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没有烛光的夜幕 啪——白袖下的纤手使劲,折断了紫竹伞骨。纤指划进毡纸伞面,圆润的指尖 却力透纸背。小青看着完好的伞变成了破碎的纸片:“你想我进沈家门?”“这世 间男子都重名理,只有你成了他人之妇才可断了他的俗念。小青,你该成全我。” 白素贞站得直,斜瞥小青的眼里有嫉妒的哀愁,是针样的刺对着曾经的姐妹。 小青点头,从倚靠的藤蔓上跳下来,弯下腰去抚那折断的伞骨:“据说紫竹伞 骨耐用终生,原来也是笑话。我刚巧换了把新伞,正免了取舍。便依你吧,姐姐。” “我会感激你。”素贞走过小青的身边,白裙的衣襟上沾了落在藤木椅上的飞 絮,小青直觉地想伸手去拍却僵在半空,看她进了屋门。 “为蛇的时候我听说,为了妖就可以不怕鹰攻蛙噬、人的采捕,于是费五百年 成精气,在紫竹林里听佛祖菩萨布道,千年才知晓为人间有七情,于是去找合心意 的人形。是那幅蔡巨的《小列女图》,笔触很淡,墨色久了还有碧青底,我可以着 人衣裳也尝美食,视为一大乐事。可是,人有七情,难道妖便不及?我不明白。这 样说来你选为妖还是人?”小青独自站在院中,耳语般的声音听来低落,伸手拔下 发间的那枝桃花簪子,她疑惑的眼似在看一个活物。 “是妖都想为人的,小青姐姐。”细细的回音从桃木簪身里传出来。 小青摇着头:“是吗?你这万年桃木也看不开。” “花费万年才有精气,小青姐姐,你们本是活物,当想不到被迫固住身形的痛 苦。我到现在都难以成精魄,也只有你肯听我说话。”桃花簪头在小青指尖发光, 极弱,荧火虫般的烛光。 小青咬住下唇,思忖了一会儿才又开口:“你也这么说,我自然无理由反驳你。 只是我自己觉得灰心,便助你一臂之力吧。”她一用力,簪尾的尖刺进她中指,一 滴血红映上簪身,使得簪头的光猛地增强。小青满意地眯起眼:“我这千年蛇血可 助你凝结精魄,不过百年你便可有具体形态,选身为人了也是可以的。” “多谢你了,小青姐姐。”簪身传出的声音有片刻地停顿,再响起时有了讨好 的请求,“小青姐姐,其实送佛到西天,你知道我成簪身后便是他沈家祖传之物, 如果能够凝聚他沈家人的精血便可一日成魄。” “呵呵,你也这么贪心吗?”小青一愣,“是跟人学的吧,可惜我不能帮你。 我若伤到人见红便是重罪,我是妖啊。” “是桃花放肆了。”桃木簪子的声音闷闷的,光随着暗下。 小青无视她的失望,抚摩着簪身:“原来你叫做桃花吗?是个好名字。” “是沈石取的,他说‘物也有其名,谓之其情。’所以沈家的孩子里我选他做 主人。” “他很有心。”小青附和地下了结论,把桃木簪子插回发间,停了这段说话。 这簪子到手时便发现有妖气,所以问沈石要了来。人妖总是殊途,她担心他有 损伤。原来她那么早就在担心他了吗?沈家二少奶奶!她默念了一下,垂下的眼帘 逼得眼光落在七彩的裙摆上,是杭州城中唯一的款式。 “沈石——”她记得他在织机前的模样,织梭如飞,他的眼总偷望她。便也无 亏,她笑起来,她喜欢独一无二的锦衣都出自他手,着在她的身。 “看上去是个宏伟的爱情故事。” 一口气在胸膛里等得有点久,吐出来时喉口都起了微疼,余清清从檀木摇椅里 站起来。身披粉色的绸料长袍,单薄的身子不能抵抗晚风的凉意,她直觉地缩了肩, 小心地把一叠打印稿压在纸镇下面。 这是她捡来的惊喜,并不知道是谁的作品或者读物,“实在像是真有其事的样 子,命运之灯与保命手链,真的是凑巧吗?”记得那天南宫石手中的烛灯,是断头 皇后的爱情信念:“照亮爱情不归路的命运之灯啊。”她不自觉地默念,一刹那的 默契让她就肯定了那桌上失物的主人,便南宫石其人。 初见时的爱笑男子对她唤着“阿里阿德涅”,她一直记得的。她应该将稿纸还 给他,也许他会着急。她虚弱地说服自己,拿起了桌上的稿子,随手从椅背上拎起 外套,动作有点大,衣摆扔到桌面,衣角一带,把本来摆在桌沿的桃木簪子扫下来 却正好落在外套的口袋里,悄没声息就没下去了。 急切的清清打开房门,几乎是跑着出去。“砰~”门在身后自动关上,加了软 木底的门槛使关门声并不刺耳,只是再低回的声响届难免在入夜的空宅里显得惊心。 没有月光,举目处都是重重树影,听不到惯常的鸟鸣蝉叫,很是奇怪。 南宫石走得很慢,顺手从自家书桌上提来的烛灯火焰闪烁,他自觉拿错了探路 工具,很想抱怨。是晚饭吃太多的缘故吧,难以入睡只好出来散步,期望静树野花 可以缓和他躁动的心思。 他不是太认真地闲晃着,打算晃到主屋去找南宫执下棋,没想到会碰到兴致相 同的同路:“呵,吓了我一跳,是——林先生。” 