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扫清障碍 那天我醉成了一滩烂泥,把车都扔在胡四饭店门口了,说过什么话,怎么回的 家全记不起来了。早晨起床的时候,我发现小杰睡在我的旁边,心忽然就有些惶惶, 我这个样子又让我爹担心了。蹑手蹑脚地下床去看我爹,刚推开门就与我爹打了个 照面。我爹端着一小盆豆浆正往里走,一见我就埋怨:“喝那么多酒干什么?不要 命了?” 我接过豆浆,心里很难受:“这点儿酒没什么,你儿子抗折腾着呢。” 我爹拍拍我的脸,一脸慈祥:“把你朋友喊起来吧,趁热乎喝,这东西养胃。” 小杰张开眼,一骨碌爬了起来:“呦,又麻烦大叔了。” 我爹说:“小杰你也是,你就不能看着他点儿?让他喝那么多。” 小杰没皮没脸地笑:“大叔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政府都号召让一部分人先喝' 膘' 了呢。” “政府可没那么说,”我爹很较真,“政府提倡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不假,可 政府没让你们一个个都喝成傻子,”我爹好像真的老了,再也没有了年轻时候的干 脆,他接着这个话题不停地唠叨:“小哥儿几个给我听着啊,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是什么意思?就是让这部分人带动全国人民共同致富,最终达到小康水平。国家的 政策你们要吃透啊,千万不能过多地雇工,国务院不是有个文件吗?限制雇佣工人, 过了杠就是资本家,那就不好办了,会出现剥削和压迫的现象……” “大叔你就别逗了,”小杰边穿衣服边摇头,“还资本家呢,你儿子是个卖鱼 的,在旧社会吃不上饭的人才干这一行呢,新中国成立了也没把卖鱼的怎么着,卖 鱼的属于小商小贩,正宗的无产阶级。放心吧大叔,政策变了,也镇压不了咱爷们 儿。”我爹转身就走:“我犟不过你,反正违法的事情咱不能做。”我扇了小杰一 巴掌:“你就不会哄着他点儿?老党员……”小杰嘿嘿地笑:“老党员怎么了?跟 不上时代就得受教育。” 我苦笑着对小杰说:“蹲监狱把我蹲' 旱' 了都,见了个女人就站不住' 碗' 了,从监狱出来,我总共喝大过两次,全是旁边有芳子这个女人。我完了,要不人 家林武都管我叫西门庆呢……小杰,昨天在酒桌上我没出什么洋相吧?我怎么一点 儿也记不起来了?只记得芳子那俩大眼……”小杰眯着眼睛看我,看着看着就咧开 了大嘴:“你呀,哈哈,好玩儿……还行,在酒桌上端着架子装柳下惠,一出门就 变成西门庆了,直问我芳子长得怎么样?俩眼瞪得像尿罐,那个吓人啊。我说,她 不怎么样,你恼了,说我嫉妒你,要回家拿枪毙了我。看来以后你不能再喝酒了, 喝大了比你家二子还傻呢……我来告诉你吧,你发酒疯了,一出饭店的门,撒腿就 往前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闹贼了呢。我就在后面追你,好家伙,你好体力啊,追 到市场的时候把我都累吐了,你猜你在那里干什么?干活!不管是谁的摊子都给人 家整理,整理完了就抄起一把大扫帚,满市场扫,结冰的地方扫不动,你就拿铁锨 铲,打扫得那个干净啊……这还不算,最后你脱光了膀子,在空地上打了一趟拳这 才拉倒。有几个值班的嫌你吵,刚诈唬了一声就被你吓回去了,你在灯影下一个劲 地傻笑,他们都以为你疯了……”小杰从来不撒谎,我估计他说的全是真的,冷不 丁出了一身冷汗,不住地给他作揖:“别说了别说了,我败了。” 吃完饭,我让小杰送我弟弟去学校,送完了就动身,自己回了市场。市场上的 人见了我都很惊讶,他们好像知道了我昨晚在这里“发膘”的事情,他们似乎在想, 杨远不是神经了吗?他怎么又回来了?我估计当时我的脸一定红成了关公,做贼般 地闪进了铁皮房。