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我从监狱出来了 重新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我已经二十八岁了。站在大院里等待释放的时候, 我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全然没有以前重获自由那种欣喜若狂的感觉,有的只 是对前途的茫然与不安。我是被提前释放的,提前了十个月。握别牢友往外走的时 候感觉很孤单。没有好友送我,董启祥、老辛他们已经出去了,连小广也走了一年 多了。于队送我走到出监狱的最后一道铁门的时候,跟我握了一下手:“杨远,这 次出去可千万别再回来了,你也是奔三十的人了,再进来可什么都耽误了。”我的 心里百感交集,竟然有一丝失落,仿佛一颗在空气里跌落到深谷的石子,感觉很不 塌实,我点了点头,背转身去,一步一步走出了大门。身后响起喀啦喀啦的关门声, 让我想到了蛇蜕皮的声音。 跟上次不一样,外面没有人来接我,原因是大家都不知道我今天出来,我也没 有通知大家,我想悄悄回家呆上几天,尽量不让社会上的人知道我回来了。孤单地 行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感觉很空虚,眼前全是我爹和我弟弟的影子……金高三个月 前去接见我的时候,告诉我,他住到了我们家,平时带着我弟弟,我弟弟很听话, 打人的脾气也没有了,很安静,跟个小姑娘似的。我问他是什么时候从胡四那里带 走我弟弟的?金高说,带走半年多了,怕你误会胡四,一直没好意思告诉你。我哼 了一声:“你就别替他藏着掖着的了,我听常青说过了,他打过我弟弟。他妈的, 当初我就想让你带着二子,可惜联系不上你。”金高说,你别听常青胡咧咧,他跟 胡四的矛盾很深,他什么话说不出来?现在他成了关凯的人了,别听他的,这事儿 我了解。我说,既然你了解,你来告诉我当时胡四是怎么打我弟弟的?金高说,我 不在场,可是我相信林武的话,林武说,二子太不象话了,那天胡四正在饭店里请 朋友吃饭,他不知道怎么进去了,抓起一条板凳…… 当时常青来接见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常青说,二子犯病了不假,跟胡四 撒娇,胡四烦了,让二子滚蛋,二子骂了胡四一句,胡四当着很多人的面把他踹在 饭店门口,踹得全身都是土,鼻子也出血了,谁拉他都不听,还说如果不是看在杨 远的面子上,打死你这个混蛋。后来就要给我弟弟办去精神病医院的手续,林武知 道这事儿以后把胡四臭骂了一顿,这才拉了倒。以后胡四来接见我,我问他真的打 过我弟弟吗?胡四不承认,胡四说,我这个当哥哥的,骂他几句怎么了?那不算打, 推了他几把。我扇了胡四一巴掌,让他滚,胡四就走了,走的时候很愤怒,要跟我 一刀两断。我在后面说,胡四,一刀两断可以,但是我现在没有办法,你还是帮我 照看着二子,等我出去我就带他走,咱们俩就此了断。后来胡四又来过一次,老是 赔不是,说他错了,我把他推了出去,让林武留下。林武说,别跟老四这样,老四 也不容易,你弟弟那个样子,谁时间长了也受不了。我问他能不能替我照看二子一 阵?我很快就出去了。林武说,二子讨厌我,见了我就想打我,这怎么可能呢?金 高已经回去了,找金高谈谈吧。当时我很生气,因为金高出去一年多了,一直没来 看我,就问林武,金高在外面干些什么?林武很吃惊,他没来看你?你什么都不知 道? 我估计金高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问林武金高发生了什么? 林武不相信似的摇了摇头:“金高这个混蛋也太爱面子了,他这是不好意思来 见你啊。” 我问,他到底怎么了? 林武说:“刚回来的第二天就被李俊海的人给砍了,住了很长时间的院……” 林武说,金高一天刑也没减,好像是刑期太短了,没有太特殊的情况不能减刑。 到期以后先给林武打了一个电话,让林武给他接风,林武就在胡四饭店请了他,当 时胡四、常青、春明、大昌、花子他们都去了。金高喝多了就睡在胡四的饭店,晚 上还给二子好一阵讲故事,说明天要带二子去接见你。睡到第二天中午,随便吃了 点儿饭就出门买东西,后来再也没有了消息。当时大家都以为他回家了,都忙,也 没有再打听他。一个月以后,有人在路上碰见了他,他拖拉着一条腿,很落魄的样 子。 “当时我就预料到他是被李杂碎的人给砍了,到处找他,想打听打听是怎么回 事儿,”林武说到这里,眼睛红成了兔子,“可是打听了几个月也没能找到他,再 后来我碰见花子,花子说,金高又吃亏了,脑袋几乎都被李俊海的人给砸烂了。