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紫色的伞面 天气很好,阳光从大开的窗里跃进来欢快的一室明亮,乳白色的家具是典型的 现代欧洲的简约风格,红色的真皮沙发椅在这样的色群中明显的突兀。穿着正式黑 西服的老鲍不停地擦汗,比标准体重超出三分之二的身躯横向的圆,因此减低了愤 怒时想表现的威严,他引以为憾所以加快锻炼深藏不露的威慑力,只是看来并不成 功,至少对眼前的男子无效。 “怎么感冒了吗?老鲍,你年纪大了要多注意身体。”微哑的男音经过音箱的 处理在有限的空间回旋,是类似现场音乐会的同期效果。电脑屏幕里的这张脸传统 小说里认可的英俊年青,即使现在下巴胡茬杂如草,下眼袋青近绿,额上卷发覆盖, 仍然无损他的俊气。 老鲍不无嫉妒地撇嘴,拍了一下桌子增加气势却忘了他这边的麦克风就放在手 边,“嗡——”突然的拍击引起巨大的噪音,直接刺向他耳膜的深处,让他立即摘 了耳机,坐下的皮椅随身子滑动,他一下子趴在了桌沿上,引得将一切看在眼中的 南宫石大笑出声:“老鲍,今天是愚人节吗?你这样卖力演出是为了犒赏我对你的 满意?” “满意?你居然会认为我满意!”用力地蹬脚,老鲍稳住身子,重新带好耳机 对着屏幕中的南宫石,“你交给我的是什么东西?一个传说故事!” “有什么不对吗?”南宫石用指尖敲击桌面,南宫家的每一件摆设都要卓现古 董世家的气质,所以楠木的桌面红漆斑驳,和最新的银色电脑一起混成某个后现代 派艺术家的行为艺术作品。他玩味地抬眼看电脑里老鲍的脸,他是真的惹到他了吧, 看他额头上的汗,半光的地中海头顶努力在实现地方救援中央的策略,老实说真是 失败。 “当然不对。我要的是游戏程式,程式!你给我的是什么,一个故事。看看你 的用词,什么奥林匹斯的天父,什么战神,兄弟争一个女人吗?那是八点档才需要 的剧情吧。南宫,你不是小说家而是游戏设计师。”老鲍挥舞着手上的几张打印纸, 不想私下承认其实爱将的文笔不错,想像力也丰富,他特地去查了希腊神话,几个 版本里珠丝马迹都乱,也难为南宫石这小子能编出个三角恋的戏码,可实在看不出 它与自己要求的游戏有关,“你要不要来台北一趟,公司同行多可以给你点意见嗯, 聊做参考也好,我怕你在你家那幢空屋里闷出病来。” “你这么关心我啊。”不置可否地笑,南宫石认真地看老鲍,“你真的觉得我 做的这个背景不行,现在《魔戒》这么流行,我觉得以魔幻为背景的战斗游戏会有 成长空间,想想为爱情和荣誉而战的个人英雄主义情结会是多大的市场。” “你的意思,你的这个爱情小说式的开头文字只是对故事的设想吗?”老鲍感 兴趣地托腮。是啊,他也佩服那个永远不修边副的彼特? 杰克逊,他儿子都迷上了 那个阿拉贡,天天扯两块抹布在身上说自己是游侠,不肯洗澡和剪指甲。 “是。如果你允许,我会以古希腊的神话作背景设计新的在线战斗游戏。” “什么神化背景,兄弟抢妻和混混群殴嘛!”老鲍看了看南宫石的眼,嘟囔着 妥协,“听上去倒有点意思。” “就当给我个机会吧,老鲍,再不济我也可以写本小说走走文艺路线,看看能 不能当个美男作家。” “美男作家?!好吧,只要你敢想,我这个老人总要识趣给点机会。”老鲍慢 慢地露出笑容。南宫石意会地笑,知道已经过关。游戏产业到这个时候缺的不是技 术而是概念,他当然不会告诉老鲍真实的情况,反复的梦境打扰他,他总看到穿着 金色长袍的男子拿着利斧,那是传说中酒神狄奥尼索斯最后的形象,他只是喜欢, 必须讲述而已。 “老鲍,我看你太紧张了,不如来我这里散散心吧。”南宫石不太诚心地邀请, 知道忙惯的人不能适应山区太过悠闲的生活,果然看到老鲍的皱眉。 “算了吧,我可以直接去花莲或者埔里,何必花那么多钱到你美国去?再说了, 你家的古物太多,那个——比较不适合活人待啦!”老鲍的表情不像玩笑的样子, 谨慎地缩着脖子,他对着摄像头摆手,“好了,就这样吧,我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 至少下次传给我一个完整的企划而不是只有小说。”南宫石看他拿起桌子上闪着红 灯的电话,电话那头的老鲍稍作迟疑地问了最后的问题:“那个……阿修斯老兄后 来知道那是他的种没?” “哈哈——”石愣了一两秒,忍不住的笑冲口而出,“老鲍,原来我有当作家 的天赋啊。” “男人的好奇,纯属男人的好奇。”老鲍在僵笑着中止了连线,在南宫石露出 雪白的牙齿前合上了自己的电脑。“呼——”放松地耸肩,他恢复精明的游戏公司 总裁的口气,对着电话说:“好,烦你久等,有事?” 是生意人的角色转变,南宫石佩服的是自己永远做不到这点,摇着头站起久坐 的身子,他想起忘了告诉老鲍内华达州的这边在下雨。不是绵绵的雨帘,信手推开 了窗他只是站得离窗沿近了,身前就溅湿了一片,也算种西方人的豪气。他不想移 动身子,就靠着窗站着,偶有闪亮的束光划过天际,有声音的是闪电,无声的是车 灯。老鲍上次来得不巧,执在家的话,南宫家的客人总是不断的。古物虽多,这时 的活人却也不少。 他远眺前厅的方向,雨下得大,泄愤似的让天幕显灰,可并不是黑。他的视力 又好,所以看得见模糊的人影。有个人从黄色的车子上下来,腿先伸出来的,然后 是伞,不是流行的胶质伞,而是——一道闪光在他的期望里划过天幕正让他看清那 把伞:是明显的仿古物——紫色的伞面,有布质感,八角伞边有竹沿的棒形。“六 十四骨紫玉竹伞。”他脱口而出,身子在意识之前做出反应,飞快地动作起来,他 推开自己的房门跑了出去。 “余小姐回来了。” 雨出奇地大,模糊了伸手可见的视力范围,让本来偏亮的天色形同黑夜,清清 在心里抱怨,辛苦地维持礼仪手册里的教导:先伸出双腿再打伞,保证身子的端正 如同一个真正的淑女,只是难免狼狈,尤其路面有了不浅的积水。她迟疑地撑开手 中的伞,心疼地听到雨点打在伞面的噼啪声,太过专注,差点错过老田的招呼。 “谢谢田伯。”不太习惯地将重物交给老者,她站直了身体。伞够大,可仍不 能阻止风的威力,只一刹那便湿了衣襟,绿色的裙贴在了背上,好不舒服。她跟着 管家的脚步就要迈进前厅,脚下却不自觉地一个踉跄,是高跟凉鞋陷在鹅卵石间的 悲惨状况。艰难地平衡,她正要向老田求救,一只及时的手就握在了她的腰间: “小心!”她先听到急切的男音,便看到男性的胸膛。 伞正好隔住他的面容,她盯着麻质的蓝色衬衫,看不规则开着的扣子:“南宫 石。”直觉地认定,她慢慢地移开伞,看到湿透的卷发覆在宽阔的额上。那对黑眼 在水光下反光,乍看竟像是透明的晶石,她的心只一动,勉强地挤出个惊慌的笑: “你总是出现得这么突然哦,南宫石。” “果实是你在打伞。”他站在雨里舒展着长腿,看她的眼奇怪地热,顺手从她 手里接过那把精致的伞,“紫玉竹六十四骨,仕女绘画毡纸伞面,是前宋的古物吗?” “这把是仿物,我今日才从城里淘来的,我很喜欢呢。”