老板让我去F市谈一谈,看看是否可以把那家招待所 占用的地皮买下来,再搞一个在F市兴建一座四星级饭店的预算。为了这件事,我 和周笑萱乘飞机飞回F市。 班机抵达F市在下午4点,乘出租车进入F市区,找宾馆定房间洗澡吃饭一系列 的事情完结后已是夜晚8点多钟。F市的冬夜很萧瑟,大店铺小商贩关门的关门,回 家的回家,马路上只有零星的行人,整个城市阴郁清冷,要想热闹辉煌,只好找夜 总会了。 F市新添的一家野百合夜总会距宾馆很近,我和周笑萱是步行去的。到那儿距 开业的时间尚有半个小时,服务小姐给我们安排了距舞台最近的座位。 后来一群男士走进来直入包厢,那些人中有几张熟面孔使我联想到范竞。半小 时后范竞来了,后面跟着他的司机。他径自走向包厢,他向我坐的位置望了一眼, 似乎是顺着身体的惯性他迈出了几步,他站住了。 范竞穿着一件长长的质地极佳的皮大衣,这件很值几个好钱的衣服给他添足了 神采,3年的光阴并未给他面容增添更多的残骸和风尘,他显得年轻开朗精神焕发。 我微笑了,范竞向我走来,有一股劲风一种热力在我身体中穿过,我的这个人 在起伏在跳跃,那平日摆布我操纵我的灵智旋转成一脉轻烟升腾而去。我在虚幻中 感到自己是一个在田野中飘摇了几个世纪的稻草人,又柔弱又无辜。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待范竞走到我面前我已完好如初。只是有点心虚,无法迎 着这股浓浓的男人的气息站起身来,我继续微笑,坐在沙发里甚至没有欠欠身。 好像一切过程都浓缩在昨天,我们之间没有经历过距离。他说话的神情亲热而 随便,对我和周笑萱说,怎么就你们两个人坐这儿,到我那儿去吧,他的下巴指向 包厢。 不了,我说,两个人清静,我们坐这儿挺好。 他便冲我点点头,笑着走开了。夜总会里的目光都被他吸引到我脸上,人们议 论纷纷。范竞的司机对我说,范老板跟你说话你连个位都不让,小姐太狂妄了。 在F市,范竞够得上商界巨子了。 像我预料的那样隔了一会儿范竞又来找我了,他从包厢里走出来一路吵吵嚷嚷, 居然喊着我的小名,我与他还没有这样的交情。他喊着,晓英呵,你怎么回事,这 边这么多人都等着你呢。我刚要分辩,他已走到我身边揪住我左肩的部位,我被他 拎了起来。 我和周笑萱坐进范竞的包厢时,周笑萱在我耳边轻笑,好家伙,这么多表叔都 等着你呢。 范竞很能虚张声势,相识满天下,也培养了他暗渡陈仓的特殊技能。 我没告诉范竞我和周笑萱已住进了宾馆,也没告诉他3年中我在特区经商,我不 愿意在他面前树立一个女强人的形象。这晚范竞找我只是找一个女人,最多不过是 找一个他心目中神秘的比较有魁力的女人,不是找恋人找情人找商业上的合伙人, 我猜他不想了解我。这晚我也没有想到要了解范竞。 那是一叶浮萍漂上水面,彼此可以让它任性尽情地优美,可以说它如诗如画, 却不能让它负载任何义务与承诺,它载不起也载不动。 距夜总会散场的时间尚早,范竞在与我跳舞时约我去他住的F大厦,我想如此 直截了当的投入未免太不艺术了,主题只有一个,但过程要曲折。我说这样不好, 我和周笑萱后半夜还有一些非常重要的材料要整理。我告诉他我住在一家价值低廉 的小旅店里,还告诉他我和周笑萱都在距F市500里外的M市工作,是政府机关的秘 书。 范竞现出一副善解人意的神情,没有坚持定在这晚把我拉到他的卧室里去,但 他一定要我和周笑萱换个好一点的住处,结果他用车把我们载到野百合附近我们住 的那家宾馆。在办理登记房间手续的时候,范竞从衣袋里拿出一沓上万元的钞票塞 到我手里,周笑萱惊诧得瞪大眼睛,那怎么能行呢,我们有钱!傻女孩对我的听之 任之非常愤怒,似乎花我的钱住宾馆理所当然,花别人的钱则是她的奇耻大辱。我 也只好应着她的口吻对范竞说,用不了这么多钱嘛,这怎么好意思呢,我做出坚决 把钱还给他的姿势,范竞大概也觉得他付得太多了,伸手想把钱接回去,我装作不 明白,你真是太客气了,我说,我叹息一声,把钱放进我的手提包里。 范竞走了,临走的时候告诉了我,他住在F大厦的房间号码,他说明天你有时 间就来看我,又笑笑补充一句,不来也行。 周笑萱的表情讪讪地,她极力掩饰心中对我的轻蔑。我到服务台退掉了白天我 们住的那套房间。 走进范竞为我们付款的客房,我与笑萱默默无语,可是我心里很兴奋,不管她 对这件事怎么看。 范竞有风度。我说。 有钱就有风度,出手大方。笑萱说。 至少今晚我喜欢他。我说。 寻开心呗,走到哪儿咱能闲住,回一次北方怎么还不惹点儿事!笑萱说。 我上床睡觉,无法就这个话题再和她谈下去,我们是那种求同存异的朋友,在 对待男人这个问题上我总是对牛弹琴。 笑萱没有睡意,她心里不痛快。你不该拿他的钱,她说。 不拿白不拿,我说,你希望哪个男人重视你,就得变着法儿地让他付代价。范 竞这种人有个女孩陪他跳几支舞算得了什么,不拿他一笔钱让他心里别扭,明天早 晨他都想不起来遇见过我。 第二天我故意把去会范竞的时间拖延到晚饭后,我想有一整天的等待会使他受 些煎熬的。损失些钱对范竞是一桩小事,但我若失约就此远走高飞,他的自尊心就 不那么好过了。 这一天白天我去了F市政府招待所和那儿的一位张经理接洽。张经理起初热情 极高,提出年承包额1百万人民币。我说,不是承包,是购买,这房子连同地皮一起 我们要买下来。他登时面呈难色,这我可说了不算,F市还没有把土地卖给外国人 的先例。 我又去外经委,得到的答复几乎是一样的,只是那儿的一位主任说,我们可以 把这件事作为一个外资项目上报给市政府有关领导。我给那位主任留下了我的联系 地址。 晚上去F大夏,我没有带周笑萱。这样的时刻不便于集体行动。电梯载我到7楼, 7楼服务台的服务小姐正和一位穿着铁灰色西装的男士聊天,见我出现服务小姐询问 我要找哪个房间的客人,我说找范竞。那位男士在一旁搭腔,说,是梁小姐吧,范 老板等你一天了,你怎么才来。 不用说男士是范竞的手下了,他身材魁梧挺拔,也是三十几岁的年纪,比范竞 年轻些,他很英俊,看上去也很见过世面,以至于我心中浮起几缕羡慕。 范竞刚洗过澡,坐在房间里品茶,头发蓬松,穿一件柠檬黄色的毛衫,脸上微 微泛出些许润肤膏的光泽。见我进来他笑出几分恬静,指着带我进门的男士介绍说, 钟庆和钟经理,我的弟兄,就住隔壁。 钟庆和完成了在电梯门口等候我的任务,与我客套几句回他的房间去了。客房 里剩下我和范竞。范竞问我喝点什么,饮料、咖啡还是茶,我说喝茶吧。 我等待范竞作为情场上的老手多年来练熟了的那一幕,把自己想象成别的女人。 范竞无家可归,常年住宾馆,我想我坐的这把沙发椅难说坐过多少女人,怕连范竞 自己也记不清楚了吧。 许多刻薄话涌到唇边又被咽回肚里,明知这风花雪月终将转眼成空,何苦揭人 家短闹得很不痛快,毕竟对e己也没有好处。我和范竞谈些无关痛痒的话打发属于我 们俩的时间,那时间其实是很宝贵的,只是我和他这晚都显得小心翼翼,这样的环 境这样的两个人加在一起将发生什么故事是极明了的,可两张高深莫测的脸把这个 很自然的故事淡化掉了。像躲在夜幕后面互相窥视的敌手,谁也不敢太轻率地跳起 来扑向对方。 国际国内城里城外的形势侃得差不多了,我抬腕瞅表,范竞终于说了句与我俩 有关的话,我想和你做个一般的朋友,你放心,我对你别无他求,我这人很保守, 是个正人君子。这话从范竞口中说出来,我不相信。 和范竞定好了还要见上一面,但天气预报说两天后有大雪,我担心耽搁了回南 方的航班,到达F市的第3天一早便乘出租车去外经委找与我接洽过的主任,抱着没 有希望的希望与他再次磋商。这位主任姓杜,是个又高又胖的男人,满脸笑容摆出 一副位居高官却十分地礼贤下士不以权贵自居的神情,不过也正是这副神情不断地 提醒我这是外经委杜主任。 我和市长通过电话了,杜主任说,市长的意思是可以进一步研究出一个初步方 案,F市以前没有出让土地的先例,这件事必须报经市人民代表大会讨论通过。 我和杜主任互望了一眼,问,这个初步方案怎么研究呢? 不用研究,杜主任说,每平方米土地暂定为5万人民币。 1千平米就是5千万?我自言自语,2千平米就是1亿。 在我们市人民代表大会召开之前,请你们巴西老板来和我们F市草签一份备忘 录,杜主任叮嘱我。 你们市人民代表大会什么时间召开?我问。 也许再过五六个月就能开一次了吧,社主任豁达地说,我只管外经委这一摊, 人民代表大会不归我管,那是人民的事。 在F市外经委得到这样一份答复我已经很满意了,仅仅一天时间人家就和市长 通了电话,还把出让土地的价值都说了出来。我离开外经委便和笑萱直奔机场,下 午就乘飞机南下了。回到特区当天晚上我给范竞打了一个长途,告诉他我不能去看 他了。你在哪儿呢?他问我。有缘的话还会相逢的,我说。 在老胡把石津安介绍给我之前大约一个月,我又回过一次F市,在F市逗留了 5天。我把F市土地转让的价格及所需程序通过电传报给老板,老板考虑了一段时间 来电话让我去F市草拟一个备忘录给他,他对在F市的投资很热心。我还是和周笑 萱一起回F市的。 也许我和范竞真的有缘,回F市第2天晚上我和笑萱到野百合去消遣的时候,遇 到了钟庆和与一位男士据说是同一公司的赵经理,两人走过来请我和笑萱跳舞。 笑萱是一个瘦高型的女孩,留一头披肩长发。她看上去极具修养和风度,只是 面容不够姣好,不漂亮。给我的印象大多数人都比较倾慕她的倩影,而不很喜欢她 的面容。笑萱经常陪我出入娱乐场所,但从未和任何人暖昧过,这一点我对她非常 满意。我不希望和我共事的人都像我这样生活,在我公司里有一个像我这样五毒俱 全的人已经足够了。 野百合灯光黯淡,随着歌手们的节奏舞池里不时变换着殷红桔黄浅绿湖蓝的灯 光图案。不知从哪一刻起,我与笑萱同两个男人之间的坐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赵 经理守着我,钟庆和守住了笑萱,4个人重新组合成似乎井水不犯河水的两对。 我心内开始不安,我对赵经理没兴趣,也不愿意使钟庆和认为我是个随便什么 人都会交结的人,这晚的事范竞会知道的。 当赵经理告诉我他是腰缠数百万的富翁,问我可否与他交个长久朋友时,我拒 绝了。我说,我在F市只有一个朋友,他叫范竞。 你认识范竞?你是范竞的女朋友?赵经理笑得很不自然,范竞是我们老板,他 的女朋友我可不敢冒犯,我们都很敬重他。赵经理说着又产生了怀疑,他唤过正与 笑萱谈得一脸喜气的钟庆和问道,梁小姐说她是范老板的女朋友,有这事么? 钟庆和说,是处过两天,然后梁小姐就消失了。 钟庆和与我耳语,与你一起来的这位女士有没有结婚? 没有,我轻声说,她还没有恋爱,她人很纯洁,从来没有交过男朋友。 真的?钟庆和脸上现出一缕失望一抹惊诧。 真的。我直视钟庆和,要他对我话里的深意有所体会。 钟庆和叹口气说,那缺德事咱也不能干了。 我和她都想到了周笑萱的贞节。 