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字迹像陈小焕所刻,人们不由想到,这是一个当代“白毛女”生命最后的悲哀。
沙金丹在断崖下,找了很久,没有见到妈妈的遗骨。她只有把悬崖上的字迹拍了照,
把另两块能搬动的石头搬到燃灯祖师庙里保存,然后大哭……
我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赵先娥大娘就是郑翠香。
新疆克拉玛依赵厂长因病来中原中医学院找老中医治病。我和妻子去看他,说
起王记香的身世,提到那份契约,老人听着听着呼吸有点急促,我忙拉亮床头的救
急灯,来了医生护士,折腾半天老人才转危为安。他拉住王记香的手不丢,要我立
刻回家去拿赵先娥的照片。相片取来了,老人一看,又激动得不行,急忙给他服了
救心丸,他才缓过一口气。说:“是她,是她……”把相片贴到脸上,流了泪,喃
喃着:“多少年了啊!多少年了啊!”又拉过王记香的手说:“闺女——”王记香
就叫了一声:“爹!”扑到老人怀里,哭着说:“亲爹,亲爹,爹——”赵厂长急
切地问赵先娥现在在哪儿?照片上另一个女孩子是谁?照片是陈小焕在她的红造总
正辉煌时,同大娘、王记香和我四人合影。我就把大娘的死、陈小焕的判刑一一说
了,老人一时悲痛难忍,说:“悲剧啊!大悲剧啊!”第二天就要我们陪他去天台
寨凭吊大娘亡灵。考虑到他身体状况,我劝他疗养一段,等天台寨旅游区开发好了
再去。老人又是一番感慨,对记香说:“你妈把你叫记香,就是要你记着她哩!”
谁想,老人就在这天夜里突发心肌梗塞,去世了。王记香虽说没有受过老人一
天养育之恩,也哭得死去活来。她同新疆的两个弟弟一起操办老人的后事,她哭着
说:“爹,你走得太早了,女儿该尽孝啊!该伺候你几年啊!”
澄清了这个事实:王记香和陈小焕就是同母异父姐妹。
澄清了这个事实:郑翠香冒名顶替赵先娥,她就不再是王贵桥的妹妹,而是郑
连三的亲姐姐。那么,陈小焕和王记香就是郑连三的外甥女。那么,就是郑连三,
而不是王贵桥把自己的亲外甥女送上了被告席……
我们决定到狱中看望这个舅舅,让他知道这个血的事实,尽管这个事实真相对
他来说很残酷。这一天,下着小雨,异常沉闷,让人有一种憋闷的感觉。王记香怕
我见了郑连三感情用事,过于激动,心脏犯病,要我们改天再去,我说就去,就去。
一路上我都在告诫我自己,不要激动,不要激动,要平心静气地把这种亲情关系告
诉他。但是当见了郑连三的面,我竟是机枪一样扫了过去。郑连三木然地立在铁栅
那边,听完了,才双手把铁条抓住,凑近了问:“这是真的?”我说:“真的。”
他又问:“这样说,陈小焕、沙吾同叫我舅舅,王记香你们俩也该管我叫舅舅吧?
是不是?”我说是的。他说:“王贵桥不当舅舅了?他死了就不当了。”我说王贵
桥不是赵先娥——也就是说,他不是郑翠香的哥哥。他问:“我是郑翠香的弟弟,
该当,哥不当舅了,该弟弟当。轮流坐庄,舅舅这个大官轮流坐庄?”看他神经受
到刺激太重,忙劝他冷静。他说:“我冷静得了吗!我是混蛋王八舅!我他妈的是
混蛋王八舅!王八舅哇!”哭了,尔后反复就是这一句,扇自己的脸,被看守拉住
了,他又扭头对我大声质问:“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夏老哥,不,不,夏外甥,为
什么?为什么?”又大声呼喊:“姐呀!你不该死,我该死呀!我死,我现在就死
——”要往墙上撞,被警察拉住了。
这一天,沙吾同说上厕所,看守开了门让他自己去。沙吾同就慢慢地在狱道里
走,一边用手揉着额门、眼泡、鼻梁洼、脸,快进院子时,他先看看天色,很晴朗。
老毛病不觉犯了,就想吟诗,还没斟酌好词句,忽然看见警察押着一个人,低着头,
如履薄冰的样子,两腿有些发软,但还不至于劳驾身后两名警察搀扶。从面前走过,
原来是郑连三。他喊了一声,郑连三站住了,偏过头来说:“你好。”沙吾同说:
“彼此。”看看他的仇人,揶揄说:“你抓了我几次,还能数下来吧?怎么这次把
自己搞进来了?” 嘿嘿一笑,“你这一次比我那几次的总和质量都高,高几倍吧!