清清看他握住伞柄自 然地罩住两个人。伞面虽大遮两个人却是吃力,她只好顺着他的指示让过他的右臂, 只一个侧身已经落入他的怀抱,闻到男子沐浴后的味道,有淡淡的——“96年的干 邑味道,南部的葡萄哦。” “是,南部阳光最好时的葡萄,我的私人珍藏,有机会一起分享吧。”本来是 为了避免尴尬的气氛,她刻意的说话却引来他更深的刺探,或者是会错了意,清清 低下头,听他的浅笑,“有这个荣兴吗? “我——”她想答应他的,但是——“执少爷。”老田的声音总是响得及时, 清清偷偷松了口气,踏进前厅的门廊,望到另一张出色的男性面容,穿着同样的蓝 色衬衫,规矩的西服小外套搭在左臂上,她看到他的金色袖扣和整齐扣好的衣领扣 子配对,当然是南宫执。 “执啊,这么敬业在门口迎宾吗?”慢吞吞地收伞,南宫石是最后一个踏进厅 堂的人。随意地甩甩手上的水珠,他好笑地看老田皱眉的痛惜,顺着他的眼光瞄到 自己的脚下,沿着裤子渗下的水滴在脚印处汇成了小潭,很有创意地在深色地毯上 散开。 “我只是碰巧要出去找余小姐。”南宫执从上衣口袋里抽出手帕递给兄弟,看 他不在意地擦了额头,白色手帕上的黑印很明显,他不着痕迹地皱眉,“你应该养 成带手帕的习惯,这块就给你好了,是新的。” “这样啊——”南宫石努力地在忍笑,将染了污渍的帕子塞进裤子的口袋,手 帕没有全部塞进去,一半都搭在口袋外面,随他的动作飘起来,很潇洒,但不是主 流的那种。当然不是。 清清下了结论,不明白他们兄弟交换的眼神,迟钝的视线本是随性地打量。南 宫家的摆设都是价值不菲的古物,她佩服的是南宫家人对古物的驾驭而不是被无形 的财富奴役,眼光本停留在那幅著名的《命运》上,是文艺复兴期的仿画。画中的 女子据说是荷兰的公爵夫人,她的手腕上戴着传说中的命运之链,是七彩的晶石物, 画者达? 芬奇也是好奇的科学家,曾经拿着粗陋的显微镜分析,说那晶体有不能解 释的真正魔力,会给人幸运。 “请,余小姐——” “啊,是。”不好意思地调转已经入神的目光,清清掉转头看南宫执,看他侧 过身做了“请”的姿势,有个人从他身后的阴影处走出来。挺拔的身躯,穿着三宅 一生的衬衫却配GUCCI 的男式牛仔裤和KENZO 的风衣,是精心搭配的风度,迷人的 三分笑在唇边,磁性的中音对着她道出诚心地惊喜:“清清,你终于回来了。” “林之——”她恍然入梦地皱眉,看南宫执的眼里竟似有了责怪。 南宫执聪明地忽视,走过去搭住石的肩:“余小姐有客人。石,你到我的房间 去挑件衣服换吧,今晚一起吃饭。” “好。”无所谓地耸肩,南宫石的视线研判地在那陌生男子的脸上转。 清清犹豫了一下,才开口:“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林之,我的——一个朋友。” “林之——”南宫石点点头,回过头看的却是老田。清清不太确定,头有点疼, 是不是因为吹风的缘故。她想以这个借口回房,还没提出就听到南宫石的声音—— “正好人多热闹,晚上我拿那瓶珍藏的96年红酒来给大家祝兴。” “这么大方啊,石。”南宫执浅笑,伸手按了按眉心,有些用力了,青痣微微 发红。清清看得清楚,想说什么,手臂上却是一热,她转过头。 “我特意从台北飞过来的,清清,我有事情和你说。”清清无奈地点头,看到 南宫兄弟识趣地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