钟庆和赵经理开车走了,午夜时分我和笑萱与他们在野百合门前握手道别时, 我对钟庆和说,给范竞带好。 钟庆和点点头,你很惦记他呵。他说。 他们乘坐的那部车好像出点儿毛病,先是嘟嘟嘟哒哒哒满不在乎地哼唱,而后 发出凄厉而啸长的吼声,野牛似地在寂静的街道尽头远去了。笑萱说,坐这样的老 爷车两位大经理还能不狼狈么?我说,一听这发动机就是我们国产的。我俩同时大 笑起来。 在我记忆中,笑萱不是一个容易兴奋的人,特别是没有过从夜总会走出来手舞 足蹈的时候。她应该是那样一个人,永远地淡然冷漠神情傲慢像一只深谙水性的水 鸭。可这夜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了,我的老朋友双手插在飘曳的长裙口袋里,一反常 态左肩膀右肩膀晃动着比着高低走在我前面,间或还把手臂举起来握成拳头向星空 挥舞几下,动作幅度使我想起足球赛场上进球破门欢呼的马拉多纳。 你怎么了?我气喘吁吁追随在笑萱身后。她有好一会儿把我忘记了,这时看我 还在她身边有点扫兴。她皱皱眉头,说,你先回宾馆吧,我想一个人“清静”一会 儿。 我愣了,感到她态度粗暴,很不需要我,更忘记了两个人中谁是上级。可我不 能让她一个人在街头清静呵,临近后半夜两点了,万一从某个阴暗角落里窜出几个 歹徒,笑萱多少年的洁身自爱岂不毁于一旦。 回去吧,我说,咱俩都在街上转悠一个小时了,又不是有今儿个没明儿个,不 就是夜总会么,明晚咱们还来。 她双手抓住我肩膀,狠狠地晃了一下。我明白她怎么回事,这话让我怎么说呢, 那钟庆和一望而知是个大情种,而且人家有老婆呵。 我很低,朦朦胧胧的四体沉重。我正做着一圈好梦,先是梦见我动用东海舰队 的军舰走私,而后又梦见我与一大群孩子在草地上唱歌:丢啊丢啊丢手绢,轻轻地 放在小朋友的后边,大家不要告诉他……最后我梦见有一个粉团团胖乎乎的小孩坐 在我身边与我说悄悄话。我这些日子经常在梦里梦见一个小孩,是个小男孩,我弄 不清他是我体内母性的觉醒,对创造生命的渴望还是预示着我的生活里暗藏着一个 小人。 周笑萱搬动我的头颅,让我坐起来,我又躺下了。她将我从床上掀到床下,又 在地毯上拉着我的肩膀拖死狗一样把我拖到浴室里,也没等我脱衣服,便操起淋浴 龙头劈头盖脸往我身上浇冷水,我睁开眼睛。 快到点儿了。周笑萱说。 什么快到点儿了?我问。我记得早晨我打电话给外经委的杜主任,他这天不在, 听说是开会去了。我这天没别的事。 夜总会快开场了?周笑萱提醒我。 我注意到那张朴实的脸涂抹过了,我一面打量她一面琢磨我那一口袋化妆品还 能剩下多少,多少年来我初次发现笑萱也是个足智多谋的人,从来不施粉黛的脸经 过一番加工已经够得上一个中等偏下的美人了。 我们绕过野百合去了一家卡拉OK,两天去同一个地方还托人带好我怕有等人求 见的嫌疑。我和笑萱这天的情绪都很饱满,几支歌唱罢一瓶威士忌酒喝干了,我们 谈着些共同经历过的快乐的事。 一个男士在唱着这年的流行金曲: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改变,轻飘飘的旧时光就 这么溜走,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 钟庆和、范竞还有两位我见过面却不知姓名的男士由一位服务小姐引路很神气 地走了进来,我们都做出大吃一惊的表情。 钟庆和对那位男士唱的《恋曲一九九○》很不服气,他有意与人比嗓子,又把 这支歌唱了一遍,我和范竞无言地拥抱着在舞池中曼舞。 我喜欢这首歌。范竞说。 我也喜欢。我说。 我发现我们很有些共同爱好。范竞低头望着我。 是啊,所以我们总能相逢。 M市有位副市长是我的哥儿们,他说他们市政府没有像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女秘书。 哦,他们真不幸。 那你到底在哪儿做事呢? 周笑萱如愿以偿与钟庆和再度共舞了,看身形他们很般配,都是高高大大的个 子,气度不凡。可我心里有一种担忧。这天晚上笑萱低声和我商量,说她想跟我一 起去F大厦跟钟庆和他们搓麻将。我说,我们还是回宾馆休息吧,这两天太累了。 笑萱的脸阴沉下来,她从牙缝间挤出一缕奇怪的声音,刺——。 我与范竞重逢的喜悦被笑萱发出的怪音冲淡了许多,在一种温存的眼波中我开 口对范竞说,你手下的人是不是都跟你似的如狼似虎见到女人就上? 范竞摇摇头,说话要有证据,不能凭想象。我肯定是正人君子了,我手下的人 你认识的谁不老实? 我把玩着手里的酒杯,眼睛盯着舞池。钟庆和正在那儿拥着笑萱滔滔不绝地讲 着什么,两张面孔亲切得让人觉得不如拉出去找个僻静角落热情一顿算了。 范竞嘿嘿笑了,庆和这小子的确不老实,这要让雯雯看见又不知闹出什么乱子。 雯雯是谁?我问。 庆和的小朋友。范竞说。 我和石津安、老胡还有另一个男孩子在夜总会玩到午夜1点,这期间我不时地想 到范竞,想到已经电传给老板的在F市草签的备忘录。我希望老板同意在F市投资, 这样我的家乡既可以矗立起一座现代化管理的星级饭店,在兴建过程中又可以使我 有许多借口重归故里见到范竞,对老板来说这也是一件好事,F市的报价对于大陆 公民是高不可攀的,但若放眼全球,老板在F市建一座饭店的全部投资只相当于他 在发达国家建一座上好民宅的开销,我想老板心里乐意得很呢。 午夜1点我们一行四人去吃宵夜,然后老胡带着她的男朋友先走了,剩下我和石 津安。石津安请我去看看他独住的小屋,他说那里有许多哲学书籍。我去了,除了 看到几本哲学普及教材还看见了一张床,只是我终于无法浪漫。石津安本是个美妙 的男孩子,可他太温顺太主动,我怀疑他是专吃女人饭的,这感觉让我无法投入。 我从皮夹子里掏出500元小费酬谢他陪我逛了一个晚上,石津安推拖着不肯收钱,他 说,可我俩什么也没干呵。钱他还是收下了,送我到街上找辆出租车,又送我到宾 馆。他向我要电话号码,我说我给你打电话吧。 第二天老胡又打电话给我,说石津安希望再见到我。他就这样留在我生活中了, 我有时一个人逛逛夜总会也很孤单,不管怎么说石津安是个漂亮有风度的男孩,带 在身边也满神气的。 周笑萱最先知道我除了李威又交上了石津安。在我把许月朗带到特区做我的私 人秘书之前我经常需要笑萱来帮我请假,制造借口。李威是个很娇气的男人,生活 中的说法很多,他回香港要我去送他,他从香港回来要我到海关去接他,这当然不 算什么,关键是他不是每月或每星期在香港和特区之间往返一次,他是每天往返一 次,这日复一日的迎送就显得太隆重了。他毕竟不是托儿所大班的孩子。 但生活中是要分清主次的,越是在外面有了消遣时光的人,对自己视为归宿不 愿同甘但愿共苦的男朋友就越得小心应酬,木能现出半点用情不专的蛛丝马迹。有 了石津安后我与李威的关系反而更稳定更巩固了,带着一分孩子般的神秘感那个不 与他分享为我私有的天地使我暗自喜悦,藏的欢乐偷的惊险悄悄地进行。一分注意 力分摊给两个人,我不再用刀子样的目光日日在李威身上寻找缺点,便对他和蔼宽 容多了。 周笑萱充当了一个重要的角色,在我不愿伴在李威身边的时候在雨夜守在海关 迎接他,在清晨举着鲜花欢送他,使他没有机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发现我到底在干 什么。反过来也一样,每当我被李威缠住无法脱身时,周笑萱定要代替我去安慰石 津安。只是她做这些事很不情愿,总是对我说这么办事久了可不成,这不是玩我么。 从晏城回到特区,我带着许月朗去见李威,李威这几日忙着款待老板的秘书康 先生,许月朗来公司上班3天了,还没见过这位香港小老板。李威的住处距我们住的 宾馆乘的士要走20分钟,那是一片民宅,一栋2层小楼里的一个单元,楼下是浴室厨 房和一个女佣人的卧室,楼上是3室1厅。 李威一直希望我从宾馆里搬出来到他那去住,我对他说这样不行,我这人性格 太孤僻,平时在一起吃喝玩乐怎样都可以,真要我天天和一个人出人在一个空间里, 时时刻刻听他的声音看他的表情我就要烦了。李威不以为然,问我那将来结婚怎么 办,我说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和李威在一起半小时内总是 和乐融融,特亲,超过半小时就疲倦厌烦,到了一个小时我开始动用自己的自制力, 每一句话每一个手势都变成一种表演,到两个小时若聚会还不散场我就有心跟他拼 命了。 我有一个多月没到李威家里去了,我俩的聚会多是去海鲜楼然后卡拉OK然后去 咖啡厅,这天心血来潮带许月朗突然出现在李威的客厅里,发现客厅里有两个如花 似玉的湖南妹子,一个叼着烟在看电视,一个拿着化妆盒正描眉画脸。 许月朗眼里写满问号。 李威说两个湖南妹子是他新近聘的女秘书,一时找不到住处就住他这儿了。他 说他正准备跟我商量。我没说什么,把许月朗引见给李威,一口咬定她是我在F市 相交甚笃的女朋友,然后半躺在一张意大利真皮沙发里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美 国片《教父》。 你们都听懂了么,这对白全是英文啊,我告诉那两个湖南妹子,她们俩似乎在 心里和我较劲儿,有对立情绪。我接着问,你们懂英文么?那两个人沉默着不回答 我。许月朗替她们解围,说懂不懂英文有什么重要的呢,咱们看电视听不懂老外说 什么,咱们还看不懂他们的表情么? 我说换频道,换中央台,我这个人正统,读报纸就读《人民日报》,看电视只 看中央台。许月朗拿过电视遥控器,调到中央台,里面出现了一群改革开放后的农 民喜气洋洋地坐在拖拉机上。 有意思么?李威问我,他看《教父》正来情绪,是这一群人中唯一懂英语的人。 没意思。许月朗说,我在家里时看电视就喜欢看外国片,国产的不看,我喜欢 香港的,台湾的,你们那边儿的电影明星我都熟。许月朗专注地望着李威,此时的 她似乎跟我不是一伙的,这使我心中越发地生气。 有意思。我板起面孔说,我是个农民,见到拖拉机就跟见了亲人似的,高兴。 看一部农村题材电视剧上下集直看到夜晚11点,两个湖南妹子已经回房间休息 去了,许月朗还在兴奋地与李威聊天。 你为什么这么痛快就同意我到你公司来做事?许月朗问。 因为你是梁晓英的女朋友嘛。李威说。 你没把我当成你的女朋友么? 我不知道许月朗是在开玩笑还是有意地挑逗李威,但她那种轻浮的语气使我感 到不快。这家伙也太没分寸了,居然当着她老板的面戏耍老板的男朋友。 李威已经很尴尬了,大家都是朋友嘛,他这样敷衍了许月朗一句,便坐到我身 边来。 我指着两个湖南妹子的房间说,明天让她俩走。 她们无家可归,没住处又没有边防证,让警察抓住要倒霉的啊。 你真善良,街上那么多乔装打扮的要饭花子,你怎么专收留少女呵?我说。 