我 问他到底是怎么搞的?花子说,那天金高去商场买东西,被李俊海的人发现了,跟 着他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直接抽出砍刀把金高的腿砍折了,金高现在的腿伤比李 俊海的还严重,从膝盖以下插了一块不锈钢板,腿不能打弯了。金高出院以后就走 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几个月以后的一个深夜,金高拎着枪去了李俊海刚买的房子, 坐在门口等李俊海出来,结果没等到李俊海,却等到了刘三他们。早晨他们一出门, 金高就扑上去用枪顶着刘三问李俊海去了哪里?刘三他们被枪顶回了屋,李俊海根 本没在家里。金高大意了,收起枪就往外走,被刘三他们扑倒了,上去就用刀砍, 全伤在脸上、头皮上,刘三他们怕他死了,把他扔到医院门口就走了。” 金高这小子也太鲁莽了,你去“摸”李俊海,多少也应该带几个人去呀,你不 知道李俊海现在身边有多少人吗?再说,你那么狂什么?一看李俊海不在家,你应 该把刘三他们绑起来,然后坐在他家里等啊,他还能一辈子不回家?我问林武,后 来呢?林武说,我听花子说了这事儿,就问花子,他现在住在哪里?花子说,他住 了院我们都不知道,还能知道多少?又过了好几个月,金高才给花子打电话,让花 子再给他弄把枪,他要亲手杀了李俊海和刘三。花子不敢,就敷衍他说,枪难搞, 你在哪里?我先给你送点儿钱去。金高在牛玉文家跟花子见了一面,把前面的事儿 告诉了花子。花子决定跟金高一起完成这事儿。分手以后,花子就去了济南,找到 天顺,让天顺给他弄两把枪,天顺也没问他要枪干什么,就给了他两支猎枪。花子 回来以后又找不到金高了,这事儿就一直拖着,直到现在。 “这么说你一直没见着金高?”我问林武。 “见过几次,”林武说,“见着他以后,我问他李俊海这事儿你打算怎么办? 金高只是笑,操。” “他是什么意思呢?” “他不想干了,他说他掂量过了,在蝴蝶没出来之前,他杀不了李俊海。” “那么你们是什么时候谈起的二子?他是怎么把二子带走的?” 林武想了想,说:“大约是他出来一年半以后。那时候他已经很难在街面上出 现了,朋友们都找不到他。一天,我正跟胡四站在饭店门口聊天,金高骑着一辆自 行车来了,劈胸就抓住了胡四,要揍他。胡四问他,金高你怎么了,又喝酒了?金 高说,把二子给我,我要带他走。胡四明白了,一定是常青跟他说了什么……胡四 也不说话,把二子从屋里喊出来,让金高带走,金高把二子放到自行车上,骑上就 走。胡四让我追上金高,把你家的钥匙给他,顺便拿了几千块钱给他。金高把钥匙 收下,钱扬了一地。晚上我和胡四去了你家,金高在家里包饺子,旁边还有刘梅。 胡四就跟他解释那天他打二子的事儿……其实这事儿胡四有毛病,一来是喝酒了, 二来是当着他白道儿上的朋友,二子给他那一板凳,确实让他下不来台,他就踹了 二子几脚。金高有些消火了,说,那你也不应该把二子踹到门口,还让他滚啊。胡 四说,一定是常青这个混蛋胡说八道了,没有的事儿,我只是把他一脚踹到了房间 的门口,就让服务员拉他走了。金高说,你照看了他这么长时间也不容易,等杨远 回来把工钱给你。胡四火了,杨远是你的朋友,就不是我的朋友了?他进去了,我 不应该帮他照顾弟弟吗?金高没了脾气,留我们俩在家里吃了饺子,又喝了不少酒, 胡四再给他钱,他也不推辞了,说是给二子买零食吃。我让他帮我跑车,金高不去, 他说他要干自己的,谁的光也不沾。从那以后我们联系的就少了,他也确实挺忙的, 一大早就骑着自行车带二子去郊区赶集,回来就在街上摆地摊……” 那时候我还没有见着金高,打断林武道:“别说了,你回去以后对他说,就说 我命令他来见我。” 林武摇着头说:“我估计这小子是不好意思来见你了,没混好,没有脸……” 我不让他说了,把他给我的一千块钱给他塞回了手里:“这个给金高,他不要 你就说这是我给弟弟的。” 过了几天,胡四带金高来了,胡四不进来,让金高自己进来,他在外面等着。 怕他伤心,我没有过多地跟他聊,只是叮嘱他说:“你把二子给我带好了,一 切等我出去再说……常青现在跟你还联系吗?” 金高说,经常去找我玩儿,他现在也变了,干什么事儿都小心翼翼的,跟个小 老头似的,我劝他振作起来,他好像挺听我的,问我怎么振作?其实我也不知道应 该怎么振作,就说,重新开始,就跟你刚开始混那样。常青说,我现在没有当初的 那种心情了,瞻前顾后的。我说,装你也得装出来,装得像什么都不在乎,这样别 人才能想起你以前的威猛来。常青说,小广出来了,他先拿小广练了练手,把小广 打了一顿,小广也没敢跟他反动。我还笑话他,你打个小广管什么用?