顺着树影转过半人高的灌木丝,他看到紫色花束里的微红,是野梅,伸手便去 采了来,小心地放到上衣的口袋里。看到五步外就是那棵月桂,慢悠悠地合起眼, 他本来想念“阿里阿德涅”玩一个怀念好时光的游戏,身体却敏感地察觉实体的存 在,听到人的呼吸声,微重,不该是女子,有点点的失望,忙不迭地嘲笑自己本不 该有的期望,睁开了眼便望见穿着昂贵西服的男子。 “南宫石先生。”有礼的三分微笑凝在唇边,他看着他,眼神里写着期待。 南宫石明白地叹气,放下手中略重的烛台:“叫我南宫石就好,你找我?” “谢谢你晚上招待的酒。96年的干邑,南区混种白葡萄,你真是大方。”这个 叫林之的男子充满诚意地颌首,“会品酒之人都会珍藏,而能将珍藏与他人分享的, 都知道君子不夺人所好的道理。” “如果我没记错,余小姐介绍过林先生是医生?”看来短时间内不能脱身,南 宫石索性坐了下来,沾着露水的草微凉,质地却还柔软。 “是,林之不才,只能继承家中的小医院,在台北市,南宫先生若有兴致到了 台北也可到我林氏医院一游的,总也能消磨半日。”林之并不掩饰他的骄傲,迟疑 了一下才学南宫石坐下,背靠着月桂的躯干,他肩背挺直,坐姿标准。 南宫石摇头:“医生却是好职业,救死扶伤,比我们两兄弟都强太多,做些玩 物丧志的事情。” “南宫家的产业颇有威名,我也仔细打探过,你是业内一流的游戏程式设计, 智计过人,我是佩服的,虽然我自己从来不玩游戏。” “看得出来。”石点头,抬眼看天,是墨色的一个倒盖的盒子,有点闷,他不 耐地甩甩手上的湿意,等林之说出正题。 “这样找你实在冒昧,我听他们说你一个人住在偏屋里,本想过去找你又怕打 扰,就和自己做了个妥协,站在这里等你。如果你出现,我就直言。”林之的语言 开始有些乱,石听得出他的矛盾,要一个天性骄傲谨慎的人承认有动机的等待是很 尴尬的事情。 他体谅地点头,在心里怪自己的不安份,如果他今晚能在房中安睡是不是就能 避免这次遇见? 深吸口气,他不露声色地接了他的话:“你很幸运,林先生,半夜也能等来我 这个自投罗网的路人,那不管是什么事我都会尽力而为了。” “为了清清。”林之一反方才的犹豫,不给他后退的余地,直视他眸子的眼亮 得惊人,“我想知道你和清清是什么关系?” “余小姐——是执的客人。”他没有回避的意思,答话的口气听起来却很不由 衷,自己都感觉到了。 “对你来说,清清只是南宫执的客人吗?”林之毫不掩饰疑问。 石虚应地笑,“那么,对林先生来说,她又是什么人呢?” “唯一想得到的爱人。” 他难得地运用社交技巧,以为可以让矜持的男人知难而退。没想过会得到这样 斩钉截铁的回应,倒把问话人愣住了,艰难地吐字:“这么坚决吗?” “当然。”林之也动了动身,被露水沾湿的西服下摆起了皱,他果断地脱下来, 挂在右臂上。 “是让人佩服的决断。”南宫石喃语着,“年轻人才有的勇气,我也是看走了 眼啊。”他的口气像看破世情的老人,感觉到另一侧的眼光,有一点哀怨的清冷— — “清清!”林之惊喜地叫出来。 石只是笑,缓慢地抬头,果然见到余清清。 “余小姐,这么晚了你也没睡?” “我——捡到一些东西,我想这是你的。”余清清站在灌木丛后,对着他伸出 手。 他看不清她手中的纸字,先接了过来,提起烛台来看:“原来被你拾去了,我 还以为让老田给扔了。”随意地一折,他把纸卷插进口袋,忘记里面先有的野梅, 一个挤压便有暗红的夜体浸染了白色的纸面:“真是糟糕。”直摇头,“还好我电 脑里有备份,重打就好,这一份我带回去扔了吧。”他对清清抱歉地笑,“谢谢你 了,余小姐。” “不用谢。”清清局促地笑,看着他手中半红的纸卷,踌躇了一下还是开了口, “如果可以你把它送给我可以吗?” “嗯?” “这个故事我很喜欢,你给我好吗?” 清清真切地恳求,身子随动作前倾,石瞄到她微湿的衣摆,知道她其实已在这 树影中很久,点点头:“你不嫌脏就给你好了。”把纸卷重新递给她,看她放松地 笑,把纸卷小心地卷好倒揣进外套的口袋。 “清清,夜深了,你穿这么少出来会感冒的。” 温热的男式外套上有符合主人气质的KENZO 竹香味,清清抓住黑色西服的领子, 勉强地抬头笑:“谢谢你,林之。” “应该的,我们回去吧,南宫先生也要休息了。”林之顺势搂住清清的肩。 “是啊,夜太深了,你们回去吧。”石想了想,把手上的烛台也递过去,“拿 着它。路太黑了,你们小心。” 他返身回自己的屋,今天反正也下不成棋了。他走得快,一下子就把另外两人 抛在后面。好在是相反的方向,南宫家的地方真大,现在才觉得是件好事情。一双 眼晴在没有烛光的夜幕下格外地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