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我爹呼唤我回家 这几天我一直昏昏沉沉的,也不完全是不清醒的感觉,有时候心里明镜似的亮, 有时候犯迷糊,搞不清楚自己现在是在什么地方。康队来找我谈过一次话,让我放 下思想包袱,好好改造,争取早一天回家照顾我弟弟,甚至说起了他自己的事情。 说他从小就没有了父亲,是他妈把他拉扯大的……我一点儿也听不进去,脑子里一 会儿是漫天的迷雾,一会儿是我爹的影子。那天也不知道康队是怎么走的,我只记 得康队走了以后我做梦了,我对着一个人影喊了一声爸爸就醒了,我发觉自己双手 扒着铁窗,脚伸在窗外,刺骨的风把我的两只脚都要冻掉了。外面是幕一样的黑, 外面的人影也不是人影,是一堆雪,有人在雪堆上插了一根棍子,偶尔扫过的探照 灯光让那根棍子特别刺眼,有那么几次我以为那是我爹从里面伸出来的手。董启祥 好像也知道了我爹去世的消息,经常陪我坐在床边,一言不发。 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回家了,我爹站在院子里望天,满树的槐花开 了,风一吹,满院子都是槐花。我爹站在槐花作成的雪里一动不动,我躲在槐花幕 后不敢靠近他,我害怕他怀疑我是越狱回来的。过了一会儿,从天边飘来了一道彩 虹,越来越近地靠近我爹,最后停在他的头顶上,那是一道圆圆的弧,让我想起了 佛祖头上的光。 这几天太冷了,有人说这就是暖冬的好处,因为刚到冬天的时候暖和,真正到 了三九,它就加倍补偿回来了。 我的手全是冻疮,脚上也是,晚上睡不着,痒得想喊叫。 老万告诉我一个偏方,用雪擦洗手脚,我就擦,整夜整夜地擦,擦完了就把手 抄起来,脚晾在外面。 冷风从窗户的缝隙里吹进来,冰冷的空气仿佛在往我的肉里面钻,就像无数纤 细坚韧的丝渐渐勒紧我的身体。 白天我经常到操场上没有目的地走,我感觉这样才不会孤单。可是很少有人理 我,后来我才知道,大家跟我打招呼,我听不见,别人靠近我,我会迅速躲开,甚 至有时候还会骂人。太阳出来了也不理我,它不会照耀着我让我感到温暖。风吹起 的砂雪和碎纸片还有带着泥浆的树叶也不理我,我想要去抓它们都抓不到,连天上 的云彩都不理我,我从来就没看见印象中的那些草原和牛羊……有时候我在操场上 溜达累了会冲着天空嗷嗷地喊上两嗓子,我觉得这样很舒坦,喊完了就该休息了, 就像农村社员们收工的号子一般。我尽量躲着董启祥和老辛他们,因为他们看我的 目光充满怜悯,这是我不能接受的,我杨远是一条真正的汉子,什么事情也休想打 倒我,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差几天就过年了,队上很忙碌,每个组都忙着打扮自己的监舍,有的还给自己 的监舍挂上饭店、宾馆那样的牌子,什么醉仙楼,什么聚福财,什么财运达……二 十八那天犯人们正式放假了。一收工回来,康队就把我喊到了他的办公室,递给我 一个大哥大说,要过年了,你跟你弟弟通个电话吧。 我犹豫了好长时间,摇了摇头:“不通了,我弟弟什么也不知道。” 康队说,要不你跟胡四通一个,让他照顾好你弟弟。 这倒是可以,我接过大哥大,拨通了胡四的电话,响了几下,胡四回话了: “哪位?” 我说:“是我,杨远,四哥你还好吗?” 胡四很吃惊:“这是谁的电话?” 康队接过电话对胡四说,这是中队借的,是对改造不错的犯人的一种奖励,每 个改造不错的犯人都可以跟亲人在年前通个电话。胡四在电话里很激动:“是啊是 啊,我就是杨远的亲人,他爸爸不在了,他弟弟在我家里,我就是他的亲人……” 我接过了电话:“四哥,客气话我就不说了,过年的时候你把我爹接到你家里,你 和二子陪他过年,别让二子找他,就说他爸爸找他哥哥过年去了,他哥哥过完了年 就回家。”胡四说,你不用担心,我就是这么说的,你过年的钱够了吗?我说够了, 家里还有什么事儿?胡四犹豫了一阵,说:“没有别的了,芳子也在我家过年,不 巧现在她不在这里,要不我让人去找找她,让她跟你说会儿话?”我说,不用了, 这个电话打不长时间。胡四突然问:“你那里说话方便吗?”