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我是风儿,你是沙 这是一个酷暑季节。我在这座火炉一样的都市中,在租来的位于郊区的房子中, 承受着双重的煎熬。一方面是令人谈之色变的高温,早晨起来便开始下火,一连一 个星期都是40多度,白天就不必说了,眼看着走在街道上的行人,走着走着便躺在 了地上,就像一个大萝卜被突然拔倒了一样,人事不知。晚上也是同样的难熬,没 有风,有也没有用,都是热的,像是火炉里煽出来的。一会儿便是一阵汗,身上总 是粘粘的,一觉起来,整个人都变得浆糊一样。 你们想,在这样的天气下,我还要每天坐在椅子上,准确地说是湿在那里,嘴 咬笔杆,伏在案头,一个字一个字地爬格子,脑子里思考着遥远的古代,发生的是 一个怎样的故事。这如果放在一个天才作家的身上,——这样的作家据说现在多的 是,大有一批一批冒出来的架势,网上网下,遍处开花,洋洋洒洒,倚马千言,— —原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我却不行。我写得很苦,虽然说是一个初学者,可是 我的身体已经承受了相当大的疲劳程度。有两点可以证明我说的话:一是我的耳朵, 这一左一右两个家伙,原来的听力曾经是相当好的,拿一块机械表放在一米远的地 方,“滴嗒”的声盲清晰可闻,现在不行了,一天到晚都像是耳鼓中有两只不知疲 倦的知了一样,“吱吱” 地总是在叫个不停。我这儿虽然说是在郊区,但是距离我住的一千米以内的地 方,并没有一棵树。再说了,据我所知,知了在夜间好像是不叫的罢。我由此想到 了音乐大师贝多芬,我是不是会落得和他一样双耳失聪的结局?不过他在听到自己 耳朵中有知了在叫喊的时候,仔细一听,还能判断是E小调,我辈是不是也能如此从 容呢?不好说。 这一点对一个男人来说,其实还不算什么。但是,另一点可就很糟糕了。你们 不知道,在当作家的这几个月以来,我很少再和旧日的一些“情儿”来往。我的这 个曾经是风流窝的小屋,来的女孩子明显一天比一天少了。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 为在和她们作爱的时候,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的不行了。这不是我在说笑话, 这是真的。一连串的毛病都来了,我真的成了一个都市中的小男人。据说这些都是 都市中的肾虚病,因为我在乡下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听说过。 _一转眼,我来到这座北方的都市已经半年了。在这半年中,我失去了很多, 也得到了很多。一切都是交换,这便是我全部的结论。但是,这只是对社会上和都 市中的我来说。当我回到自己在“稻香村”租来的小屋中,回到像是乡下农村一样 充满诗意——又是诗意,只能是这样的感觉了——的四合院时,我就会变得像另外 的一个人,就像我刚从乡下来到这里时的样子,一切都没有发生。我对自己说。 这都是因为女孩思波的缘故。那时,我因为有了一笔小小的款子,已经完全可 以从这间简陋的木棉瓦房子中搬出去,另觅一所条件更好一点的,不需要多少钱, 180-200元左右已是足够舒适的了。但是我没有搬家,因为这儿有思波,我的女孩。 这么说,好像可以推断,当时我们之间已经有了不同寻常的关系。其实不是这 样的,或者说没有这么严重。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不是思波的意思。 经过三个多月来的相处,我们天天都在一个院子中,仅有一墙之隔,虽然说的 话不是很多,在一起推心置腹交流的机会也不是常有,而且根本就没有过,但我们 还是很快熟稔了起来。我们的共通语言就是梁祝,——梁山伯是怎样的一个人,祝 英台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们的爱情究竟如何如何——,在一起谈得多了,我不由越 来越佩服思波,她的才学实在是比我不知高明多少,而且在她这样的年龄,一个单 身的女孩子,居然不是像大多数的伙伴一样,张口闭口只是爱情,好像她们活着只 是为了爱情,为了寻找她们在这个世界上的另一半。我常常想,那真的是她们的另 一半吗?为什么我就没有这样一星半点的感觉?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首先选择的是事业,是生活,我喜欢和聪明漂亮的女孩在 一起,但是没有她们,我也这样过,说我们是她们的另一半,不过是她们的一面之 辞罢了! 思波和我都是不谈爱情的。她没有男朋友,来这里快三个月了,除了上班,她 一天之中的其余时间,就是呆在自己的屋子里,静静地呆着。现在,她有事做了, 跟我合作写梁祝的剧本,这便更不肯出门了。星期天有时候,她也上街购物,但多 数情况下都是一个人。她花钱很潇洒,有了钱就花,从不计较,不肯存在银行,更 不去想以后的日子。她在广告公司挣来的钱,一个月总有五六百元的样子吧,除了 交房租,剩下的基本上都花掉了。她喜欢旅游,游泳,喜欢打保龄,还有泡吧、蹦 的,我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和了解后,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很时尚的女孩,一 个都市中的新人类,而不是像我这样,总是处在城市的边缘。 