你怎么对自己的同胞姐妹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李威避实就虚。 她们穿金戴银,抽紫罗兰香烟,用高级化妆品,一身的法国香水味,比我都高 级,我同情她们谁同情我呵,让她们走。 李威说你若不信任我,可以搬过来大家一起住,你是老板她们是雇员,你嫉妒 什么呢? 是呵,晓英,大度一点嘛,人家李老板问心无愧扶弱济贫,你应该理解他呵。 许月朗说。 李威面露喜色。 午夜时分我和许月朗告别李威乘车去的士高,笑萱和石津安在那边等我们。我 有点厌倦,心境茫然。在的士高门前我问许月朗,你真的认为李威面对那两个湖南 妹子心地无邪? 她撇撇嘴,我又不是傻瓜,那两个妹子不吃素那李威也不是好同志。 那你刚才为什么帮着李威说话?我问。 我帮你说话不是自找苦吃么。你跟李威怎么闹也没关系,我若跟你一起闹就得 失业了。许月朗说,我既已到特区来了,就得在这里站住脚呵。 这天夜里我抓着石津安的手,想从那里找出点温暖滋润我弥补我,那双手冰冷 潮湿,像雨季。 在吃那方面许月朗是个比我更本色的北方人,自从她随我到了特区,我天天晚 上都去一次北方菜馆。有时两人一起用餐,有时连着笑萱是三个人,有时是她一个 人在那儿吃,我在一边观赏。一两个小时后李威要从香港回来,我只要不太饿多半 等他一起用餐。 我的两个朋友许月朗和周笑萱对我的评价完全相反,笑萱说我是坏人,自私自 利,贪图享受,干尽了天下损人利己的缺德事,她有时指着我的鼻子说我真不明白 像你这么坏的人我怎么会和你在一起。她这样说得久了,我在她面前很自卑。许月 朗不像她那样看我,她说我为人未免太好心肠了,心慈手软优柔寡断,说得具体点 巴西老板若是她姨父,在公司里她会踢开李威赶走蔑视我的周笑萱,她也会抛掉跟 我并没有实质性关系只是混吃混喝的石津安,更不能容忍男朋友家里藏着两个来历 不明的女人。你不行,你们事业成功的女人在男人面前总是缺少魅力,威慑不住男 人。许月朗说,若是我跟李威处了3年,我早搬到他家里去了,他根本就没机会往家 领湖南妹子,我可不是好惹的。 这天在北方菜馆里许月朗挥舞着抓着油饼的手对我阐述她的观点。她说,你今 晚还到海关去接李威?真他妈傻。 我很高兴下雨了,低垂铅重的天空像我部门无着的心情,而那一片片在城市灯 光中斜落的雨线却带给我灰色的倾泄的快感。 走出北方菜馆,沿着街道向海关漫步,雨水淋乱了头发。人们变戏法一样地在 街头亮出手里的雨伞,肤色白皙的男女老外,匆匆赶路的港澳同胞,高大丰满东张 西望的单身女郎,擦肩而过,扑面而来,街上混杂着路人低低的说话声,从珠宝店 服装店小吃店飘出的流行歌曲声,车声,雨声。我和许月朗默默地走着,有人回头 冲我们笑,一个看上去颇像绅士的白人男子对许月朗眨眼睛,许月朗抬起右手送去 一个飞吻。那男人很迷恋地站在雨地里望着她。 你是不是觉着我在身边特碍事。我问许月朗。 偶尔有这种想法。许月朗说,但今天没有,万一染上爱滋病岂不害了哥儿们的 一生。 7点的时候我们准时到了海关,一群群的香港人拎着大包小裹如释重负从海关长 长的廊道里涌了出来,我们站在一排公共电话亭旁边,不时指点几个香港人往一个 已经不能使用的自动收币机里投掷港币。一次电话5分钟即可了,我们考虑到香港地 区如今最穷的无产者每月也有三四千港币的收入,便指点他们每次投掷港币5圆。我 和许月朗站在那里跟呼唤大陆亲人的香港人说服解释纠缠了20分钟,发现上当受骗 的人数众多源源不断,我和她都感到没劲了。 咱们干什么来了?许月朗问我,她一脸的迷惘,咱们怎么会在这儿跟这么多的 走私犯混在一起? 我也感到恍惚,这情景好像在遥远的雷锋叔叔的年代出现过,好像那小小的心 儿一直渴望着能戴着红领巾站在路边帮助许许多多需要帮助的人,而我究竟有没有 这种机会?我陷入沉思,在记忆中捕捉似曾相识的情景。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细 疏的雨线伴夜风飘来,轻柔得很,雨小了。 我在咿呀学语的时候就开始像现代京剧里共军的伤病员一样到处转移了。父母 亲人相继沦为敌人特务被赶出城市忙他们自己的事去了,最后一个留在城市里没走 的就是住在阁楼里的姨娘。作为中国人她自尊心未免太强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 时代她被人剃个半秃又给人在屁股上踢了几脚,这位民主人士居然疯了。她姓任, 叫任丹妮,我记事的时候满街的人都喊她任疯子,不过她疯得很体面,天天梳洗打 扮得漂漂亮亮的站在街头冲行人微笑,行礼,背毛主席语录。 那时候我上小学,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像同龄人一样戴上一条红领巾跟着老师到 街头去做好事,喊口号游行宣传革命路线。可每当这个时候我的老师总是让我放假, 这使我感到心灰,我只好牵着姨娘的衣襟跟她到街上去。 那也是个黄昏,落着雨,姨娘在街头站得久了,突然很开心地抱起我在十字路 口转起华尔兹,她一面旋转一面没来由地歌唱,我受到鼓舞搂着她的脖子大笑着。 姨娘的嗓音越来越高昂,脚步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我们早已远离了人行道,在机 动车和自行车之间穿梭。一个民警叫骂着向我们走来,我慌忙制止姨娘,可是晚了, 愤怒的民警挥起拳头打在姨娘脸上,姨娘跌倒在地,她的头磕碰在石子上流出血。 不要打我的孩子。姨娘飞快地爬起身把摔倒在她身上的我掩在身下,我听见一 阵皮靴与皮肉撞击的声音。 她有病,你不要打她。我挣扎着从姨娘身下往外爬。当我从姨娘的保护中挣脱 时,我看见民警和一群围观的路人在笑。姨娘的身上沾满泥土血污。她瞪着一双失 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四周。 回家吧。我哭喊着。 姨娘似乎清醒了,她挺起胸膛像一只骄傲的白天鹅一样站起身,对周围的人行 谢幕礼。人们笑得前仰后合。 有人拍打我的肩膀,将我从倒流的世界中唤回。我发现自己已信步走到一座贸 易大厦门前。许月朗问我,你怎么了,目露凶光面目狰狞,谁惹你了? 我愣愣地望着她,她也皱起眉头凝视我。好一会儿,我笑了,许月朗也笑了, 笑得跟醉鬼似的。她指着我说,你看你这模样,当老板的你倒是用点儿高级化妆品 呵,怎么雨水一浇这脸整个变化成一张世界地图。 你是鸭子。我骂她。 你是鹅。她说。 要是人造卫星在五大洲转播了你现在的头像,这辈子你别做梦想嫁出去。 要是李威看见他女朋友是你这尊容,保证仁星期睡不着觉,痛心疾首后悔认识 你。 行啊,你粉妆玉琢巧夺天工,我还以为你是绝代佳人呢。 过奖了,比不上你身怀绝技妙手回春,弟兄们一直把你当西施呢。 要没这场雨说真的我真不知道在化妆上你是个人才。 若不是被雨浇这么久,我估计这辈子我也想不到你手这么巧,搞食品公司委屈 你了。 我怒视许月朗,你笑什么,老子这形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许月朗冲我咬牙切齿,老子一生下来就知道自己长得不规则。 算了,我说,跟你吵真没意思特败胃口。 许月朗说,若不是去接李老板我早不陪你了。 我俩同时沉默了,四下张望,咱俩是不是刚从海关回来没接着李威?我问许月 朗。 去是肯定去了,至于你到没到海关门口接他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是一直守着 公共电话亭帮助同胞们寻找亲人。 完了,重大事情被你耽误了,说不定李威还在海关等咱们呢,咱俩再去一次吧。 开什么玩笑呵,许月朗不高兴了,不是都接一遍回来了么?你也别太不自觉了, 一天到晚忙于谈情说爱,那么多正经事我们还干不干了? 我觉得她说得也有道理,年轻人是应该集中精力干正经事,可干点什么正经事 呢,看看表已近夜晚9点,这天是周末。我问许月朗,去哪儿呵? 去酒吧喝酒。许月朗说,浑身上下浇得湿淋淋的,不喝点酒祛祛寒明天还干不 干事业了。 我们乘的士去一家酒吧,那是个花外汇券的好地方,除了外汇,港币台币新加 坡钞票还有美金只要是外国的都能花,唯独人民币不得入内。许月朗叹息着,从我 身上掏出皮夹子扯了一张一千元的港币扔给一个服务小姐,来两瓶法国酒剩下的不 用找了。小姐很礼貌地把钱还给我,我又点了几样小吃,等到酒和食品端上来时我 发现一千港币远远不够。 一个女郎在不远处弹一首钢琴曲《致爱丽丝》,我望着她在琴键上滑动的一双 纤手。 被雨水淋透的衣裳此时又被自己的体温烘干了,美曲美酒美好的气氛让我思念 遥远模糊纯而又纯的那缕深情。 我和许月朗同时想到此时此刻我们身边缺什么。 你若是个男的多好,我肯定嫁给你。许月朗说。 我若是个男的当然好办多了,我肯定娶你,还有笑萱还有公司里的几个适龄女 青年我都娶了,大家的问题也就都解决了。 那可不行,一夫一妻制。许月朗变颜色与我讨论起来,你说你若是男的娶我还 是娶笑萱? 我想了片刻,真格的还是娶笑萱,我说,讨老婆嘛娶笑萱比较放心,她不会背 叛我,能对我忠诚。你呢,是个浪漫情人,一旦发现我有什么不尽人意的地方你就 抛弃我了,笑萱是家鸡,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 许月朗把一杯酒没到我身上,小子,你骂我! 我笑,有一种晕晕乎乎的快乐。抬手叫来服务小姐,写了一个电话号码,请她 把石津安给我找来。 计月朗生我的气了,我对她解释,跟我你还虚伪什么呢,咱俩虽没共过多少事 但我了解你,我也一样,你若是男的找我做情人,娶笑萱做老婆,她确实靠得住, 我就不一定了……任我怎么说,许月朗这晚就是生气了,她不能忍受自己不如周笑 萱。我安慰她,老婆跟朋友不是一回事,你是个好朋友,笑萱是好老婆。许月朗依 然铁青着脸。 石津安来了,坐在我身边,我和许月朗这晚莫名其妙地沮丧,大口大口地喝酒, 看到他时已颇有醉意。石津安点了一首歌说唱给我们听,那是一首《耶利亚女郎》。 如果你得到她的拥抱你就永远不会老,为了这个神奇的传说我们努力去寻找。 许月朗放开嘶哑的喉咙给石津安伴唱,我脑海中浮现出万水千山那端的情景,想起 那晚我与笑萱在卡拉OK。我抓起一把美国腰果在酒桌上摆我的心情。 歌声尽了,一束鹅黄色的灯光泻在洁白的桌布上,美国腰果组合的图案分外醒 目:范竞。 许月朗醉了,抱着石津安的肩膀对整个酒吧的人咆哮:我找到耶利亚了,我永 远不会老了! 我抱着头一声不响,听任许月朗发泄情绪。几个服务小姐同时走过来请许月朗 不要大声喧哗,石津安在用他的脚尖碰我的腿部,要我为他解围,许月朗死死地缠 着他的脖子,她找到耶利亚了,她永远不会老了。 