给济南的朋友打了一个电话,让他去车站接小杰,我木然地躺在 了沙发上。 眼皮一个劲地打架,我披了那五用来当被子的一件军大衣,昏昏欲睡……门开 了,林武拉着芳子进来了,林武说,杨远,我把人给你送来了,以后没我什么事儿 了。芳子扭扭捏捏地站在我的面前,她说话的声音很轻柔,她说,远哥,你还是给 我安排个活儿干吧,只要能让我天天见着你就行。我慌忙站起来,想让她靠近我坐 着,不想站得急促了点儿,一下子跌倒了……我猛地抬起了头,眼前空荡荡的,什 么也没有。这是怎么了?大白天做春梦?我使劲拧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好你个没出 息的,想女人想疯了?呆呆地盯着挂历上的一只老虎看了一阵,我披上大衣走了出 去。 没有目标地走在路上,我感觉很茫然,不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将把我推向 何处。 阳光很清冽,几乎是一条一条直射下来的,人走在阳光下仿佛透着明。 几年没接触社会,人们的变化还真不少,以前在寒冷的冬季里,满大街走着的 都是一些灰蓝色的动物,现在变了。男人有的穿皮甲克,有的穿各式呢料大衣,有 的穿花花绿绿的面包服;女的就更夸张了,穿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大冷天穿裙子 的,肉色的丝袜常常让我怀疑她们是在光着大腿亮膘,零星还有穿貂皮大衣的,冷 不丁一看,还以为来了个时髦的黑瞎子。我无聊地想,匆匆穿过的人流都在忙碌什 么呢?扑向斑斓的阳光?扑向热腾腾的食物?张着大嘴想要咬断对方的脖子? 有那么一刻,我突然觉得,满大街行走着的都是披着羊皮的狼和披着狼皮的羊, 他们在伪装,为了更惬意地活着。路过一个嘈杂的杂货市,人们大声嚷嚷着讨价还 价,不时有一两声叫骂冲破油腻的空气,钻向天外。仔细听听,这些叫骂也很有意 思,男人们一律地想要跟对方的长辈女性勾搭成奸,挺急切;女人们似乎没有这个 爱好,她们好像偏爱同性的生殖器官,嗓音夸张地加以描述其大小老嫩,以及松紧 程度,间或还歌颂一下它在传宗接代方面的功劳。我看见一个獐头鼠目的男人被一 个同样类型的女人追得如同狗撵兔子,那女人边追边抱怨对方母亲的那东西烂,好 像她亲眼见到过。妈的,这都什么呀……我的心情很糟糕,感觉自己是一只孤单的 雁,漫无目的地飞。 路过我经常吃饭的饭店时,我看见一群半大小子在打架,棍棒飞舞。 站在远处看了一阵,我莫名地笑了,依稀看到了几年前的我和几年前的李俊海。 那几个小子架打得很难看,扑通扑通地往地下倒人,甚至还动了雪球。 木着脑袋回到市场,那五迎着我跑了过来:“远哥,齐老道来了,在办公室等 你。” 那五的表情很紧张,我纳闷道:“你慌什么?谁是齐老道?” 那五回头瞅瞅,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孙朝阳的人,猛啊,名声大着呢。” 孙朝阳的人?他来找我干什么?我稳稳神问那五:“就他自己来的?” 那五啰里啰嗦地说:“他还用带很多人来?就冲他那杀威也用不着啊……” 我不听他啰嗦了,疾步上了台阶。 我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脸色铁青,像是三十来岁的汉子,他的头发很长,好 像还烫过,拆开的绳子一般弯弯曲曲地散落在肩膀上。他的脸大得像一只牛头,这 让他的面目看起来很狰狞。我站在门口咳嗽了一声,冲他点了一下头:“请问你找 谁?”他用眼角扫了我一下,把壮硕的身子往后一靠:“你就是蝴蝶吧。”这种态 度让我感觉非常不爽,我点点头:“是我,有事儿吗?”他岿然不动:“有点事儿, 你先坐下。”这家伙是不是脑子有毛病?这是我的地方,怎么他倒显得像个主人似 的?我走到他的身边,伸手来拉桌子中间的抽屉:“劳驾让一下,我拿个东西。” 