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沙一方的孙子沙吾同对祖父没有多少印象。他是跟着妈妈在老爹教书的中学里
长大的。那是外省一所国立中学。爹是北京大学的毕业生,先在这里教国文,后来
就当了校长。妈妈是北京音乐高等女子师范学校毕业的,教音乐。沙吾同从小就在
妈妈的熏陶下,会按风琴。虽说还弹不了完整的曲子,但也能跟着妈妈唱“打倒列
强,打到列强”什么的,摇头晃脑,很得意。后来又学会吹笛,拉二胡,俨然一个
小音乐家。他们很少回菊乡老家,偶尔回去一趟,他也没能同爷爷呆多长时间,顶
多问声安。爷爷令下人领他出去砸核桃吃,说吃核桃长大了,脑子里纹路多,聪明,
能干大事,当大官。然后爷爷就忙他的公事去了。住个三五天,他们就坐车回校了。
路上,妈妈说,应当劝劝他爷爷,少干些伤天害理的事,什么国民党共产党的,老
百姓不管那么些,只看你干的事是好是坏。爹说:“能劝么?他是人在局中身不由
己啊!”小吾同当然对大人的话听不懂。他对爷爷的印象就是长袍马褂,就是军装
盒子炮,就是前呼后拥,就是摸着他的头笑眯眯。他对老家的印象,就是人来人往,
就是前院后院,就是梧桐树,就是石条台阶,就是石狮子,就是厨房里好多女人做
饭,好香好香。他最熟悉的是爹妈教书的学校,是球场上的你争我抢,是妈妈的风
琴,是爹站在学生队列前的训话,是新年的联欢会,是校园里的男男女女,是男学
生领他到小河里摸的螃蟹泥鳅,是女学生五月端阳给他缝的香布袋和带到他手脖上
的五色线。啊!多么有趣的童年!可是有一天,学校放了假,学生回了家,学校里
开来了头戴红五角星的解放军。解放了,学校又开学了,爹还当校长,妈妈还当她
的音乐老师。所变的是,妈妈教学生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唱《没有共产
党就没有新中国》,是妈妈领着学生演戏,演《白毛女》,演《血泪仇》。沙吾同
在戏里就串个小孩子过过唱戏瘾。就在这时,有一天晚上,沙吾同跟随大人唱罢戏
回来,屋里坐着一个人,爹同他小声说着话。那人一顶破草帽压在头上,遮着脸,
穿得破破烂烂,像叫花子。他们进门的时候,那人往里间屋钻了过去,等他和妈妈
坐定了,才走出来,把吾同拉了过去,说:“来让爷爷看看。”吾同才认出是爷爷。
可是爷爷没有了长袍马褂,没有了礼帽文明棍,没有了皮带盒子炮,没有了高声大
气。有的只是贼眉鼠眼,有的只是低声下气长吁短叹,有的只是……吾同不明白爷
爷为啥现在这个模样,他说:“爷爷,你的盒子炮呢?”爷爷一听,沉默了一会儿,
说:“丢了。”妈妈赶忙把吾同拉了过去,说:“大人说话,小孩子别多嘴,快去
睡觉。”爷爷就在学校住了下来。不过,很少出门,常常是到了晚上才出去走走。
有一天夜里,吾同让吵闹声惊醒,屋里来了许多当兵的,把爷爷和爹爹都抓走
了。
原来,爹听爷爷说过,当初放郑运昌时,爷爷曾经给郑运昌留过一句话,爹就
偷偷给郑运昌写了一封信,说他老爹就住在他这儿,时间长了,纸终归包不住火,
问可不可以用钱买条人命,他家藏有金条,愿意捐献给政府。他想让在沙家湾出头
露面的郑运昌探个实底。
这时的郑运昌已经入了党,已经有了阶级觉悟,是无产阶级先锋队的一名战士,
他当然不会把当年那一句江湖上的承诺当做一回事。他马上把这个恶贯满盈的沙一
方司令的藏身之地报告了上级。
沙吾同随妈妈也被遣返回老家,原因是他们窝藏反革命,知情不报。路上,妈
妈告诉他,爹坐牢了,爷爷也坐牢了。
这时的沙家大院,老爷子、老太太早就死了。沙一方的几房太太,也都是短命
鬼,只有四姨太太跟了他十年,算是时间长一点,可是菊乡临近解放时,她看沙家
气数已尽,就跟个唱独角戏的跑了。沙吾同跟着妈妈回老家时,沙家大院里已经住
上了好多家翻身农民,他们就在靠山边的一座三间房里安身,母子俩相依为命,算
是撑着沙家的门楼。
这年春天,吾同九岁吧,妈妈常常魂不守舍地哭。这天竟是哭了一整天。到了
半下午的时候,有人进屋来,看妈妈哭,半天没有说话,也长吁短叹的,后来才吭
吭叽叽地说:“人……你看咋个入……入土?”妈妈领着沙吾同到了门外,见地上
放着一个高梁箔子,卷了一个人,一头伸出一双大脚,箔子底下有些血迹。妈妈一
下子哭断了气,被人们七手八脚抬回屋里,男人们就把那个高梁捆儿抬走了。半夜,
妈妈哭着说:“你爹他没有干坏事,他是护你爷才那样啊!”又哭道,“你爹不该
给那个龟儿子写信,打听政策,共产党能宽大你爷么?那龟儿子把他们报告了啊!”
又说,你爹教书一辈子,连个鸡都没有杀过,好人没有好报。那个龟儿子不得好死!
又过了半个多月,爷爷也这样抬回来了,人们把他同爹埋到了一起。
这以后的一天下午,妈妈领着沙吾同到坟上烧纸上香,妈妈坐在坟前哭得死去
活来,吾同也哭。哭了一阵,吾同愣头愣脑地问,报告咱们的那人是谁,叫个啥。
“我长大了,杀死他!”他说。妈妈用手在他手心里划了几划,沙吾同看明白了,
郑运昌,他就记住了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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