一个多月过去了,我还是第一次想起范竞。我是说第一次在眼前他的面容清晰, 我一直在回忆他,可他只是一个名字,一些琐事,他的面容距我太远太远,远得我 看不清。 我呆坐在沙发里盯住一枚美国腰果,手里攥着一只石津安的手,他的另一只手 在许月朗手里,我听见石津安说笑萱来了,还听许月朗说李威走进来了,可我不想 动,我担心身体和视线的移动会使远方范竞的身影笑容在我眼前消失,他,我难得 一见。 笑萱打了我一拳,打飞了我眼中的范竞,我看见对面坐着怒气冲冲的李威。也 许我真的醉了,许月朗已正襟危坐早放开了石津安,而我直到这时还握着他的一只 湿手。 晓英喝醉了,许月朗说,不知从哪儿找来位先生,我怕她惹麻烦,只好陪着她。 李威在说话,晓英,我到处找你,不是说好了你到海关去接我,大家一起度周 末么?你说的那两个湖南小姐我已经打发走了…… 唉,她这个人呵,我陪她去接你,半路她又回来了,我也没办法……又是许月 朗在说,她唯恐得罪李威。 我嘻嘻地笑出了声。像一个孩子希望自己的恶作剧被人知晓,我希望李威和石 津安互相认识互相明白。此时我感到面前的两个男人都很自以为是,他们骗了我的 感情还以为我不知道把我当作傻瓜。现在他们俩见面了,他们俩也该明白了不仅仅 是他们骗了我,我也骗了他们。我很得意。 我半躺在沙发里跷起二郎腿唱着一首不知何名何曲的歌。我们这一小批人被服 务小姐客气地请出了酒吧,据说是影响了这家酒吧的正常营业。 李威和石津安像受了羞辱各自找车回家了,笑萱无法把我和似醉非醉的许月朗 两人架进的士,我和许月朗一致通过要从酒吧走回宾馆。我们知道路不太长,许月 朗说,我们要给市民们唱几支歌。 那首歌我想我唱得最嘹亮,南腔北调唱了许多年了。 有人告诉我 恋爱最快乐 只有恋爱最快乐 爱人不要多 只要有一个 爱人多了麻烦也就多 谈情谈什么 恋爱说什么 中学时老师没有教我 恋爱怎么做 有人告诉我 恋爱最快乐 只有恋爱最快乐。 谁给我真心!我仰天长叹,谁对我是真爱?谁能为我跳楼,谁能为我自杀,谁 愿意为我被油炸被火烹,有这人么,有么?我指着笑萱和许月朗说,今天我富有我 养活你们,若是我破产了谁养活我? 笑萱气我醉,恨恨地说,你这么挥霍,谁养得起你呵。 酒醉金迷的一夜又过去了,在我心里并没有太深的痕迹,我只是有些忧烦苦闷 需要发挥。第二天早晨我已若无其事。 我给李威挂电话,那边没人接,甚至佣人也不接。我又打电话给石津安,石津 安声音冷淡。他说,我认识你时只想多做一场游戏,可和你交往时间长了就把你当 作一个好女人来崇拜了,我没想到我看错人了,你为什么不高尚些呢?电话里的声 音在我耳畔回荡。一声巨响,石津安把电话摔了。 我耸耸肩,十分气恼,我他妈的凭什么就得高尚些。许月朗推门走进我的房间, 嗨,昨晚那法国酒真冲。 是冲,我说,一瓶酒吓跑了两个男人。 笑萱也太不像话了,让她在宾馆留守,李威来了就该拖住,明知你我干不了好 事,怎么还带着李威去酒吧找咱们?许月朗说。 一定是李威强迫她去的,她去不去昨天李威都会找到咱们。我穿好衣服说,走 吧,吃早茶去!这天吃早茶我胃口特别好,几乎每个服务小姐推着食车在我身边经 过时我都点一两样大点,餐桌上堆满食物,我大吃大嚼。 人在失恋时最重要的是注意吸取营养,要爱护身体呵。嘴里嚼着虾饺,一字一 顿地告诫许月朗。 你尽情吃吧,今天早晨失恋的不是我。许月朗说。 早茶之后我回到宾馆房间里,周笑萱告诉我李威打电话通知我巴西老板明日就 到。 那你要不要去看望老板的秘书,他来了好多天了。许月朗提醒我。 我和康先生见过面了,上个星期五还一起用过午餐。我说。 那你怎么没带我去呵,把我跟康先生引见一下嘛。许月朗说,没准儿还可以交 个朋友呢。 你倒挺爱交朋友啊。周笑萱现出一副鄙夷的神情,这神情够十五个人瞧半个月 的。 这是我的私事。许月朗并不退缩,出来混谁不想有个后台呵,我也是为了工作。 我笑笑,并不为她俩调解。笑萱见许月朗有些急了,不再和她搭言,转身对我 解释,昨晚李老板非拉我去找你,我也不知你在哪儿,估计你不会去那间酒吧才陪 他去,没想到正堵到你。 估计得还很准确呢,你怎么不带李老板去火车站呢?许月朗问。 小心,我揍你!笑萱吼道。 按照我和康先生还有李威共同拟定的日程,老板在特区只停留一天。下午3时飞 机准时抵达机场,我和康先生、李威还有争先恐后一定要与我同行的许月朗又期待 了20分钟,老板和他的一名金发碧眼的随从出现在我们面前。 李威小声叮嘱我,你我间的不开心不要给老板知道。我刚想驳斥他几句,老板 已向我伸出手来,你好呵,晓英。我握住老板的手,说,旅途辛苦了。 28个小时呵,老板做出一脸苦相,整整飞了28个小时。 28个小时不多嘛。在一旁的许月朗插言道,我从F市来特区乘火车3天3夜,72 个小时阿。 这位是……老板问我。 许小姐,公司的秘书。我说。 早就听说您要来,我们盼您很久了。许月朗说起话来突然嗲声嗲气,像是几岁 的孩子,像在撒娇。 梁小姐,我在这里许多天,一个人好无聊,你们公司有这么年轻的小姐为什么 不介绍给我呵? 康先生挑逗的话音刚落,许月朗已笑靥如花,现在相识也不晚呵。她说。 我从未见识过许月朗的娇媚,一双杏眼左顾右盼,夸张的笑容扑向老板和康先 生。我们走出机场时,许月朗陪着老板和康先生走在前面,我和李威还有老板的随 从跟在后面。公司的两部轿车等在机场外的停车场上,看情形许月朗准备与老板和 康先生同乘一车,老板在车门前站住了,他说,许小姐,请你跟李老板坐车先走吧。 不,我们后走。李威抢上一步为老板打开车门,晓英陪老板先走。 我随老板上了车,老板的随从竟自坐进了车的前座。康先生自己拉开了另一部 车的车门。 车行驶在机场到特区的公路上,老板叹息着摇摇头,说,大陆的女孩真热情啊。 老板抵达特区的第3天早晨,带着他的随从、康先生、我还有许月朗乘飞机到了 F市。按我的心愿更喜欢与笑萱同行,无奈许月朗在老板来特区后的一天半时间里 与康先生和老板混得火热,她担心老板瞧不起她,就当着我的面声称自己是北京大 学经济管理系的毕业生,曾经在对市做过两年的统计工作,熟悉那里的人文环境。 我深知她的气质不像个受过良好教育的管理人员,但她既已这样说了,我也不好揭 发她,就这样许月朗就带着一分首次乘飞机的惊喜吵吵嚷嚷地跟我们一路走出F市 机场。 老板这次大陆之行,有4天时间比较充裕地用于旅行,往返于巴西和大陆之间, 一天时间在特区休息,还有5天时间停留在F市。这个日程我早已通过电传通知了F 市外经委,他们做了严格周密的安排,这种安排的详细已落实到了每小时甚至每分 钟,外经委两个精明强干的先生从老板走出机场那一瞬间开始,就伴在他老人家左 右,从早晨7点半唤老板起床吃早餐到晚间11点半提醒老板就寝,他们几乎就住在老 板房间里了。F市的市长和外经委的杜主任在老板到达当天,就到老板住宿的F大 厦11楼看望老板,这是F市自改革开放以来引进外资规模最大的一次。也许是为了 衬托其隆重,一连3天我们都在杜主任、有一天还是在市长的亲自陪同下到F市的大 企业里去参观,直到第4天,才在记者们的闪光灯摄像机下签定了那份早已拟定好的 备忘录。 这几日我精神很紧张,不得不做出兴致勃勃的样子陪着老板一行在工厂里转悠, 还在为经常哗众取宠的许月朗担忧,更重要的是关于老板在F市兴建的这家4星级酒 店我有自己的打算,我想得到酒店的承包权和它的经营权。这其中有一大笔钱可赚, 我只要取得这两项权利,就可以在国内招标,委托水平较高的建筑公司来设计兴建, 也可以把我们中港发酵食品联合公司的职员北派到F市来经营酒店,增强我们公司 的经济实力。但这件事我需要时间和环境慢慢地和老板谈,启发他走到我的思路上 来。我怕直截了当地提出这种要求遭到拒绝,毕竟酒店不同于海蛰皮和亚热带活水 鱼,它不属于我们公司的加工范畴。 这时候所有环绕在老板身边的人都成了我的障碍。老板的大陆之行只剩最后两 天了。我必须有一个机会,最好是交杯换盏和乐融融的机会,让我从公司的业务、 我的抱负谈起,一直谈到酒店交给我经营为止。可我总是被人打断,老板那儿不是 有人来访就是外经委的两个陪同在蝶蝶不休,再不就是许月朗与老板、与康先生闲 聊,一泻千里与我的业务毫不沾边。我几乎憎恨许月朗了。 第4天吃晚饭的时候,外经委的两个陪同只剩下一个。酒桌上有了我们自己人的 和谐气氛。我开始启发老板了。 我们公司最近新吞并了一个企业,经过一段时间的初步调整已正式投产,目前 原料和销路都有保障,估计年创利润可达1千万人民币…… 是呵,形势喜人阿,那个企业在晏城,我刚从那儿回来。许月朗说。 我想今年开始拓宽业务范围,不仅仅是搞海鲜肉食品加工,我还要…… 我们要冲出亚洲,走向世界。许月朗再一次打断我的话,她喊出这句口号后, 面呈得意之色,似乎觉得发挥得很有水平。 我们公司今年招聘了一批职员,都有中级以上职称,工程师、经济师还有…… 都是大学毕业生,比如我吧,我念北京大学经济管理系的时候就想将来自己办 一个公司。许月朗响亮的声音引来F大厦餐厅里众多人士的瞩目。 我发现自己无法谈下去,许月朗总是跟我比着说,她像是下决心和我来一场竞 争,看谁说得多说得快说得震耳欲聋。我沉默了,许月朗正与康先生眉目传情。 你长得像一个人,你认识玛莉莲·梦露吗?康先生问许月朗。 你长得也像一个人,你认识王连举吗?许月朗嬉笑起来。 王连举是中国电影《红灯记》里的一个叛徒。外经委的陪同先生告诉在座的3个 巴西客人。 你才是叛徒呢。康先生指着许月朗说。 许月朗唱起小曲:你是个叛徒,你是永远的叛徒。 老板笑问我,晓英,你刚才想说什么? 以后再说吧。我心中甚是不悦,我真想告诉餐厅里的每一个人,许月朗她根本 没念过大学,她只不过是我梁晓英在后半夜的海岸公路上大发慈悲拾来的流浪女。 晚饭后回到客房,我责备许月朗,你这几天话怎么那么多,老板就要回巴西了, 我想和他谈些正经事都没时间,这可倒好,所有的话都给你一个人说了。 是不是我抢尽了你的风头,你在男人中间受了冷落?这不能怪我,是你自己没 有魅力。许月朗摆弄着她的长指甲慢悠悠地说,康先生就要走了,你也该给我一个 机会。 我是要和老板谈生意,生意场上不分男女,只有商人和钱,你懂不懂?我气愤 地说,这几天你表现得够过分了,你还要什么机会? 许月朗笑了,康先生喜欢我,你没看出来么?可他和老板的随从住一起,你和 我住一起,你就不能豁达点儿,今晚把客房借给我? 那你让我上哪儿去?我问。 去哪儿都行呵,夜里12点之后你再回来。许月朗说。 在F市我是能够找到去处的,至少我可以到范竞那儿去,他就在对大厦7楼包房, 可我不想去,我担心与范竞会面或多或少会影响我的情绪,4星级饭店的承建与经营 是一笔大生意,我要求自己全力以赴。 从我住的客房中被许月朗劝出去之后,我便到老板的包房中去了。