他往旁边侧了侧身子,我故意装做不得劲的样子:“再让一让。”他站了起来,我 就势坐下,哗啦哗啦地翻腾我的抽屉。 他怏怏地坐在了我对面的沙发上:“兄弟不认识我吧?” 我装做没听清楚:“你说什么?哦,你是来买鱼的吧?” 他咯咯笑了起来,这几声笑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是男人的声音嘛,怎么 跟个偷嘴吃被抓住了的老娘们儿似的。我歪着脑袋看他,我在等他最后的那声咯咯, 哥们儿,你赶紧笑完了吧,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他斜了我一眼,似乎觉察到自 己有些失态,脸一正,把最后的那声咯咯变成了一声咳嗽:“年轻人,跟我不要没 大没小的,你看我像是个买鱼的吗?”我感觉肚子下面阵阵发热,好像有一股火在 慢慢升腾:“我这里只招待买鱼的。” 他愣了一下,声音一下子变粗了:“那你就当我是个买鱼的吧,”说着拉开自 己的皮包,拿出一张大红色的请柬来,在上面快速地扫了两眼,然后随手晃着, “认识孙朝阳吗?这是他给你的,有兴趣的话就过去坐坐,到时候你看看我到底是 不是个买鱼的。”我接过来,看都没看,随手丢在桌子上:“还有事儿吗?” 他好像也在控制着火气,用手捻着垂到肩膀上的一缕头发,冷笑着站了起来。 我很自信,他不会是来找我麻烦的,就那么冷眼看着他没动。 他走到门口,转回头,一字一顿地说:“你会慢慢认识我的。” 门“咣”地一声带上了,一股冷风扑面而来,我冷不丁打了一个寒战。 我拿起那张请柬,来回看着,那上面的字迹是手工写的,很工整,“兹订于1988 年2 月18号,农历12月21日晚6 时18分在皇朝大酒店举行小弟孙朝阳诞辰四十周年 生日庆祝宴会,特邀杨远先生大驾光临。”落款的字迹难看得像蝎子爬孙朝阳。看 着看着我就想笑,诞辰好像不对吧?死了的人才叫做诞辰,活着的应该叫做生辰吧? 小弟这个自称也不恰当,我才二十多岁,你都四十了,谁是谁的小弟?不过先生这 个称呼让我感觉很受用,那时候还不时兴叫先生小姐什么的,一般都叫同志,先生 好像都是有文化的人才那么称呼。现在可不一样啦,小姐是妓女,先生是鸭子。 今天就是阳历2 月16号了,两天以后去还是不去?我犹豫着,正想给胡四打个 电话,门就被推开了,林武叉着腰站在门口:“你刚才又去哪里了?让我这一顿好 找,你小子也太不仗义了,说好了让我来上班的,怎么那天走了就再没有动静了?” 我拉他进来,干笑道:“撒什么娇?你自己没长腿?要来就来嘛。”林武推了我一 个趔趄,傻笑着坐下了:“跟你开个玩笑,刚才齐老道来过?”我把那张请柬递给 他:“来过,你看,让我参加朝阳哥的追悼会呢。” 林武在那上面扫了两眼,突然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浅红色的请柬来:“我的跟你 的不一样!这小子玩什么把戏这是?怎么你是大红的,我是粉红的?慢着,你看看 你看看,里面的内容也不一样呢,怎么到你这里他就成小弟了,到我这里什么也没 有……拿人不当人嘛!不行,我得去把齐老道追回来,”说着起身要走,“妈的, 没有王法了这是。”话音刚落,胡四就推门进来了:“俩膘子都在啊?呵呵。” 我让进胡四,简单跟他说了一下刚才跟林武争论的事情,胡四抬腿踢了林武一 脚:膘子。把林武踢得直翻白眼。胡四胸有成竹地说,咱们不但要去,还得去得理 直气壮。找个高档点儿的礼品店给他买个好寿礼,让他见识见识咱哥们儿的财力, 让那些即将过气的老家伙们看看咱们的气势。我笑话他,你舍得吗?整天像个土财 主似的,连服务员都舍不得多雇一个呢。胡四把眼皮翻得像吹泡泡:“不懂了吧?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林武余怒未消,半躺在沙发上直嘟囔:“去了我也得折腾折腾他,目中无人嘛。” 胡四把一口烟喷得像放烟花:“折腾孙朝阳?