要打就打刘 三这个级别的。常青说,那是下一步,现在还不到时候,等蝴蝶出来再说,现在没 个领头的,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我问他,关凯不就是你的领头人吗?常青差点 儿吐了,妈的,那是个什么破逼玩意儿?我不过是跟着他先落落脚,以后我还想把 他的地盘拿过来呢,给蝴蝶准备着,将来蝴蝶出来有个根据地。 我很高兴,常青这小子是个有心人,问金高:“他跟胡四闹了什么?” 金高说:“我也不清楚,常青不说,我又不好问胡四,问了胡四也不可能说, 胡四更爱面子。” 我估计一定是常青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让胡四不高兴了,不然不会闹到这般地步, 胡四一开始是很赏识常青的。 我问金高以后有什么打算,金高说,走一步看一步吧,目前的打算是你先出去, 出去以后再说。 那天接见完了,我的心情很惆怅,走在回监舍的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感觉像 是踩在棉花上。 离家越来越近了,我的脚步开始轻快起来,我终于可以每天都看到我弟弟了。 我有一种在经历了漫长的窒息以后,突然获得消失般的宁静,仿佛一股微风极其舒 畅地吹过我的身体,让我感到自己化做了无数水滴,清脆悦耳地消失在这些自由的 空气里。胡同口站着几个顶牛的半大小子,他们不认识我,旁若无人地继续玩儿自 己的游戏,我丢掉背着的一把吉他,搬起一条腿,嗷嗷叫着向他们顶去,那帮小子 像看一个神经病似的闪开了,他们也许心里在说,这个老家伙是刚从神经病院里跑 出来的吧?我没趣地放下腿,抓起我的吉他走到我家门口,冲还在愣神的那帮小子 笑了笑:“我家住在这里。”一个小子猛拍了一下大腿:“哦,我知道了,你是傻 二的哥哥,劳改犯杨远!”我挥起吉他向他冲去:“我他妈砸死你!”那帮小子轰 地一声跑散了,让我像一只没有对手的斗鸡,傻愣在那里半天。 用力拍了好长时间门,里面也没有反应,那帮小子站在胡同口大声喊:“这里 没人住了,早搬走啦!” 搬走了?不可能,金高也许是带着我弟弟住到他的家里去了。 我拿出一盒烟,冲那帮小子亮了亮:“过来,我给大家发烟抽。” 那帮小子不动弹:“叔叔,我们知道你很厉害,你有什么话就说,我们全告诉 你。” 我点了一根烟,抽了两口,刚想问他们我家多长时间没有人住了,对门饭店走 出了一个人:“大远回来了?” “呦,孙哥,我回来了。”我突然红了脸,刚才跟一帮小孩啰嗦什么,直接问 孙哥不就得了? “二子他们好几个月没回来了,有几个伙计来找大金,打听我,我也不知道啊, 唉,干什么去了呢?” “也许是去大金家了。”尽管这样说,我的心里还是空得像一把撑开的伞。 “那你赶紧去看看吧,好几年没回来了,也不知道都出了什么事儿……你爸爸 也没了。” “我都知道了,”我尽量让自己显得稳重一些,“孙哥小饭店的生意还好吧?” 孙哥苦笑着摇了摇头:“好什么好?你看看这都几年了,还是原来那个样儿, 签字就把我签死了。” 我笑道:“我回来了,签你字的人我帮你去找……” 孙哥想把我让进去,边上来拉我边说:“哪好意思麻烦你?大远,你真是个好 人,当初你都那样了,还没忘记帮我小舅子处理他那事儿……大远,你先别去找二 子了,我店里的小伙计知道大金的家,我让他去找找,暂时找不着也没有关系,大 金整天跟二子在街上卖袜子什么的,我让他挨个地方转转。一会儿我让我小舅子两 口子过来陪你。”我哪有心情在这里喝酒?把吉他递给他:“这个先在你这里放一 放,我自己去金高家,找不着再回来跟你聊,总归是在家门口,心里也舒坦。”孙 哥说:“咱可是说好了啊,我这就预备菜,不管找不找得着,中午你都得回来啊。” 跟孙哥借了一辆自行车,我骑上就奔了金高家。敲了几下门,一个老太太开门 问我,找谁?我说,我找一个叫金高的。老太太说,你是小金的朋友吧?他把房子 租给我们老两口了,好几个月没来了,这个月的房租他还没来拿呢。我探头往里看 了看,里面空荡荡的,基本还是原来的样子,看来老两口的日子过得不怎么样。我 说声打扰,想走,老太太拉了我一把,小青年,你见了小金告诉他,让他回来拿房 租,他过得也不宽裕,我们有了钱就应该给他的。 下楼的时候,老太太还在絮叨,小金可真不容易,一个人拉扯着个傻子弟弟… … 在楼下站了一会儿,感觉很茫然,金高会去哪里呢?还是先去胡四饭店见见胡 四吧,也许他知道。 十几年没有骑过自行车了,感觉都不会骑了,好几次差点儿跌倒,到了胡四饭 店,我已经气喘吁吁。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