我坦率地告 诉他我到他房间里要坐到夜里12点,因为康先生和许月朗需要房间。老板对此表示 理解,他说康先生的太太和孩子都在英国,是地道的英国人,不肯移民去巴西,康 先生一年间也只回两三次家。 我这晚倒是应该感激许月朗了,老板是一个人在房间里,很欢迎我与他聊天。 由于时间充足,老板讲了一个小时,回忆往事回忆我的姨娘诉说他心中的负疚。而 后他开始听我说了,像我期望的那样,最后他说,我派一个顾问到大陆来,你与他 合作,把酒店建起来,经营好。 夜里12时,我和老板已达成协议。老板打电话给我房间里的康先生,笑呵呵地 说,喂,差不多了吧,晓英可要回房间休息了。 我兴高彩烈,客房的门虚掩着,康先生已溜回他的房间去了。昏暗的床头灯下, 许月朗穿着黑色的内衣,衬得身体丰盈肥白。没想到你还很迷人呢。我竟开口夸奖 许月朗了。 康先生怎么样?我问。 就那么回事儿吧。许月朗并无喜悦之情,人家也不可能把我带到巴西去,也不 可能为了我就和妻子离婚。 你想去巴西?还想嫁给他? 没有。许月朗点了一支烟,懒懒地说。 送走巴西老板,我和许月朗回到特区。原以为这里等待我的还有一场和李威的 冷战,可周笑萱告诉我李威从香港打来电传,公司的事全部交给我处理,他到巴黎 度假去了。 纠集人马赌钱,在一家咖啡厅楼上,那儿有一个房间专供常光顾这家咖啡厅的 熟客搓麻将,一般在这里小赌一晚要付老板5千港币茶水费。 我在历届麻坛争战中从来没有赢过,最好运的时候也仅限于不输钱而已。但我 好赌,有人说赌是智慧和勇气的象征,我喜欢这种说法,尽管输钱的时候也曾怀疑 自己有勇无谋。 按照正常规律我每小时输1200元钱,常和我一起玩牌的女人都不是职业赌徒, 我们赌得不大,我时常有冲动豪赌一场,可牌友们不奉陪,说眼看着我山穷水尽她 们过意不去。 老规矩小和40,大和120。 我这天太顺了,手气是好,大把大把的港币往衣袋里流。3位老牌友十分惊诧, 连坐在我身边观阵的笑萱也大感意外。哗哗的洗牌声中我不时微笑,但觉得赢是不 可能的。为了提醒自己戒骄戒躁,我一直念叨,前半夜来的是纸,后半夜进的才是 钞票。 但我真的赢了,一夜之间发了一笔小财。第1天早晨5点走出咖啡厅时这儿的老 板向我贺喜,真正的战犯,高手。他说。 早晨5点,咖啡厅门前没有出租车。街道半明半暗的,路两边的街灯只亮了一面, 偶尔有满面倦容衣着华丽的行人走过,我们交换着微笑。通宵的士高散场了,高级 电影厅散场了,饭店酒楼最后一批食者出来了。辛苦了,先生们。我和迎面走来的 几个年轻财主调笑。小姐,早晨好。他们拉着长声向我致意。 有两个牌友找到一台出租车乘车回家了,老胡坚持要陪我和笑萱走一走。她输 得不多,心情很好。 有件事我没告诉你,怕你乐坏了手气。老胡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嘛,丢了两 个男人赢了几万元钱。堤外损失堤内补了。 我望了她一眼,已经猜到了又跟石津安有关。是不是有人怀念我呵,我说。 怎么样,要不要我替你道歉,你们接着谈呵?老胡问。 笑萱紧张了,虎视眈眈盯着我,她的眼睛大而不美,在昏暗的早晨发出一种淡 黄色的光泽。 我笑着,用舌尖舔舔发干的嘴唇。笑萱把手搭在我肩上暗中较劲,我痛得倒吸 一口凉气。 真准备结束了?老胡追问。 我想知道石津安又跟老胡说了些什么,我有些好奇。 笑萱发言了,从来没有开始的事无所谓结束,她说,我们没跟他谈过。 这是我熟悉的笑萱在商场上讨价还价的语气,她说话声音低沉颇具权威性,在 许多她自认比我更应该做出决断的时刻,她总是把她个人说成我们。 老胡也是做贸易的,手下有三十几个精兵强将奔波在祖国各地,她对笑萱的话 不以为然,反驳笑萱,你们没跟他谈过,你们是谁和谁?你们老板谈恋爱有你什么 事? 喂,我跟谁谈恋爱了,我怎么听不明白呵,我说,这可是原则问题,二十多年 了,我没谈过恋爱! 老胡瞪了我一眼,得了得了,她说,我知道你跟我客气,你忘了吧是我做的媒 呵,人家石津安一往情深跟你处,唉,谁能想到你是个朝秦暮楚的人呢,你真让我 这个大媒人为你羞愧。 我有点不自然了,觉得她这番话未免离谱,我有必要把这个问题说得明确些, 这事儿含糊不得。 当初你不就说给我介绍个朋友处着玩么? 我那是怕你不好意思,故意把美好的事丑化一下。老胡说,对于未婚女性,介 绍男朋友给你让你处着玩那不是害你么?男朋友就是恋人,你不懂? 什么?我和笑萱同时大叫起来。 我真有点愤怒。老胡也截了部的士挥挥手走了,临走叮嘱我,石津安好几天没 上班了,茶饭无思就想你,你好自为之,别出人命。 李威度假散心去了,我也想去散散心,虽然没有签证去不了巴黎。老胡关于石 津安的一席话让我心里沉甸甸的,我回到宾馆即与笑萱、许月朗探讨这件事。可别 真出人命,万一人家有个三长两短我多对不起人家呵。我发现自己很兴奋。 不可能。笑萱说,你太自作多情了,石津安是个享受型,跟谁也就是混,他不 会真正倾心给你。 就没有这种万一?人家是念过哲学系的大学生,心内比较柔情,万一…… 有这种可能。许月朗说,小猫小狗处久了还有感情呢,何况两个大活人。你也 配得上他,有气质还有钱。不过……许月朗笑了,他是在跟你恋爱还是在陪你玩, 你自己不知道么? 我从来没往这方面动过脑筋,我就没考虑过,我说。 几天之后,我在一家常去的卡拉OK与周笑萱许月朗一起喝酒时遇见了石津安, 他喝得酩酊大醉,人真的很憔悴。许月朗和周笑萱不再和我争论石津安对我有过一 颗什么样的心了,我们没有为哪个男人憔悴过,我们尊重这种憔悴。 在老板与F市草签备忘录后不久,F市省去了原来繁琐的审批程序,提出对备 忘录中有关购买土地的条文进行修改,F市出让为期50年的土地使用权,收取土地 使用费两千万人民币。老板也做出让步,在秋天从巴西直飞F市,与F市签定了兴 建4星级酒店的协议书,同时与我公司签定了在F市建造并经营4星级酒店的独家代 理合同。协议一经达成,我公司即向国内建筑界发出招标通知,寻找实力强报价合 理的建筑公司来承建酒店。这年11月,为了在F市开标,我和周笑萱又回到F市。 对市是重工业城市,喧嚣庞杂,车如流水,路边噪音显示仪通常是80分贝,在 我心中这一方土地是跳跃燃烧的星球。但这一天毕竟是深秋了,走下飞机登时感到 阵阵寒凉,见不到南国遮天蔽日的葱郁,北方的叶子们蜷缩着,现出龙钟老态。从 机场进入市区的路上,我看见大群的年轻人穿着款式相同的服装昂扬地走着,我想 对市某个服装厂的老板发达了。 还是在F大厦11楼,我们住下后,笑萱主张去歌厅夜总会,我主张干点别的, 比如休息休息。 已经是第2次了,我住在F大厦,范竞住在楼下。我很想去看他,只不知面对他 的时候说些什么,动用哪一种表情。因为不知怎么做,所以随他去吧。天黑之后, 周笑萱阴沉着脸在房间里踱步,步态凶狠烦躁,活像一头屈尊在笼子里的猛兽。对 于范党和钟庆和,有些事是我和她共同的经历,但她从不与我探讨,认可让这心事 在心内膨胀腐烂,愁老了脸,上火牙疼也不肯和我谈一谈。我只好装糊涂。 许多次了,笑萱建议我们公司在F市成立一个办事处,争夺北方的市场,由她 负责驻在,我拒绝了。我说我不能派给她这么艰苦的差事。公司负责承建经营酒店 的事公布之后,她又申请由她一个人在F市招标,我说这么大的事交给她一个人办, 我不放心。不管她如何不情愿,我与她肩并肩回来了。 今天晚上就哪儿也不去了?笑萱问我。我说,不去了。笑萱盯着我的脸审视几 秒钟又问,你在房间里就真能呆住? 困了。我说。 足有十分钟,房间里静静的,笑萱一言不发。我有些怕心中感觉到的正在逼近 我的现实,我是与笑萱而不是与巴西老板再度光临F大厦,即使我不问津楼下的范 竞,笑萱未必不去拜访钟庆和。 我去看看我姥姥,笑萱站起身,我在西郊有个姥姥。 你去吧。我无权阻挠笑萱去尽孝心。 笑萱走后我躺在床上看电视,是一部台湾产的电视连续剧,男女主人公表情激 动,声泪俱下地诉说,感到乏味,没费周折我沉入梦乡。 和许多人在一起,我高声叫骂,十分痛快。正骂得起劲儿,隐隐约约听到有人 打开房门走进来,便知晓那一顿解恨的痛骂竟是一梦,我有些失望。我想笑萱从她 姥姥家或者其他什么鬼地方回来了。 这时候有个人坐在我对面窗帘下的那把沙发里望着我,那目光柔柔地漫在我脸 上使我惬意。那会是笑萱么,她这样不作声一定有了非常得意的收获想向我炫耀, 我笑了笑,想象笑萱的神情。 几点了,我问,睁开眼睛。 我的心在跳,但我并不吃惊,我在这个人身上有我那份预感。 1点了。范竞说。 我没有起身,没有问他怎么会来,他来了很好,让我去找他或者让我不去找他 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坐一会儿就走,周笑萱和庆和在我那儿。范竞说。 我轻轻笑了,没有说话。我想不出这时我怎样回答他。时间在流逝,深夜的窗 外飘起秋雨,敲打着酸楚的心灵。 望着范竞。我眼前飘着些杂乱无章的东西,林立的大厦,投机的目光,圆滚滚 的大腿,扭着腰肢的时髦女人,名牌表存折钞票,还有某一个晚上在夜总会我用美 国腰果摆出的那两个字——范竞。 范竞的骨架是那种挺拔的男人式的,我无缘由地觉得自己信任他,爱他,他站 起身准备告辞时,我抬起一只手遮住面靥,来是他的决定,去是他的自由,我听凭 他内心的裁决。 隔了好一会儿,我发现范竞没走,他站在床边凝视我。你怎么了?我问。 我也在想我怎么了。他说。 雨后的阳光穿过清晨的客房中投下一道鲜润的影子,我和范竞同时睁开眼睛, 蓦然间微笑中溢满亲切。喂,讲讲特区和你吧。范竞说。 我说,我刚失恋,男朋友去了巴黎,他怀疑我对他不忠诚,这是个误会,我没 想对不起他,可另外一个男朋友对我也不错,我这人最大的弱点就是太善良,我不 忍心让别人为我痛苦,我……范竞笑着摇摇头,问,你心里想起过我么? 原来你想知道的是这个呵,真自私。我把他从怀里推开,开始穿衣服,我不愿 意谈他让我谈的事。 范竞不放弃,他抓住我正忙着的双手追问,你想起过我么? 你呢,想起过我么?我问。 他点点头。我本来对他很有几分信任,可见到他这样庄重的神情我怀疑起来, 在我印象中我和他这种人只在撒谎时才一往情深。 我不信。我说,伸出一根手指掩住他的嘴唇,你别说了,你想没想过我我不想 知道。 他穿好衣服坐在床边与我面对面发怔,我们像擂台赛上的对手一样互相打量, 他把我从头望到脚,我把他从脚望到头。 名牌袜子。他揶揄我。 金利来衬衫。我反唇相讥。 看来我们还是可以谈一谈的嘛。他笑得有些难看。 不是绝对地无话可说。我冷了面孔。 好吧,他愤怒地扯住我的头发,小姐你一个月向国家纳多少所得税呵? 我使足力气卡他的脖子,先生,你每年嫖多少女人? 我和他互相逼视,空气里响着两副牙齿磨擦的声音。 听着,他说,我不是你手里那些吃软饭的赖皮小子,随你想要就要想扔就扔, 你想耍我没那么容易,我范竞不是供你寻开心的。 