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时钟嘀嘀嗒嗒的走着,监室里播放着刘一兵点要的歌曲:“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旋律凄凉,弥漫在暗夜里。刘一兵
面带苦笑,浸沉在人生道路的反思里。虽然说,这种微笑很不自然,有时脸部肌肉
在剧烈地颤抖,但他始终没掉一滴泪。他听着这忧伤凄凉的歌,不能不想到他那些
打工的岁月,那个艳情而又霸道的女孩沙金丹。那竟是他亲爸爸外甥女的女儿,也
是仇人的女儿,人生多么无奈,可悲……刘一兵忘了死亡正在向他走近,忘了他为
什么走到这一步,死亡的恐惧好像不是恐惧,而是一个好玩的小玩具车,在他遥控
器的指挥下,向着别人走去,走去,走向远方,走向南方……忽然身子一个冷颤,
好像看见沙金丹就立在面前,在冷笑:“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必然会有今天,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冷,冷,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脸上的肌肉也僵硬了,就
要倒下。他赶忙关了录音机,眼睛闭上,养了一下神,然后故意镇静自己说:“明
天都精神点儿,别没一点神气,权当去人才市场找工作。”说着抬起眼,再看墙角,
沙金丹的影子不见了,那里靠墙卧着另一个狱友。他躬身侧卧,两手交叉夹在两个
弯起的腿弯里。刘一兵走过去用手轻轻拍拍,说:“精神点儿。”那人没有动,他
好像在哭,刘一兵长叹一声,昂着头,又一次说:“精神点儿……”一个死刑犯看
了看那个熊包,又看看刘一兵,说:“今晚咱们都表现好一点,别给政府找麻烦,
前些日子上路的几个哥儿,吓得走不动路,裤子都尿湿了,真丢人。”这时,一个
轻刑犯拿出一个布包放在刘一兵面前,打开,里面有元宝、车、牛、马,这是他用
吃剩下的馒头和红色卫生纸掺在一起做成的。他说:“以后,你们在那边有啥困难
吭一声,要啥我们送啥,不能让你们为难。”刘一兵笑笑摇头。另一个轻刑犯不以
为然地说:“啥年代了,还送马,你看我的。”他把他做的祭器一一摆开,有轿车、
飞机、女人、手机。他说:“小老弟,这些你才用得着。”这时,管教民警拿着纸
笔来到监室门口,问:“有想给家里写信的没有?我们一定能转交到你们亲人手里。”
死囚们坐起身子,接过纸笔开始给家里写绝笔信。刘一兵拿着笔,像有千斤重,拿
不动,握不稳,他不知该写点什么,给谁写。养他长大的那个山里妈妈,他已经背
叛了她的意愿,他能让她为他这个不孝儿子担惊受怕吗?他要是听了妈妈的话,不
来菊乡攀荣附贵,就不会有后来发生的这些事,他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
没有勇气在纸上写一个字。他把笔一甩,浑身抽搐着,哭了。
刘一兵大学毕业这一年春天,他回家找接收单位,手里捧着分配协议书,跑了
半月了没有着落,回到家暗自着急。这时,妈妈翻箱倒柜取出一件小孩衣服说:
“小兵,这是你爹抱你回来时,你身上穿的,这上边有你亲娘的名子,或许人家城
里人有门道哩!”小衣服上缀有一绺布条,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母亲聂婉丽,中
原省城三十八中下乡知青。依据这个线索,他找到了当官的父亲郑连三。但养他长
大的妈妈,听说了郑连三这个名字,就晕倒在地,他赶忙跪在妈妈身边,哭喊着,
妈妈醒了,他安慰说:“妈永远是我亲妈,我不会去给他们当儿子。”妈妈看着儿
子的脸,又晕了过去。后来,妈妈要他跪在爹坟上发誓:“留家种庄稼,给妈妈养
老送终。”并骂儿子想攀龙附凤,就不要再回来。“穷人要有穷人的志气。”妈妈
说。但刘一兵怎能甘心丢下这个发展的机会,半夜他给妈妈写了封信:“妈妈,儿
子想混出个人样儿……”连夜逃走了。从此,同妈妈断了音信。
“给婉丽妈妈写几句吧!还有养我长大成人的老娘,都要写,都要写。”他自
言自语,仰头思索,良久,又说:“都写,都写。”但他浑身打着哆嗦,牙齿竟嘚
嘚嗑碰着,什么也没有写,忽然说:“我就不该生出来。你们生我是一场错误,养
我也是一场错误。”又大声喊叫:“人生也许就是一场错误。要不,就不会是这样
……”
早晨五点钟管教民警送来几大桶热水,有一桶放在刘一兵面前,说:“洗个澡
走吧,干干净净上路。”
刘一兵说:“我不想洗,就这么样吧!”