我看了康队一眼,康 队把脸转到一边,我顿了顿说:“方便,你说吧。”胡四说:“本来年前我还想去 看你一次的,我听林武说你好像对我有点儿意见,没敢去……以后我再跟你解释这 事儿。是这样,我想去见你也没有什么大事儿,就是,那什么……孙朝阳死了,死 了三天了,尸体在他家的床上,脑袋找不着了。”我吃了一惊,脑子里哗地像决了 堤,一定是小杰干的!我偷看了康队一眼,调开了话题:“我知道了,不关咱的事 儿。” “现在外面都疯了,逮谁调查谁,我已经调查完了,林武刚回来呢,全乱了… …” “别说了,”我打断他道,“过了年你来一下,我跟你好好谈,先这样吧。” “二子,过来。”胡四在喊我弟弟,我的心一下子抽紧了,大声喊:“别找他!” 我弟弟已经过来了,我听见了他的声音,他在问,小胡哥哥找我干什么?是不 是我哥哥的电话?胡四把电话给了我弟弟,我弟弟在喊:“哥哥,是你吗?你怎么 连过年都不回家呢?爸爸呢?我想爸爸了……”我几乎要站不住了,一只手摸着地, 一只手拼命地把大哥大往自己的耳朵上贴,可还是贴不紧,簌簌地上下蹭:“二子, 是我,我是你哥哥……再喊我一声,说哥哥我想你,快。”我弟弟吃吃地笑:“我 不想你,我已经习惯了,因为你也不想我,你整天忙,这次忙得把咱爸爸都接走了, 我凭什么要想你?哥哥,你们俩什么时候来家呀,还有一天就过年了,我用我自己 的钱买了炮仗,等咱们俩回家放。”大哥大掉到了地上,我想过去抓,可是我的腿 一软,一下子跪到了地上。康队拿起电话递给了我:“别那么激动,还有半年多就 回家了,至于嘛。快点儿打,队上还有好几个人等着用电话呢。” “二子,我很快就带咱爸爸回家了,他的眼睛不好,等我给他治好了眼睛就回 家。” “好,”我弟弟像个大人那样叹了一口气,“唉,没有办法了,那就等吧。” “二子真听话,”我知道他已经快要二十岁了,可是我依然拿他当三岁的孩子 对待,“等我回家就奖励你。” “奖励什么,你的钱也不多……”我弟弟突然问:“我小时候给你买的皮鞋你 还穿着吗?” 我的脑子一震,我弟弟知道我被劳改了!我出去那么多年,他从来不提那双皮 鞋的事情,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事儿来了呢?不会吧?他是个弱智的孩子啊,他怎么 会知道呢?即便是他知道,也不会这么善于隐藏自己的感情啊,不会的,绝对不会 的,我又想多了。我笑笑说:“穿着呢,一直穿着,真暖和。”我弟弟还想说什么, 康队冲我伸出了手:“开始拉家常了吧?给我吧,你拉的时间不短了。”我最后说 了一句“二子是个好孩子”,连声再见也没来得及说就把电话还给了康队。康队拍 拍我的肩膀,呵呵笑了两声:“好好在这里过年,这个期间别出问题,维持好秩序, 过了年干出点儿成绩来……”我知道他后面想说什么,这话他曾经对我说过,那就 是要提前几个月释放我,但是我的分数必须达到规定。我点了点头:“康队你放心 吧,监舍你就交给我好了,出了一点儿差错你给我加刑都可以。” 回到值班室,董启祥和老辛还有老林围坐在一起喝茶,我跟他们打了一声招呼, 加入了进去。 老辛说,现在喝酒可得加点儿小心了,一中队今天刚严管了三个喝酒的呢。 大鸭子笑道:“那是他们不长眼,什么年代了,喝点儿酒很正常,他们一定是 发酒疯了。” 老林冲他翻了个眼皮:“就你明白?沾谁的光你不知道,还不是我们三个积委 会控制得好?” 大鸭子赔笑道:“也是这么个理儿,没人敢' 点眼药' ,风气正呗。” 我问,一中队谁被严管了?老辛说,你应该认识,当年跟胡四一起发来的,外 号叫猴子,那可真是个酒鬼,以前都喝过酒精呢。我笑了,胡四不是在看守所的时 候也喝过酒精吗?老辛撇了一下嘴:“喝酒精那是夸他,他跟老鹞子两个喝的是碘 酒,就是打针之前用来消毒的棉球,没喝死他们算他们赚了。”我知道这事儿,胡 四就是因为这个才跟寒露结仇的,最后被加了十几年刑,幸亏这小子懂法律,家里 也有门路,要不到现在他还呆在这里呢。我开玩笑说:“碘酒肯定也很好喝,要不 人家胡四越喝脑子越好使呢。”董启祥捏了捏我的胳膊:“蝴蝶,年前再喝他一把?” “大祥你又沉不住气了,”老辛瞪了董启祥一眼,像个泼妇那样点着他的脑门 说,“说好了年三十喝的。” “你们俩背着我弄这些名堂啊。”