这么说我大难临头了?我被他的话激怒了,故作轻松放开和他撕扯的手,他以 为冲突缓和了也不再揪我的头发。我站起身,说,我不耍你,也不跟你寻开心,你 走吧。 我不走。范竞微笑起来,我要在这里住下去,他说。 这跟我就没关系了。我气得浑身哆嗦着向外走,范竞在后面散步似地跟着我, 我打开房门突然用力一摔,想把那张可恶的笑脸关在房间里,随着一声门响,我听 见范竞一声惨叫。不知出了什么事,几分钟后我又推开房间,看见范竞两手握在一 起,指缝间渗出鲜血。 你走我能不送你么?范竞还在微笑。 我叹口气。上医院吧,找辆救护车,去看看哪根骨头断了。我温和地说。 范竞走了,我很想陪他去看看他的手,或者抱抱他抚慰他。我们之间没有不可 逾越的鸿沟,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事实上他每一步离去都牵扯得我心痛。但我怕 那阳光似的河水似的明亮又温情的东西,怕自己一不小心流露出一脸痴痴的憨态, 我不愿意用生命中最宝贵的那点点甘霖去滋生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的骄傲,担心有 一天我坐在某个孤寂的角落黯然神伤,通体充斥着被人戏弄的悲哀。 拿起电话拨了几遍公司的电话号吗,电话里一个女人的声音告诉我占线。我想 和许月朗谈几句,询问一下公司里的情况。放下电话翻开服务员送来的报纸,从1版 详详细细读到4版,读后一股怒气油然而生,一点儿有趣的事也没有,白读了这么半 天。愤愤地自言自语的时候周笑萱哼着二人转从外面回来了。 眼圈泛青肤色黯淡,过了一个无眠之夜。嘴角上翘面容开朗,眉宇间风情流转 喜气洋洋……我很不习惯周笑萱举止间播散出的女人加母亲的温柔,太突然了。 早啊,周笑萱若无其事地跟我打招呼。早,我强捺住内心的无名火,淡淡地回 答她。伸手又抓起那张乏味的报纸,只为遮住不友爱的表情。我在心里一声声劝自 己,关我什么事,她又不是我闺女。可我还是悲愤,像我和许月朗从前的岁月人生 里没有坦途深一脚浅一脚,某一天再回头收拾旧山河已经来不及了。可笑萱比我们 幸运,活了20多年留有一个白壁无暇的女儿身,有钱有事业,她没理由不好好生活。 唉,我叹口气,视线移向窗外。 我看见范竞的手受伤了,她对你挺好的,你为什么不珍惜他?周笑萱责问我, 你们已经到一起了,你为什么不把他抓住? 对笑萱这种人真不好评价,好像她自己就没干点什么事似的,我冷冷地说,你 认为只要到一起了,就可以把别人抓住么? 笑萱傲慢地抬起下巴,努力了就不后悔。 不后悔?这只是时间问题,好好地恋爱成家可以少受许多伤害,何苦跟我们学, 不值得。 你没看出来我爱他?大大的一颗眼泪从笑萱眼里滚了出来,这又不是你买股票 买热带鱼买肉罐头什么叫值得什么叫不值得? 特区那边来电话了,许月朗在电话中说公司里一切还好,几个职员各守一摊只 是没她什么事,若是我这里人手不够,她想来帮我,她在F市有许多老熟人,还说 老胡打电话让她告诉我石津安痛苦地喝药了。 喝了多少?我很关心数量。 少说也有8两吧。许月朗说话的语气像是很严重。可8两是什么东西? 一壶浊酒尽余欢,夕阳山外山。许月朗唱了一句。 我真过意不去。 白天翻阅了几家建筑公司送来的预审资格申请书,又和两个通过F市外经委的 杜主任介绍来的投标人见面,交换了一下彼此的想法。到了晚上,笑萱说了句钟庆 和等她吃晚饭,挎上小皮包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闷闷不乐,却又不愿意 走出宾馆投身到火热的夜生活中去。这段时间我像是变得懒惰了,不那么酷爱到娱 乐场所去消遣了。 心是空荡荡的,想找点东西添补。石津安到底怎么样了呢,我想起和他共处时 的那一种轻松。和李威在一起我沉重,感到自己又做作又虚伪,明明是吃苦耐劳的 土八路遇上了这位资本家阔少爷,我常常不得不名贵起来娇气起来,那时候我就像 烦他一样烦我自己。而范竞呢,我与他是同在F市成长起来的两个奸商,性格秉性 意志气质太相似了,他比我成功比我优秀,那一身咄咄逼人的男人味对我构成压力 和威胁,我很担心自己变成他手里的一束花草。还是石津安好,我感到和石津安在 一起我才更有价值,他也好像更需要我。因为特区的电话占线的时间太长,我打电 话给宾馆总机,请她为我要一个长途,我给她的是石津安的电话号码。 电话铃响了,这一次电话要通得好快,石津安么?我快乐地问,你最近过得好 么? 不好。电话里的男人笑着说,我是范竞。我一声不响把电话撂下了。 电话铃又响了,长长的不间断的,我操起话筒却不说话。 我错了,范竞说,今天早晨我不该出那么复杂的难题让你回答,事后我想那问 题太难为你了,对不起。 态度还不算诚恳。我握着话筒眉开眼笑,心里很满意。 我知道。范竞继续对我让步,他说,知错就改是好同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要允许别人犯错误,没有错误就没有人类的进步和社会的发展,我们都是在错误里 成长起来的。 再贫嘴我不理你了!我大喝一声。 千万不要这样。范竞说。 他把电话撂了,电话里传来嘟嘟的盲音,我气得将话筒摔在一边,颇不解恨, 又把一个卧枕扔在地毯上。他妈的,我说。 房间里淡黄的四壁使我烦闷,高楼深处的宁静突然变得无法容忍。我理理头发 化了淡妆也顾不得南方我正在呼唤的石津安了,推开房间向外走,一庞然大物令我 一愣。转瞬间我看清与我撞了满怀的人是范竞。他的左手缠了些许纱布,用几根绷 带整整齐齐固定在胸前。我极力做出关切的神情凝视绷带,在我忍俊不禁的时刻我 抱住他,范竞没有看到我那张大笑的脸。 我和范竞很投入地深入剧情了,同步进行的还有周笑萱和钟庆和。在对大厦, 我们4个人分成两组做了邻居。 这时候我很庆幸自己在开标之前早早地到了F市,大概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在驱 使我来编织这段尘缘吧。 我们的事业是蜜糖般甜蜜的事业,是充满了柔情细语阵阵酒香南北名厨中西大 点的温馨的事业。当然还有爱情,互敬互爱互不侵犯始终是日子的主旋律。自那第 一个冒昧的冲突之后,我和范竞增进了了解同时认识到短时间内难决胜负,两个人 都放弃了幻想、权力欲望,关在一间房子里的时候,我们都显得和蔼亲切。 周笑萱与钟庆和的情形也非常不错,尽管我并不看好他俩的感情,可他们俩已 经如胶似漆了,周笑萱面庞灿烂了眉眼妩媚了,她发自内心地快乐,我再横挡竖拦 未免自不量力。 那一段光阴对于我们4个人两个小组来说是美好的,我们去所有花钱能去的地方, 吃所有好吃的东西,谈所有可谈的事情。20天后我、笑萱还有我在F市聘请的建筑 方面的专家及F市政府的代表共同组成的招标委员会顺利开标,与F市城市建筑总 公司签署了建筑酒店的工程合同。合同签署后,为了寻找借口继续在F市逗留我开 始为公司谈一笔海鲜买卖时,我发现自己随身携带的现金不很充足了。 我盘算着该回特区了,主要是需要现金。虽然范竞赚的钱以我们4个人每月20万 的水平也可以花10年20年的,可我不想也不习惯依赖他,我是那种喜欢自己做东忍 受不了别人请客的人。 范竞感觉到我要走了,有两天脚前脚后围着我转,男人永远是孩子,在他爱和 留恋的时候,一副茫然无措又委屈又软弱的样子。面对这样一副面孔,我倍感自己 是强大的,平添了许多爱惜他关心他的义务。 范竞,你干吗老是搭拉着嘴角? 范竞笑了笑,那样惆怅而短促的微笑并未使他显得振作,他依然酷似一只打了 败仗的老狗。 唉,我本想一走了之,什么时候高兴了再来看他,若是不高兴就忘了他。我不 在乎什么有钱有势铜铸的铁打的大男人,可范竞不是这样,他孩子似的,女人多半 怕孩子。 一天晚上我俩躺在床上,范竞枕着我的手臂,我们保持一个姿势已经很久了, 范竞依然面对着我一动不动,他盯着我的脸。 我是不是挺动人的?我问。 范竞笑了,不置可否。可这个问题我不需要沉默,我又问,我是不是很吸引你? 范竞点点头,他忽然问我,除了我你还吸引过多少人? 我想了想往事,走过的路交过的朋友,感到迷惘。轮到范竞追问了,到底有多 少人呢? 我生气了,我这不是正算着呢,你干吗追着问,我最讨厌我加减乘除时有人打 扰我。 范竞伸出两只手翻动一次,有没有这个数?他问我。看手势约摸是20。 没那么少。我摇摇头。话一出口感到烦了,我吸引过多少人怎么就没个准数呢, 恐怕你我手脚并用也算不清。我如此告诉范竞。 范竞猛地转过身去,送一个坚硬的脊梁给我欣赏。我很惊奇他居然在乎起这件 事来了,又好气又好笑。我说,范竞,跟你比我当然不算太老,可也是扔下20奔30 的人了,这一把年纪能没点儿经历么? 范竞恼火得都要哭了,可你不必告诉我啊,我宁愿你撒谎骗我说你跟盂姜女是 一样的,也不愿听到一串天文数字。 那怎么办?我倔强地说,我是个实在人,有啥说啥。 范竞说,那就算了吧,我不跟你结婚了。 房间里浮动着一股懊丧,我脑子里乱糟糟的,许久我明白了他的用意,欣喜若 狂地抱住他的头,你刚才说你要跟我结婚? 不结了。范竞说,我看你像给我准备了一千顶绿帽子。 我情绪好极了,鼓励他,结婚也行,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范竞问我。 召开个万人大会向我求婚。我说。 这么隆重影响不好吧,范竞突然忸怩起来,我是二婚。他说。 回特区的事就这样耽搁下来,我和范竞之间有许多事情需要商量,比如什么时 间去拜见双方家里的老人,在哪儿举行仪式,最重要的是家安在哪里,它涉及到我 俩未来的发展。范竞喜欢F市,他要我回北方,而我觉得南方不错,那里有我的事 业。 那两天我和范竞时常争吵,间或甚至很激烈。我可是经理!我这样告诉范竞, 提醒他不要让我为他做太多牺牲。经理是大官!范竞用与我同样高昂的嗓音重复这 句话,嘴角还挂一点虚假的恭维。他分明是让我意识到他的身份,他的集团公司有 40多个像我这样的经理。范竞真正的意图是让我辞职,回F市给他做职业老婆。我 很迟疑,对于付出过心血的公司我很难为一个男人舍弃,哪怕这个男人是范竞。 这天范竞与钟庆和一起出远门了,乘飞机到千里之外的一个城市去开一个全国 规模的订货会,会议为期10天,范竞只安排了3天的日程,他让我等W3天后他回来, 要带我去看望他的父母。 晚上。我和笑萱在宾馆餐厅里用了晚餐,然后到野百合夜总会去消遣。没有熟 悉的男人相伴,我和笑萱都有些无精打采,夜总会的气氛热烈喧嚷,但我俩深感乏 味。还未到11点,我和笑萱就离开了野百合,乘一部出租车回F大厦,F大厦门前 有一群人正在殴斗,大喊大叫拼拼杀杀阻断了行车道的交通,我们乘坐的出租车在 F大厦前面的停车场停下了。 