这里边好玩吧!”郑两三说:“我是你舅舅,长辈,说话得有点分寸。”沙吾同说
:“狗屁!”
由于唐甘露已死,夏吉利在逃,聂婉丽已年届中年,不肯作证,郑连三的受贿
罪,奸污女青年罪,取证困难。同时,尽管郑连三对指控他收受巨额贿赂一事供认
不讳,但是,对其敛财去向,他交代说:“我大伯郑运昌死于文化大革命运动,又
是被沙吾同整死的,死得太惨,也太窝囊。我想筹集一笔款项,以大伯名义设立‘
郑运昌劳动英雄助学基金会’,拟对那些死于非命的英雄(含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
分子、模范、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三八红旗手)后辈求学困难者,进行资助,以
此来纪念大伯在天之灵。此事外人一概不知,唐甘露只不过是被我利用而已。”检
察院在对其办公室的查抄中,确实发现了郑连三亲笔拟定的基金会宗旨(草稿)。
并且他除了唐甘露经手的这一笔受贿款外,又交代了其他一笔款项。两笔款子悉数
未动,已全部交回。对此,检察院认为,敛财动机和考虑问题的出发点可以理解,
但筹集资金手段属于犯罪性质的非组织活动,合情不合法。现经中原省检察院和菊
乡市检察院的周密调查与核实,认定郑连三“受贿案”、“奸污女青年案”事实不
清、证据不足。1997年2 月,关于郑连三“受贿案”、“奸污女青年案”,被发回
菊乡中级人民法院重新审理。经调查审理后,认定:郑连三受贿罪不能成立,奸污
女青年罪也因取证困难而搁置。在菊潭公园、天台寨开发中贱价出售土地的问题,
属工作失误,不属于法律制裁范围,移交纪委处理。郑连三当场释放。
郑连三听到这个判决,呆了一阵,而后问:“那么说,我无罪啦?”无人回答
他。他问:“那么说,我就是廉政的官啦?”还是没人回答他。他哈哈大笑一阵,
高声大气地说:“我是好官,廉洁奉公的好官,人民公仆。他沙吾同这个刁民就是
十恶不赦的啦?孬种,刁民!”他护士老婆把他接出监狱大门,他说他先不回家,
要到郑州大学来看我,看他的外甥女和女婿。他来了,说他想退休,在省城住,同
我有学问的人住一起,让我给他买房子。看样子,他情绪尚好。但是很快,他就迎
来了一个致命打击,他同聂婉丽的私生儿子刘一兵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郑连三
一听,晕死了过去,几天后,他从病床上抬起头来再问儿子时,儿子已经走了。
刘一兵本来没有什么大罪。他想保住自己的亲爹老子,给唐甘露送去一件浸有
毒液的内衣,杀人灭口,事情败露,以故意杀人罪被判死刑。
沙吾同听到郑连三无罪释放的消息,简直气疯了。他骂法院是狗屁法院,他骂
天骂地,骂爹骂娘。没人理他,骂累了,一头栽倒在地,睡着了,一睡就是一天。
他做了个梦,梦见了他的陈小焕,还有老周嫂子、叶莲老师,还有齐秋月,她们身
上都罩着一个大网,全佝偻着腰身,说:“你也进来吧,我们都想你哩。”他正往
一个网眼里拱,网眼忽然束紧,把他的脖子卡住了,小焕哭着喊:“沙老师……”
那三个女人都说:“他这人不知道谁对他亲,管他哩!”眼看就出不来气了,他大
叫一声,就去撕扯那个网眼,谁知,手也被勒住,咔嚓一声,指头断了……
他醒了,有人在踢他,说有人要上路了,起来给他们送行。他揉揉眼睛,通过
铁门的孔隙处窥视着。忽然,他看见了一个年青人,他心疼地向他打招呼说:“小
伙子,走好!”小伙子就是刘一兵,他们谁也不认识谁,小伙子听见一个老者的声
音,马上扭过头来,说:“我要走了,你老多保重。”在刘一兵的影响下,其他几
个死囚犯也提起精神来,尽量作出满不在乎的姿态。刘一兵说:“喝支歌吧!”说
罢不等别人应声,就唱起了《走四方》,尤其是唱到“地不老,天不荒,岁月长又
长”时,囚犯们都合起声来,并且反复唱着这一句,一时间,只听“长又长,长又
长”。
这时,管教民警拿着大本子站到监室门口,望着死囚们说:“明天,你们就要
上路了,想吃什么,有什么要求,只管讲,只要我们能做到的,尽量满足。”但死
囚们好像没有听见,毫无反应。过了一会儿,刘一兵先开口说:“给我个录音机,
给我一盘磁带《橄榄树》,我是打工开始人生之路的,走到这个地步,也算是人生
的一次总结吧!我想,这盘磁带足够我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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