我笑道,“说,是不是还是花我的银子?” “这次是咱们几个平摊,”老辛说,“你、老林、我、大祥、大鸭子,每人出 一份儿。” “你那还叫出?才五十,”大鸭子哧了哧鼻子,“那还是以前我给你的呢。” 老辛厚着脸皮笑:“这叫友情赠送,就算我的啦,”转向我道:“蝴蝶你别怨 我,你的钱我拿了三百,本来不想告诉你,等咱们喝起来的时候再告诉你,大祥这 个快嘴又说了,没办法,老哥我提前跟你认个错,我错了啊兄弟。” “认什么错,”我笑了笑,“上个月你拿了我三百寄给老母亲了我都装不知道 呢。” “你这不是还给老哥点出来了?”老辛的脸红了,胡乱在眼前挥着手,“不许 提这些事儿,我那叫孝。” “你孝了不假,伙计们呢?你拿钱应该跟伙计们打个招呼嘛,”董启祥有些不 高兴,“蝴蝶,这是真的?” “你看看你,”这事儿弄得我很尴尬,“辛哥表示一下孝心,又不是别的。” 老辛不愧是个劳改油子,又胡乱挥开了手:“表示孝心那不叫偷,顶多算是窃, 蝴蝶有的是钱,不在乎这三百二百的,要不我也不会去' 窃' 他的。到此为止了啊, 谁再刺激我,我真哭给他看,我都三十好几的人了,你们忍心看着我哭?”董启祥 蹬了他一脚:“脸皮真他妈够厚的,今晚罚你喝白的,我跟蝴蝶他们喝啤的。”老 辛嘿嘿地笑:“那更好,我就喜欢喝白的,够劲,啤的喝不醉我。大鸭子,拿' 货 '吧?”大鸭子讪讪地嘟囔道:“老辛你是越来越放肆了,政府还没走你就敢喝酒?” 董启祥说,一会儿康队走了你们就吆喝各自回屋,不许串号,就说政府有规定,今 天不许串号,要串号明天一直到初三都可以串。话音刚落,老狗提着钥匙进来了: “各位老大,康队走了。” 董启祥推了推大鸭子:“就照我说的出去吆喝,然后让老万和老狗在走廊上溜 达,不许他们随便出来。” 大鸭子出去了,老狗拍了拍老万的床帮:“你这个老杂碎整天就知道睡,我们 这几个值班的全该你的?下来。” 老万嘴里念念叨叨地下来了,我塞给他一盒烟:“万叔,辛苦点儿,我们有事 儿商量。” 很快,走廊上没有了吵吵嚷嚷的声音。大鸭子回来笑眯眯地从床底下抽出一个 旅行包,哗地拉开了拉链,里面全是一些好吃的东西。大鸭子一样一样地拿出来摆 到桌子上,嘴里念叨着,香肠、酱牛肉、炸鱼、火腿、罐头、鱼片……我问,酒呢? 心里忽然有一种谗兮兮的感觉,想要把自己喝醉了。董启祥翻身上了一个没有人睡 的上铺,从一摞被子里搬出了一箱啤酒:“先喝这一箱,不够再去储藏室里拿,我 可说好了啊,要过年了,谁也不许喝醉了……防备着点儿没坏处,蝴蝶尤其是你, 最近魂不守舍的,你可别喝多了出洋相,让人家举报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说, 你怎么老是惦记着我?别琢磨我,把你们自己管好了就行。老辛已经从自己的被子 里摸出了一瓶尖庄,对着瓶嘴亲了一口:“放心大胆地喝吧,咱们得喝到初三呢。” 这顿酒喝得很痛快,大家一律没怎么说话,一门心思地闷头大喝。起初我喝得 很小心,我知道在这个时候我不可以喝多了,喝多了以后容易想起我爹来,万一控 制不住情绪在走廊上哭起来,那可就丢大人了,弄不好会传到社会上去的,那样我 还怎么在外面混?让李俊海之流知道,他们会高兴死的。可是当我喝到第三瓶的时 候,我把握不住自己了,固执地认为我今天状态不错,不会喝醉了的。喝到第五瓶 的时候,董启祥不让我喝了,蝴蝶,适可而止吧,你的脸都黄了。我发火了,你他 妈什么意思?我的酒量不行?我什么时候喝醉过?把酒给我!老辛也劝我,别喝了 兄弟。酒量大不大不是英雄的标准,你一条好汉,喝多了影响形象啊。这话我更不 爱听,我几乎想揍老辛了:“少在我面前装大哥,把酒给我,听见没有?”董启祥 不跟我犟了,默默地递给我一瓶酒:“喝吧,喝了就睡觉。” 那瓶酒我没有喝起来,喝到一半的时候,我吐了,吐得一塌糊涂。 大鸭子和老林一起把我抬到床上,给我盖上被子,连脑袋都给我蒙上了。 我没睡着,脑子仿佛亮了一盏比太阳还亮的灯,我清晰地听见我爹在喊我:大 远,过年了,来家看看我。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