我和笑萱下了车,向那伙殴斗的人走去,我们想看看热闹,一面走笑萱一面抱 怨,F市治安真差,宾馆门前居然有打架的。正说话间我们已走近打架的人群,那 群人看见我们突然四下奔逃,我俩正有些发愣,忽见3个男人向我俩走来,那一瞬我 深感不妙可还存有幻想,以为无缘无故不会有祸事降临到我头上,一个男人已撞到 我面前,我感到他用手里的什么东西在我胸部刺了3下,我一边惊得大叫,一边向对 大厦窜去,笑萱紧跟在我身后,喊叫声丝毫不比我逊色。我们在几秒钟内窜进了F 大厦门厅。 一位秀女在鲜花环绕的钢琴边弹奏世界名曲,大厅正中的喷水池喷出魔幻般的 水柱,四周闲散地坐在沙发椅中品着咖啡和各种水酒的中外人士正轻声聊天,门厅 上方悬挂的一排小旗上写着雀巢咖啡蓝带啤酒。我正正衣襟,敛尽一脸的惊惶。 你没事吧?笑萱轻声问我。 没事。我走向电梯门口,一面用手抚摸刚被人敲打过的胸口。电梯门开着,我 站在门口手有些潮湿,笑萱已哆嗦起来,血……她说。 金黄色的晚装胸襟已呈粘状了,五指间溢出血液,直至这时我才感到胸部的巨 痛和窒息,四肢瘫软了,可丝丝缕缕的清醒正告我,不能制造爆炸性新闻。 我咬紧牙扶住笑萱,我俩默默地向外走,走出对大厦,我听到笑萱的一声嚎叫: 出租车! 从那一刻起我沉入昏迷,不知怎样到了医院,怎样透视照相,怎样缝合,最后 怎样躺在了住院部的病床上,只偶尔听到笑萱焦急的询问声,她最后一遍问我我已 被胸部的伤口痛醒了,她的脸正对着我,我听见她说,快告诉我谁是凶手,快告诉 我,你死了我给你报仇! 我死不了,我知道。虽然心跳的快节奏使我虚弱,呼吸艰难伴着眩晕,可心智 清醒,我想我这年轻的生命不可能告终了,即使大限来临也不至于死得这么不明白。 医生来了,他告诉笑萱我已没有生命危险,我想起许多误诊的病例,睁开眼睛, 我的心跳频率太高了,我说。医生回答,那是吓的。 也许我真的给人吓破胆了。 这一夜煎熬比我出娘胎时还困苦,我在刀子剪子针头和氧气瓶中间打滚,后来 夜终于静了,只剩笑萱伴在身边,她这时变得像我母亲一样慈爱,我呼吸困难,一 直在寻找一个便于喘气的姿势,一会儿我要求她扶我坐起来,一会儿又让她扶我躺 下。这时我有一个决心,我将报复,不遗余力。 后半夜时我对笑萱说,去要个长途,让许月朗来。 一窗阳光照着我胸部的伤口使我不能平躺,匕首刺入太深,胸膜穿透了,这时 已染上了很严重的胸膜炎。医生们都说这凶手意在取我性命,再稍稍偏半寸,心脏 也就刺透了。我聆听着这一切。 你不知道这人是谁吗?笑萱问我。你知道吗?我问笑萱。我们在谈论谁会来害 我,这是我想了一夜的事情,我从儿时与人在街头争吵想起,怎么也想不出我会与 谁积怨,竟结下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中午两个胖大魁梧的警察走进了病房,是对我寄予同情的医生报了案。警察自 我介绍说他们是医院所在地公安派出所的治安民警。两人十分亲切地询问了我被害 的前前后后,我和笑萱详细描述了凶手的体貌特征,身高1米70左右,平头,穿灰白 色夹克衫。警察安慰了我,并再三告诫我短时间内不要独自外出,特别注意不要一 个人到公共场所去,他们说最近F市治安混乱,刚刚有一位18岁少女在舞厅里被人 砍了3刀还没查明跟我受害有没有必然关联等等。警察走了。 许月朗是这天傍晚出现在病房门口的,我看见她时心情愉快。她穿了一身黑色 西装,系了一条浅灰色领带,男人味十足,看上去不像是来度假的。 操他妈。她一进门便扯着嗓子骂了起来,咱们姐儿们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没 想到在F市咱们老窝里翻船。谁干的?她和笑萱一样笨,以为我知道谁干的不告诉 她。 我说,你去猜猜吧,你猜出之后告诉我。我知道许月朗在F市不是一般同志, 凭我对她的了解,无论她在哪儿混过都会想方设法靠上几个对她有用的人物。 我找几个朋友去问一问。许月朗说。 到舞厅里去找。我说。 晚上周笑萱和许月朗出去寻找住处,我们眼下不能再回对大厦,我是在F大厦 门口出事的,说不定那儿还有敌人的埋伏,弄不好引狼入室再把危险引到医院来, 而且我将来还要在F市经营酒店,我不愿意有更多的人知道这事,包括范竞。提到 他,周笑萱、许月朗还有我同时变得有所忌讳。的确这段时间我在F市除了那几家 建筑公司的投标代理人和一个极力向我推销海鲜的客户,没有别的交往,我相信这 几个体面的生意人无论怎样也不会想到要把我干掉,我的生活圈子只限于范竞。钟 庆和、周笑萱。周笑萱是我的人,我的朋友,对此我毫不怀疑。 不要再住宾馆了,找一家偏僻的旅店,安全第一。范竞这两天回来不要和他联 系,等把凶手查出来再说。我嘱咐笑萱和许月朗。 我的金黄色晚装和脱下来的乳罩就挂在床头,几个护士来劝我拿走我都拒绝了。 精致的坐着轮船来到大陆的乳罩整个被我的鲜血染红了,金黄色晚装的前襟也浸了 一大片血渍,此时是黑红色的。 我欣赏着它们,像是我镌刻出的两件艺术品,我欣赏着那一片血色。一个背影 在眼前慢慢走远,那是北方的省城,一个厚积冰雪的季节。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最冷的一个冬夜,姨娘要到街上去,我陪她去了。我们走在 一条市中心的大道上,穿着厚厚的棉衣,围巾裹着脸,只露出一双不避风寒的眼睛。 在市政府门前姨娘开始背诵语录,没有听众,只有紧闭的大门,深灰色死寂的 大楼。我望见马路对面有一个推着自行车叫卖冰糖葫芦的老人,姨娘,要冰糖葫芦 么?我问。姨娘对我笑,口中继续念叨,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我丢下姨娘去买 冰糖葫芦。 一阵刺骨的冷风抽打我的前额,警告我不要离开那个疯子,而我没有回头,奔 过了长街。等我拿着两支冰糖葫芦回到市政府门前时,一个黑色的男人的背影正在 远去。姨娘死了,被人用她的围巾勒死了。那一晚我哭了,第一阵泪水涌出眼眶时, 我初次品茗到姨娘明净的笑容里有过太多沧桑太多人生的无奈。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用脚跟踩死过夏天草丛中我捉到的所有的蛤蟆。瞪视苍天 的童年我有一双仇恨的眼睛。只是成长中的岁月,漫长的凡人生涯,那一血痕渐渐 远了,虽不能忘记却也不再提起。而此时胸前糊满的纱布再度激起我的狂怒,我仇 恨,又由衷地感到振奋感到兴奋,终于有这样一天这样的一件事找到了我的头上, 纵然以生命为代价,我也要搏一搏。 一位护士小姐推开房门看我来了,她从托盘里拿出雪亮的针头。她用酒精棉球 擦我的胳膊,她奋力一刺,未中。于是亮出一只手掌击打我的胳膊,胳膊上现出青 黑的血管,她再次奋力一击,未中。如此这般一连4次,她责备我了,你的血管怎么 长的,连个形状都没有。那时我已被她刺得心惊胆战,恳求她这天的吊瓶不要打了。 可她责任心很强,再度冲刺,这一次中了,青霉素药水滴嘀嗒嗒麻酥酥地流进我的 血里。 就在这天夜里我与周笑萱许月朗开了一个会,分析了当前的形势和我们的对策。 我们讨论的结果是这次事件属于情杀,主谋是个女人,没有哪个男人会对我这样一 个虽不够弱小却还算正直的女人下此毒手,我自问不曾得罪过谁,相信只有情场上 的同性对手会视我为天敌加以消灭。李威与我不了了之了,石津安我从不曾努力涉 足其生活以致威胁了什么人的利益,无法排除嫌疑的人就是范竞了,我这时才意识 到我们彼此是缺少了解的。聚少离多,没有我的日子里他干些什么,血性的精力旺 盛的男人每个夜晚和谁在一起呢?我们三人对此有相同的看法,我们要报复的对象 是个女人,就是范竞的某个秘密情人。 查一查范竞吧,仔细查一查。 我在医院里度过了半个月,然后我出院了。这期间每天被许月朗和周笑萱轮流 呵护,时常听许月朗关于范竞的调查报告。范竞在我受伤后的第3天就已回到F市, 听说仍住在F大厦7楼他的包房里,许月朗通过各种渠道与范竞身边的人接洽,不知 是范竞行事小心还是许月朗侦查不利,我们只知道范竞曾与两个有夫之妇往来,平 均每交往3个月给人家付一笔钞票就好聚好散了。我们不相信他历史会这么简单,只 有继续挖掘。我手里的现金很快花空了,周笑萱回特区去提款。那天还有两个人来 看我,就是当地派出所那两个治安民警,他们开心地告诉我,根据我提供的男人的 相貌特征,已经找到了860多个嫌疑犯。 许月朗租下了她朋友的一套空房子,那里有电话对外联系很方便。因为我们要 办的事比较特殊,说不定还是一场持久战,我们不愿意再住到容易被人找到的宾馆 或者旅店里。这一天周笑萱从特区回来了,她带回了我们准备采取行动所需要的资 金,还带回了两个消息,李威从巴黎度假归来了,让我速回特区。公司的进货与销 售多是经我手办的,目前业务处于停滞状态,我置之不理。私仇不报,誓不为人, 弄不好连命都丢了,我哪管公司赚不赚钱呢。为了不被催回,我让许月朗和周笑萱 停止与公司联系。还有一件事,笑萱说起来很得意,她说她在特区一家酒楼吃早茶 时亲眼见到石津安和我的赌友老胡在一起。我不以为然。他们一直是朋友,就是老 胡把他介绍给我的。我说。 笑萱撇撇嘴,我看你是被人耍了,他们俩在一起的亲热劲儿不是一般的朋友。 笑萱说,老胡是给她的情人找个好归宿安排他成家才把他转赠给你的。 不可能。我说,我的年龄、气质、财富哪方面都比老胡强呵,石津安怎么会选 择老胡呢。 许月朗插言了,她说,不是选择老胡,石津安是端惯了老胡的金饭碗。他当然 想选择你了,不信你回去找他,保证他还跟着你。可你这么久不找他,他就只好再 和老胡处了,人家老胡也是肯花钱的人阿。 我惆怅了好一会儿,除了惆怅石津安,更惆怅老胡。给情人找出路也是桩好事, 可何必找到我头上,先把他介绍给我,又从我手里往回偷,还害得我和李威分道扬 镳。 这天夜里我失眠了,蛰居在F市万家灯火丛中,想起南方的公司一桩桩迫在眉 睫的业务,免不了心中烦躁,像这样躲躲闪闪要到何时才能找出范竞的旧情人为我 雪耻呢?我决定冒着再度被刺的危险主动出击。 许月朗和笑萱不同意我这么轻率,她们说我突然抛头露面会使本来已放松警惕 从洞里探出头来的蛇又缩回头去。她们的意思是只有我消失了,那个阴险的女人才 会在范竞身边出现。 可我等不及了。 第2天上午许月朗领来一位40岁左右的中年男人高先生,介绍说他是F市颇有实 力的黑道人物,是许月朗的老朋友了。高先生与我寒暄之后提出看伤,我摇摇头说, 这不方便吧。高先生笑了,一副曾经沧海坐怀不乱的男人的笑容。一双眼睛坦坦荡 荡,只在坦荡后面敛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锐利,甚至是凶残。他从米黄色西服上衣口 袋里掏出一支香烟,点燃吸了一口,吐出一股淡淡的烟雾。