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菊乡有句民谣:“圣垛南,湍江北,大山小山窝土匪,一个山窝没刀客,大人
小孩都是贼。”圣垛,就是圣垛山,八百里伏牛山的主峰,在菊乡境内。刀客,就
是土匪,就像东北人把土匪叫胡子一样,菊乡人叫土匪为刀客,言外之意,土匪是
拿刀干杀人放火勾当的。
菊乡山里刀客多,可是有历史了。听上岁数人说,从前清到民国,人们不隔三
月便跑刀客的反。有些刀客还讲点仁义,谋财不害命,有些刀客,见树不砍撞三脚,
碰上就没命了。有一年,我们油房庄村东头大户夏英杰家老爷子死了,这个老爷子
在前清时当过举人,名声在外。那天夜里去报庙,离土地庙有三四里路,等到一行
孝子贤孙哭哭闹闹烧了纸放了鞭炮,给土地爷爷报了到回来,屋里就遭了劫。几个
下人和看家的统统绑在后院,嘴里塞着破布臭袜,每人身上都戳一刀,有的已经死
了,有的只剩下一丝悠悠气。自此,庄子上死了人再也不报庙了。这竟成了油房庄
的习俗。人们说,土地爷说了,土匪多,地道不平,你们直接到阎王那儿去算了。
尔后,连带周围十里八村也不报庙了。
这些刀客,有的占山为王,明火执仗,有的夜聚明散,黑来暗去。明火执仗的,
还敢同官家对抗,还敢开仓济民什么的。有一年开春,适逢罗庄街大集,来了土匪,
打开官家粮库,开仓济贫,赶集的人碰上了,就背一袋子粮食回来。三爹那一次没
东西装了,就脱了布衫装了两袖筒大米,兜了一兜黄豆回来。晚上,正炒了黄豆我
们吃,有人来小声告诉三爹,怕今夜要来刀客,都别睡死。这天夜里,果然来了刀
客。三妈把我搂在怀里,和衣坐在堂屋当间,三爹把个铡床顶住屋门,手里拎把大
刀,立在门后。大人小孩都不敢合合眼,大气也不敢出。第二天一早,听说王家油
房让人抢了。三妈说,这刀客,也是有眼色的,一河冲十来座油房,咋就知道王掌
柜发了大财。我们这一道河冲,据说水质好,打油出油率高不说,单那油的香味就
同别处不一样,还经年过夏不走味,不坏。别处的油隔不上半年,就有滋辣味了,
调菜下锅,吃了嗓子渍渍辣辣地难受。因此,方圆百八十里,都来这里打油,油房
也就越开越多,还招来外乡人也来开油房发财。小河上,砰砰砰砰的打油声,震得
河里的水也一晃一晃的。于是,这里的河,就叫油房河,山就叫油房山,村子也就
叫油房庄。就差人没有叫油房人了。
听大人们说,那个王掌柜夜里算完了账,开了门,去解手,就有飞刀唰的一下
扎到门上。他正要回身关门,就有人闪身进来,用刀把他逼住了。问他要钱,他不
给,这伙人就把他吊了起来,用火香烧他心窝子,最后取出了三箱银元才算了事。
还有一个伙计让刀客打拐了腿。我就跟了大人去看热闹。油房里乱糟糟的,也没有
看出啥名堂。只有给我们吃油浸烤红薯的小油匠马氏,跟人们比划着在讲那拨子土
匪的厉害。他特别说:“刀客头是个女的,看起来秀里秀气,说话腔调也不高,可
下手挺狠,那飞刀一扔一个准。谁敢撵!我跟出来没跑几步,她飞来一刀,把我帽
子切了个边儿,说:‘别逼我坏了俺们谋财不害命的规矩。’你看。”他把帽子摘
了让人看,那帽子一边真的没有了耳把儿。他还把那飞刀也拿了来让人看,有识字
的说,这上边打有记号,看是个“天”字,那女刀客肯定是天台寨的了。
郑翠香天台寨的人马就活动在菊乡北山一带, 一面干打家劫舍、劫富济贫的勾
当, 一面打探沙一方的行踪, 伺机杀他。同时,打听共产党的下落,想投奔共产党。
这时已到1948年春天,国民党连吃败仗,逃兵上山入伙的多了,山寨弟兄一下子发
展到一百来人。为增强实力,他们打算抢劫一家油房凑钱买枪。谁想,就他们抢劫
的油房,是地下党的地下联络站。那笔钱是党的活动经费。
这以后,解放军开进这里。有人向郑翠香建议,这支队伍人不多,打吧,他们
有好枪,有了好枪,就可以打沙一方了,为香嫂报仇。香嫂问:“他们是哪一路的?”