我是一个都市中的边缘人。我曾经以为我可以融入这个城市,成为其中的一员, 像一个真正的都市人一样生活、工作、休闲、消费,就是在梦中也可以感受这个都 市的脉动,比如思波。可是,我不能够。我住在城市的边缘,我的精神也同样处在 这一座城市的边缘。有一天当我住进了城中,我也依然是一个边缘人,这是不可改 变的。 这是我在这半年来最深刻的认识之一,尽管我学会了这里不少的东西,比如方 言,在说话的时候带出一个一个的“儿”化音,比如穿衣服尽量朴素大方,但又不 落在时尚的后面,这一点跟我在乡下的时候理解的时髦恰恰相反。 我学会了很多东西,但是,我在本质上是一个外地人。不是我强调地域的差别, 而是那种根深蒂固的文化,农村和城市之间的不同,已经渗透在了骨髓和血脉中的, 一朝既定,一生难改变。 我的经历也决定了我不属于这个都市,尽管我预感到我可能再也回不到充满诗 意的乡下了。是的,毫无疑问,即便是离开了这座北方的都市,我也将流浪去别的 地方,在另外某一处的都市中,可能是在海滨,也可能是在大山脚下,或者是在海 外,都不一定,但必然是在都市中,我发现自己已经不能离开这种都市的文化了, 一种带着对遥远乡下的回忆,走在灯红酒绿的都市边缘的状态,这种奇妙的感觉让 我陶醉。 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和思波在一起的日子里,真实地向她坦白了自己。尽 管我们之间有很大的不同,尽管我们在本质上是两个不同的人,但是,我们还是相 处的非常好,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互相吸引也不一定。不是在物理学上有一条 定理,叫做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吗? 思波是一个好姑娘,她总是能够很耐心地听我说这个,说那个。有时找信口开 河,胡说一通,她也听得津津有味,并不计较是真是假。她是那样的宽容、大度, 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她从来不给我讲她的一些事情,一般都是我讲,她听,只有 在我们讨论写作梁祝的时候,她才滔滔不绝地发一通议论,然后我们就各自回到自 己的屋子里,写各自负责的那一部分。我猜想她的家庭一定是有着背景的,她怎么 看都不像是一个普通的女孩。说不明白为什么,反正我总觉得,她是有来历的。这 样一个聪慧伶俐的女孩,为什么不在父母的身边,而是要跑出来自己生活?她的家 庭究竟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切都没有答案。思波是不会自己说出来的。她要说早就说了。她不肯说这个 问题,每当我问起来,她总是言语闪烁,模糊其辞,最多也只是说一句:“达达, 早晚有一天你会知道的,不要再问了。”什么意思?我为这一句话曾经激动了半天, 后来知道自己的智力跟她的水平相比差得太远,才不得不作罢。 但是,我对她的好奇心,不但没有从此减弱一点点,反而越发强烈了。这样一 个女孩,就在我一墙之隔的房子里,不能不让我意乱神迷,想入非非。我想我必须 承认,她让我动心了。你没有任何理由不动心,是的,她聪慧。 活泼、大方,长得也姣好,但这一切都不是理由。这种吸引,只是来自于她在 我的隔壁,而且单身一人,这在漫长而孤独的夜晚中,对一个青春期的少年,一个 孤独的,而且是一个经历过男女之事,从事着羞于启齿的秘密职业的问题少年,不 管怎么说,都是一种不可抵挡的诱惑。我开始学会了倾听,一个人在桌子前,在正 对着她的床铺的地方,那儿正巧有一面小小的窗子,虽然被挡上了,但是隔音的效 果比起墙壁来,自然要差很多。我便是坐在这儿,静静地,听她在那边的声音。她 的一举一动都清晰可闻,宛若历历在目一样。 我渐渐就有一些控制不住自己起来。她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她总是在自己的小 屋里,“吱呀”一声,她掩上了门,“哗”,她拉上了窗帘,“沙沙”,她在铺床 了,“穸籁”,她脱了衣服,然后上床睡了。 她熄了灯,映在窗纸上的光亮不见了。一片黑暗中,她是不是已经躺下了?她 睡觉穿衣服么,是不是像我一样光着身子? 通常,便是在这个时候,我一天的写作开始了。我比以前更加苦心经营这一部 与思波合作的十二集电视连续剧,因为我知道,我在现实中想要和思波产生一段惊 天地、泣鬼神,山盟海誓的爱情故事,不太可能。我爱她,但是我将在一生的时间 里,都不敢,也不能向她表白。不是我的胆小和来自乡下的自卑在作怪,而是因为 我太肮脏,我挣的是什么样的钱,如果思波知道了,她一定不会再理我,更不会再 有兴趣和我一道合作写什么梁祝,她一定会决绝而去,永远不再回头。是的,一切 都不可能,我只能在虚构的历史中,抒发自己的情感,将我对她一腔的爱,和满心 的赞美,都写进故事中。因此,这便注定了,故事中的祝英台将是美丽的,永远充 满诗意,而梁山伯则将是丑陋不堪的。不是梁山伯丑陋,而是我太过萎琐,庸俗而 无聊。在这个故事中,在十年之前那些痛苦而多情的夜晚,我和梁山伯合二为一了。 坐拥书城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