他并不看我,而是对许 月朗说,我不验伤怎么知道你们是真的受害了。 许月朗说,高大哥连我都不信任了? 高先生又说,我不看伤口怎么知道用的是哪种利器,怎么判断是哪伙人呢。 我只好解开上衣钮扣,任他在伤口上触摸了一番。他不动声色地说,15天内我 把凶手交给你们。 我们先付一半钱。我说。 许小姐的事就是我的事,等事情办完了一起拿钱吧。高先生说。 可我现在就需要人手,我想雇几个人。 高先生望着我说,保护你可以,你若采取行动,事先一定通知我,不能胡来。 我们成交了。 这天晚里工正点我和笑萱、许月朗还有几个男人分乘两辆的士去了野百合夜总 会。我和笑萱、许月朗走了进去,高先生手下的几个弟兄守在外面。 野百合正在放的士高音乐,跳舞的人不多。一束强光投射在舞地里,不远处一 幅宽大的投影屏幕上晃动着稀落落的十几位舞客。我与笑萱、许月朗落座后正向服 务小姐要酒,突见两对男女步入舞池,那束强光立刻殷勤地转移到一位男人身上, 屏幕上现出一幅人物肖像夸张的特写,我的爱侣范竞向观众们微笑。 我深坐在沙发里,望着屏幕,从那儿可以看到舞池中的部分情景。范竞是野百 合的老主顾,有他在那儿扭,上屏幕的主要演员就轮不到别人,他是这晚的银幕明 星。 麦当娜的金嗓子在吼,屏幕上范竞的头部特写消失了,许月朗拍拍我的肩膀, 让我注意与范竞共舞的女人,女主角也露面了,她在那里与范竞成双成对,载歌载 舞。 一股怒火从脚趾开始蔓延到我的全身,我在那里受尽折磨死里逃生,他在这里 饮酒跳舞搞女人。我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笑,我的仇恨本是与范竞无关的,我认为 是因为他爱我他移情别恋跟定了我才带给我这场灾难,可这时望着屏幕上快乐的范 竞我蓦然感到深深的失望。 的士高曲还在轰鸣,野百合夜总会里的气氛却凝重起来,东北角4张漆木桌子拼 在一起范竞的十几个兄弟绕桌而坐,有一个人偶尔瞄到了我,那十几个便都把视线 集中到我身上,还有这儿的老板、服务小姐,还有常光顾这儿的熟悉我和范竞的朋 友。几乎在同一时刻焦灼警告的目光投向范竞,范竞还在那里手舞足蹈。 许月朗最后盯了一眼与范竞共舞的女人,发现我们成了许多人的注意的目标, 她走出夜总会。 夜总会里的座上客们停止了闲聊,静静地望着范竞,空气在沉默中,恍若粘稠 地向周遭渗透的泥石流。范竞感觉到了气氛异常,他向四周张望,他不明白人们为 什么都严肃地注视他,他的视线在一排排座位上移动。他看见了周笑萱,看见了他 的未婚老娘。他猛地推开正与他跳伦巴的女人,沿着夜总会通往厕所的道路径直走 了出去。那女人站在舞池中表情尴尬。 范竞在几分钟之后来到我身边,扶着沙发对我耳语,别傻坐着,到我那边去。 我坐着未动,他又说你若不去,我让他们都搬到你这桌来。十几个男人三四个女人 浩浩荡荡搬到我这桌来了,夜总会老板率领服务员忙着为他们拼桌子搬沙发,我一 直垂着头,像是犯了错误刚刚被老师训斥过的小学生,相比之下所有的男人都比我 威风,所有的女人都比我光彩照人。 女人就是这样一种尤物吧,发现自己比别人鲜亮是相当愉快的事情,与范竞同 来的几个女人刚刚还神色惶恐,这一刻看清了坐在范竞身边的是我这么一个潇洒的 家伙,她们同时开朗起来,也不顾范竞介绍我是他未婚妻这样一个不可侵犯的角色, 她们与范竞调笑,媚态逼人。这几个女人想在精神上摧垮我。 我已经垮了,坐在众人中间被范竞哄劝得只是一副皮囊,我的神智已逃到很远 很远的角落发任发呆。木鸡一样的我听到范竞不断地问我这段时间去了哪里,从哪 里回来,还拿出皮夹子里的机票说他正准备去特区找我……他见我还是不作声,开 始责备周围的人不懂事,不会给我劝酒没有给我递烟,又说可惜钟庆和这几日忙, 有私事,不能来夜总会陪周笑萱。不管范竞怎样动,怎样做鬼脸哄我笑,我只是呆 望四周,心内茫然。更多的时候我低下头,我的头这晚突然沉重庞大,我支撑着它 很吃力。 我想:范竞啊,你我的缘分结束了,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结束了。 后来我站起身向外走,后面跟着笑萱和范竞。范竞在夜总会门口拉住我,对我 说,我若找女人,我能找到,但我没找,我不想找。在冷秋夜风吹拂下,我比在烟 雾缭绕的夜总会里振作了一些,我抽了他一记耳光。范竞愣了,他不相信我会动手 打他。 坐进夜总会门前等我的的士,行至半路我让许月朗和那几个雇来的男人绕四夜 总会,盯住那个和范竞跳舞的女人,连着范竞还有那个女人一起干掉。 没范竞的事吧。笑萱和许月朗同时抗议,范竞怎么会让人害你呢。 一起处理。我说,他欠我的。 许月朗下车上了另一部的士。笑萱也坚持随她去了。我回到住处等她们的消息。 后半夜她们一脸倦容地回来了,说已经知道了那个女人的住处,为什么不动手? 我问。 不能害范竞,他太无辜了。笑萱说。 那个女人跑不了,许月朗说。 我今天就要报复,一刻也不能等。我说。 再等等吧,两人都劝我,别太冲动。 不管怎样事情有眉目了,至少我知道拿谁出气了。对血腥的渴望在我心中膨胀 着,胸部伤口的阵痛使我再度忆起儿时的长街,姨娘死去的面容和凶手的背影。 这件事快办完了,我让许月朗给李威挂电话,电话中响起一个狂躁的男人的声 音,告诉梁晓英,她是公司中方的法人代表,她不在公司的许多合同签不了,她给 公司造成过百万的损失,3天内再不回来,老板就要开除她。 凌晨我躺在床上,内忧外患加重我的疯狂,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报复。这对 候我的刀伤已显得无关紧要,我甚至不想追究我的情敌而一心恨着范竞。 一点冰凉的泪水滴落在我身上,笑萱悲哀地站在我床前,晓英,我求你不要跟 范竞决裂,不要害他。笑萱说。 为什么?我反感地问。 钟庆和与范竞是兄弟呵,你让我怎么去见他。 钟庆和重要还是我重要?我让笑萱做出选择。 对不起。笑萱说,我爱钟庆和胜过爱一切人。笑萱开嘴嚎了一声,她从我房间 里冲出去,她冲到套间门口大声说:但我不会出卖你。 笑萱这天凌晨走了,我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也不知她还回不回来。她出去的 时候我看见许月朗衣冠楚楚站在我门口。我问许月朗,你也走么?她摇摇头,我记 事以来一直忙着办错事,一错再错。她笑了,你是老板,所以我为你办错事,你给 我出钱,我为你错到底。 几天之后我在一张特区日报上看到一则启事,中港发酵食品联合公司中方总经 理梁晓英擅自出走,限期回公司上班,愈期予以解聘。 也就是这天下午,许月朗把电话打到我的住处,说她的人刺伤了范竞。一共14 处,她说,生死未卜。 我握电话的手突然颤抖了,你真下手了?我问。 下手了。许月朗说,一切顺利,按计划进行。 你太残忍了。我轻声埋怨她,事情还没搞清楚,你急什么呵! 怪事了。许月朗说,不是你天天嚷着要解决范竞么。 我坐在一辆皇冠车内,在医院门前观察出入的人流。冬天的阳光慵懒地照着几 株光秃的老树,我倚着挡车玻璃强捺内心的酸痛。一辆辆豪华轿车载着我熟悉的面 孔驶进医院大门,人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这些先生小姐不久之前还是我的朋友, 而从此后我将永远无法再踏进那个圈子,范竞的生活圈子。他还活着么? 一男一女从医院大门走出来,站在门口张望。男人是钟庆和,女人就是那天与 范竞跳舞的漂亮女人,可她怎么与钟庆和搂肩搭背呢? 我怕被钟庆和看到,横躺在轿车的沙发上。那两个人向我这边走来,车门被人 拉开了。梁小姐,那女人说,我想和你谈谈。 该来的注定会来,这时我懊悔不该瞒着许月朗一个人跑到医院门口探听消息。 可事已至此,我没有逃脱的可能了。你们上车一起走吧。我说。 出租车把我们载到一家西餐厅。 我请客向你赔罪。那个女人说。 她叫雯雯。钟庆和介绍,是我的女朋友。 我望着这两个人等待下文。 我知道你要害的第二人就是我了。雯雯说,这件事迟早要找到我头上来,不如 我们当面讲清楚吧,你受的伤害我愿意弥补。 你是不是高估自己了,我说,如果你不是范竞的情人,我没理由伤害你,我伤 人是要付钱的。 你身上的伤就是我找人干的。雯雯说,我很后悔,请你原谅。 你为什么害我?我问。 我以为是你抢走了庆和。 我惊诧地望了钟庆和一眼。我跟他没内容,我说。 是啊,我没想到钟庆和会跟周笑萱那么丑的人搅到一起,我还以为周笑萱跟的 是范竞呢。雯雯说。 我在心里为范竞抱不平了,我们范竞怎么会看上周笑萱呢,可是笑萱…… 周笑萱呢?我问钟庆和,你最近见到她了么? 钟庆和点点头。有天夜里我与雯雯在对大厦住,她突然闯进我房间,她不太高 兴,没说话就走了。钟庆和说,我当时很奇怪,我和范老板都以为你和她回特区了, 第2天有个叫许月朗的小姐来找范竞,我们才知道你和雯雯有点误会,好在没伤了性 命真是万幸了。 许月朗去找范竞?我问。 钟庆和笑了笑,多亏你的私人秘书对你不忠心呵,不然范竞就没命了,唉,梁 小姐,你也太狠心了。 许小姐从范竞那儿拿走了两万元钱,说她帮我们结了这件麻烦事。要不我们怎 么知道你今天会到医院来呢。雯雯说,梁小姐,你要多少钱肯跟我讲和,3万够么? 我无心恋战了。许月朗居然为了拿两万块钱把我供给了范竞,笑萱那个痴情的 傻丫头又不知去哪儿了,她会去哪儿呢? 你的一切损失由我补偿。钟庆和说。 你挣的是谁的钱呢?我苦笑,第1次伤害这个范竞的心腹。我说,你补偿得了么, 我这条命,我的其他。3万,够我打一夜扑克!还有笑萱,她说她爱你胜过爱一切人, 你对得起她么!还有我的信誉我的爱情我们公司几百万的损失。我指着雯雯说,你 有什么权利下毒手害人? 雯雯低声说,这也不能全怪我呵,你若忍一点委屈不也就没事了么? 是呵。钟庆和赔着笑脸打圆场,你不也是动了杀心么。 反正三万不够!我扔下这句话冲出西餐厅。 好商量。雯雯在后面嚷。 自那起我再也没有见到周笑萱,有人说她经不起爱情破灭的打击自杀了,有人 说她是个不会做游戏的人她出家了,有人说她去流浪了。这些都是猜测,生不见人 死不见尸倒是真的。许月朗办了近二十年错事这一次却不算大错,虽然她拿了范竞 两万元钱,又趁我到医院去探听消息时把我放在住处的现金五万元人民币全部窃走 溜之大吉,我依然感谢她,多亏她是一个见利忘义的人,我才没有以身试法。范竞 活着,安然无恙,我回南方的时候他还到机场送行,当然我们的爱情是再也不可能 的事了。 现代社会我难免和女人交往,如果每一次误解你都想杀死我,那我以后的生涯 太危险了。范竞说。 我呢,我回南方了。 1992年8月28日3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