一个兄弟说:“我看见了,不像是国民党兵,国民党兵头上戴的是青天白日,这些
兵头上是红五角星。”香嫂说:“那还打啥哩,都是干劫富济贫的事,咱们不就是
在找共产党么?投降算了。”于是,他们一弹不发向这支队伍交了械。这是一支解
放军的武工队,队长姓王,就是油房庄油房的王掌柜。他一见郑翠香就问:“咱们
有点面熟?”郑翠香说:“就是,我也觉得在哪里见过面。”王队长说:“油房庄
去过吧,抢劫油房是你们干的吧?”郑翠香猛然醒悟过来,说:“是见过一面,黑
夜里,看不清楚。原来你是王掌柜啊!”王队长轻声一笑。郑翠香又问:“你当掌
柜是有钱人,咋也能当共产党?共产党是穷人的党,你怕是假的吧?”扭身大喊:
“上当了!快跑!”王队长大喝一声:“捆了!”众兄弟已是手无寸铁,眼睁睁地
看着他们的香嫂被捆了个结实。郑翠香后悔地骂天骂地,又骂她的压寨先生:“你
们咋不侦察清楚?摆明不是共产党,你们要说是共产党。”压寨先生说:“咋不是?
共产党戴的是五角星,他们不就戴的是么?”香嫂说:“是个狗屁,共产党是穷人
的党,咋能找个大掌柜当首领?”她那先生说:“怕不是那次让我们抢穷了。”香
嫂说:“真他妈的胡说,一座油房值多少,少三两箱银元就穷了?”吵闹着吵闹着,
王队长也不理他们,只管让战士押了他们往根据地来。到了根据地,把随从教育一
顿释放回家,只把她和她那先生关进了黑屋。
这支部队就是郑翠香她大伯投奔的队伍。两人在屋里还在互相埋怨着,争吵着,
忽然一个看热闹的小孩隔着窗子大叫一声:“姐!这是我姐——”就哭喊起来,又
往门上扑,用手打门,让战士拉了回来,他就咬战士的手。王队长把他吓唬了一顿,
说:“哪里是你姐,是刀客!”小孩叫道:“是我姐,是我姐!”王队长就派人去
叫他大伯。郑运昌跑来了,一看,隔窗大哭。大伯埋怨说:“你咋走了这一步?这
是咱们自己的队伍。”郑翠香这才知道,沙一方那次竟把她爹妈连同赵妈一同杀死。
想到血海深仇没报,反被人逮住治罪,她深深后悔不该投奔共产党。她痛哭流涕说
:“我要被处死了,沙家的仇大伯要报啊!”又对小弟说:“三啊!姐全指望你给
爹娘报仇了。”哭得死去活来。小弟说:“我领着你去报仇,杀沙家狗日的……”
郑翠香隔窗伸出手来,抚摸着小弟弟的头说:“姐抢过共产党,共产党会杀姐,但
姐不恨共产党。你们跟了共产党,就能找沙一方报仇。”小弟跑去跪在王队长面前,
说:“我姐是好人,她没有抢你,她不是刀客,是好人……”哭着不起来。
王队长是眼皮软心肠热的人,听了他们叔姪二人和这个不懂事小兄弟的哭诉,
说:“也是逼上梁山的受苦人……”当天夜里,亲自看管,故意放松警惕,制造机
会,让他们逃走。可是郑翠香并不知道王队长的良苦用心,逃走时,她同她那先生
竟打昏了队长,夺走了他的枪。王队长因此被关了禁闭。当郑翠香他们派人来动员
他大伯离开武工队时,得知王队长因为她受到了连累,才悟出了其中的蹊跷。她马
上聚集旧部,同这支武工队摆开了擂台,扬言要救王队长。这一“救”,王队长就
被怀疑“通匪”而下了大牢。武工队指导员偷偷让郑运昌给她捎信,告诫她不要与