管教仍然劝他:“洗个干干净净,不然,到那边也是个脏鬼。”刘一兵这才脱
光衣服,轻刑看护人员用毛巾给他搓澡擦洗,他像木头那样挺立着,目光呆滞,瞳
孔好像已经散开,任凭揉搓,忽然他一扭头,照着他自己的手腕咬去,被人搬开嘴
巴,他才松了口。人们抬头看他时,刘一兵那腕上已出了血,他想就这样死去,任
血扑籁扑籁向下滴着。狱医急忙跑来,给他包扎。刘一兵却也听话,不挣扎,任凭
人们摆布。这时,看守所的领导、管教民警、监内警卫人员全都来到监室门口,外
面几十名武警战士手持冲锋枪,枪口朝下,在大墙内为死囚们已围出一个空地。
监室的门打开了,刘一兵等人蹒跚着从监室走出来,走进那个枪口围成的空间,
立着。
七点钟响过,一个长长的车队在警车引导下呼啸着开到看守所,从大客车上下
来几十名全副武装的防爆警察和法警。看守所的负责人,将死囚移交给法院后,死
囚们的脚镣被撤下来,换上了拌脚绳,由法院开始对死囚进行验明正身。一个法官
向刘一兵问道:“姓名?”刘一兵付之一笑:“还要啰嗦一遍?”法官厉声再问:
“姓名?”
刘一兵仍是昂首不答。“刘一兵!”法官又问:“年龄?性别?籍贯?民族?
案由?”法官厉声问:“案由?”他死不开口,最后,这个年轻的法官只得越过这
个障碍,问:“你对法院判你死刑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没有。”很干脆。“我
来给你按上手印。”刘一兵走到桌子旁,在验明正身的表格上,笔录上,按下手印。
然后,第一个走上大客车……车开动了,他扭头对刚才审问他的法官大声说:“兄
弟,二十年后再相会吧!你在人生道上,走小心一点,我不希望在那边过早看到你。”
很有一份男子汉气概。
然而,当公判大会刚刚开始,会场后边忽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叫喊:“小兵——”
就见一个女人往这边扑过来。刘一兵抬眼向台下一扫,朦胧迷乱中,那女人有点儿
面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忽然,他魂飞魄散,大叫一声:“妈妈——”仰
身倒下,被人扶起,他又大叫:“妈——”就向下扑去。台下那个中年妇女,喊着
:“小兵,儿啊!”晕倒在地。会场大乱,法官匆匆宣读完判决,把人犯押上刑车,
警车红灯闪耀,发出刺耳的尖叫,冲开一条路,开往刑场。
记者们不失时机地捕捉了公判大会上这个特大新闻镜头。第二天,菊乡大报小
刊、电台、电视台,纷纷就刘一兵宣判前的惊叫发表报导和述评。原来,那个中年
妇女就是刘一兵的养母——改姓换名几十年隐匿外省的陈小焕。
陈小焕在天台寨孤独地生活了一年,寂寞与绝望使她精神彻底崩溃。她抡着大
刀,拄着竹棍,顺山疯跑,渴了掬捧山泉,饿了就吃野果,挖草根,累了就趴石头
上睡觉。也不知跑了多少日子,也不知到了哪里,有一天,她爬上树摘野果时,被
毒蛇咬伤,摔了下来。一个采药汉子发现了她,用祖传蛇药把她救活了。那汉子问
她家在哪儿,就要背她下山,她死也不肯。问急了,她说了许秋菊的遭遇,说她杀
了那畜牲,手上有人命,才逃了出来。这个男人没有盘问她,也没有告发她,就在
一个山洞里给她安顿下来,带吃的穿的养活她。这汉子对她说:“你不能叫许秋菊
了,万一以后露了脸,还不照样吃官司。这样吧!你是陕西健康人,我就叫你康珊
珊吧!”她又一次改了姓名。这样过了半年,一次,男人起早进山,路过公社医院,
看到院后有狗叨着一个包袱,他追过去赶走了狗,捡起包袱一看,竟是一个小男孩。
他就是刘一兵。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