我呸!就你这样的,折腾凤三都不够 格。”胡四舔舔舌头,说得唾沫横飞,“不斗嘴了,听我说啊,从分请帖这件事情 上就可以看出来,孙朝阳这个人很没脑子,这一套很落后,将来根本不是咱弟兄们 的' 个儿' ,用七十年代的脑子玩八十年代的江湖,注定要以失败告终。大浪淘沙 啊,我敢说,用不了两年,孙朝阳的所有地盘都是咱哥儿仨的!就凭他这点小把戏 还想给咱们制造矛盾啊,咱是干什么的?一个锅里摸过勺子!这比什么把兄弟、同 学、战友可亲近多了……他过这把生日是什么意思?就是想借此机会亮亮他的势力, 我早就等着他呢,来来来。” 胡四把我和林武的脑袋往起一划拉,嘀嘀咕咕说得我直点头。 外面在下雪,雪花硬硬的,像下雨那样急速地往下掉,让人感觉天非常冷。 决定了要去参加孙朝阳的生日,胡四和林武就走了。刚把门带上,小杰来了电 话:“蝴蝶,很顺利,我跟五子已经到了烟台。本来我想把事儿办妥了再跟你通电 话,可我等不及了,这小子很愣,非要见你,不见你他不说话。” “他怎么知道你的后面是我?”我一愣。 “我也不清楚,反正我一拉他上车,他就说,我不跟你谈,让杨远来。” “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我的脑子有点犯晕,“你没走漏风声吧?这样,你 把电话给他。” “哥们儿,”这个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屑,“你就是杨远吧,就这么点破事儿还 至于你这么干吗?” “少废话,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不想跟他啰嗦。 “哈哈,你来见我,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你还是别告诉我了,你告诉我的兄弟吧。”我恶狠狠地挂了电话。 刚坐回椅子骂了声膘子,电话又响了,五子的声音很奇怪:“杨远,我告诉你, 你的人要是敢……” 我不耐烦了:“我这里没那么多讲究,想少遭点儿罪就赶紧说实话。” 那边竟然嘿嘿笑了:“唉,你说我都这样了,你跟我治什么气?我是涛哥的人, 涛哥神通广大,嘿。” 神通广大竟然让我绑架了他的兄弟?我笑道:“我知道了,好好跟我兄弟合作, 明天我去见你。” 涛哥这个人我听说过,在济南那边是绝对的老大,跟孙朝阳和凤三的关系也不 错,他们经常来往。原来这个五子是涛哥的人,一定是孙朝阳或者凤三对他提起过 我,他了解到建云是我的朋友,也跟五子提到过我,说不定还提醒他,让他防备着 点儿呢……哈哈,这个五子也太无能了。不过,既然他是涛哥的人,我暂时还真的 不能对他太过分呢。怎么办?稍加考虑,我又给小杰打了一个电话,叮嘱他千万别 为难五子,一切等我跟他见了面再说。 两天以后,孙朝阳的生日到了,下午我带着自己的猎枪去了胡四的饭店。胡四 饭店的前厅里摆着一个一米多高的瓷制武财神,关老爷的那把青龙偃月刀闪着金光, 仿佛要劈出来的样子。胡四和林武一边一个装关平和周仓。见我进门,胡四指着财 神冲我一笑:“怎么样?这个寿礼送给朝阳哥,他应该满意了吧?”我没有说话, 把枪放在地上,扳着关老爷的脑袋把底座掀到一边,探头一看,底座下果然有一个 洞口。我示意林武帮我扶着财神,拆开包猎枪的衣服,把枪掖了进去正好,枪把子 撞在洞口边上,晃了几下也没掉出来。胡四哈哈大笑:“这就齐了!关老爷响应国 家号召,跟上了时代的步伐,武器很先进,哈。朝阳哥也该高兴啦,送了财神还拐 带着一件护身宝贝。” 天黑得很快,五点不到就已经有些看不清人影了。 胡四饭店门口停着他的面包车,车上坐了五六条汉子,这是林武最精干的人了。 指挥服务员把财神搬到我的车上,我和林武、胡四就上了车。 街上人影绰绰,车缓慢地走在路上,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