共产党为敌,她说:“知恩不报, 非君子也,我郑翠香绝不忘了王队长的恩。”又
杀进天台寨,谁来了同谁对打,成了一支两不靠的别动队。
她这一折腾,就把王队长闹得罪上加罪,被判了重刑。
天台寨,传说是李自成兵败湖北九宫山后,他的后人为躲避官兵追剿退据藏身
之地,位于菊乡乔端镇西北五十五公里的山上。郑翠香二次上山后,仍称香王,拒
险自守。眼看菊乡解放快一年了,山上匪患未绝,一队解放军把天台寨团团围住,
逼他们投降,但是郑翠香提出让共产党放了王队长,当时王队长已经押到外地服刑
去了,她的要求难以答复,香王郑翠香就不投降,领着一帮人马在山上自种自吃,
时不时偷偷摸摸下山打家劫舍一番。因路险林密,人地生疏,解放军不愿意为此再
造成伤亡,况且又念起这个女人也是遭受恶霸迫害上山的,是同国民党反动派有着
血海深仇的苦女子,就围而不打,让他们在山上很是逍遥了一段。沙一方父子被捕
后,地方政府就把公审沙一方父子大会会场设在离天台寨不远的乔端镇。解放军领
导和菊乡地方当局认为,也许凭这一点,郑翠香会缴械投诚,同共产党合作,携手
剿灭流窜北山的沙一方残部。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这竟然给她郑翠香报仇雪恨造
成一个绝好的机遇。
沙一方是玩枪老手,当大会开到受迫害人诉苦时,趁那人手捣他鼻子之机,他
装做晕倒的样子,身子站立不稳,后边那个持枪的战士是个新兵,上来扶他,他虽
然手被反绑着,竟从身后抓过战士手中的枪,蹭住大腿,一个子弹上膛,背着身转
圈子扫射。会场大乱,人们四散奔逃。台上台下解放军大喊叫人们卧倒,开枪还击,
他儿子沙百建中弹倒地,沙一方跳下台子,混进人群向外逃去。
这个恶贯满盈的反革命分子漏网,会对菊乡乃至全国的暗藏敌伪人员造成不良
影响,他们会更加顽固,更加疯狂地进行破坏和反攻倒算。因此,上级严令,限期
捉拿归案。
就在这时,郑翠香派人给菊乡解放军警备司令部送来一封信,言说沙一方在他
们手里,请解放军于某月某日在乔端河滩领人。解放军马上组成小分队,陪同地方
民兵在乔端镇布防,派人同天台寨联系。但天台寨送来的是一具沙一方的尸体,并
附一信。信上说,大恶霸沙一方因同香王郑翠香有着血海深仇,她已于今日早晨将
其处死。望念起这种行为也是为民除害的正义之举,对天台寨所部兄弟,免于追究
其已往所为。并望对当年因受她株连而进军房的王队长从宽释放。她将归顺政府,
共造菊乡。云云。
这对解放军真正有戏弄之嫌,解放军下令攻寨。但所到之处,没遇任何抵抗,
天台寨所有枪支刀械均捆放于燃灯祖师庙前,惟庙中一老道替人把武器交于政府,
并转交一诗,诗曰:逼上梁山一红颜,千难万苦谁人怜,王师安定菊乡日,家恨已
消我归田。
自此,郑翠香这个刀客从菊乡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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