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刘一兵离家出走后,当妈的气钻了心,病了几个月。这一天,她在街头看到了
一本杂志,上边登有天台寨开发和陈小焕传奇生涯的文章。她几乎晕倒在书滩前,
她含着泪买回一本,回家流着眼泪读完,知道沙老师和女儿的下落。谁想刘一兵这
个儿子南下打工的老板竟是女儿沙金丹。啊,金丹,她哭了。她养大的儿子哪里知
这些,他竟去投奔仇人郑连三门下,认仇人为父亲。天哪……她哭了一夜,决定秘
密前来,见见女儿,看看沙老师,并且要劝回刘一兵,让他回归沙家门下,好好做
人,让郑家彻底绝后。谁会想到,他一进菊乡路过文化宫广场,想起当年自己领一
路人马,在此建立红造总和此后建立中原公社菊乡分社的那些“辉煌”往事,感慨
万端,不由向着会场走去,竟碰上了儿子的公判大会。
陈小焕已经快五十的人了,虽然山村生活的艰辛使她脸色苍白、憔悴,过早地
衰老了,黑发里已杂有丝丝白发,但她修长的身材,大而明亮的眼睛,大方、端庄
的神态,仍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
沙金丹见到妈妈时,妈妈仍浸沉在失去刘一兵这个儿子的悲痛中,她眼窝发青,
面色灰暗,嘴唇微微抽动,好像有吐不完的苦水。沙金丹陪着妈妈哭着,末了,扶
着妈妈站到窗前,望着妈妈年轻时上学的校园,说:“妈妈,我们去看看爸爸。爸
爸这一生住了四次监,他也太难了。你们都太难了。”陈小焕在菊乡露面后,马上
被在一中教书的老同学请去安排在学校招待所。金丹用手指着一堵山墙说:“我听
这里的阿姨说,你们就是在那里贴出第一张红卫兵革命造反司令部成立宣言的。”
陈小焕苦笑一下,没有说话。金丹叹了一口气说:“那一张宣言,给你带来了一生
的厄运。那个世道算个什么世道?真是。”这时金丹的手机响了,金丹打开手机,
说了几句,扭头对妈妈说:“妈妈,我把外爷接来了,咱们一块儿去看爸爸,回头
再回沙家湾给我大妈上上坟。”陈小焕用手背抹干眼泪,说:“是你大妈替我养大
了你,我却替郑家养了个狼……”说着又哭。
这时汽车喇叭声传来,沙金丹扶着妈妈下楼,陈小焕忽然问:“文革中,对我
的判决不知道是不是还有效?”沙金丹苦笑一下,说:“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管那
陈谷子烂芝麻。再说,听爸爸提起过,后来什么运动中,对你的事甄别复议过,属
错判。”陈小焕身子摇晃了一下,伤感地叫了一声:“错判——”就要倒下,金丹
叫一声“妈——”没有扶稳,陈小焕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陈小焕再也没有醒过来……沙金丹听从爸爸意见,把妈妈安葬在天台寨迎面的
山上。坟前没有墓碑,只把坟头正对着妈妈刻石留迹的那堵断崖……
第二年的清明节,沙金丹来接我们回菊乡给她妈上坟。这时的沙金丹还带着孝
圈,说话中还带着无限的伤感。她把我们请上车,就向菊乡北山一路开去。
汽车在盘山公路上盘旋,外面是翠绿的杂草和灌木,还有一团一团从山谷里蒸
腾而起的白色雾气,到了山上,有细细的雨雾不停地洒在挡风玻璃上,然而这时的
天台寨正值旅游旺季,已是人流如织。当我们走到陈小焕坟前时,后边跟来了一大
群看稀奇的人。金丹说:“妈妈,我姨父姨妈来看你了。”我面向陈小焕的坟头站
定,烧了纸钱,长时间默立致哀。王记香哭了,说:“你走得太早了。金丹发达了,
你该享福的呀!”金丹问我她外婆在哪儿死的,我把她领到陈小焕刻石留迹的那堵
悬崖绝壁前,说:“这儿,既是你外婆去世的地方,也是你爸爸妈妈当年被抓走的
地方。”又指指另一个地方说:“那儿,据你外婆讲,是你恶霸老爷死去的地方。”
沙金丹伫立良久,蹦出一句话:“我是沙、郑两家仇恨的结晶。”我说:“你
是沙、郑两家爱的升华,你爸爸妈妈是真心相爱的啊!”金丹说:“不,人世上,
不管你们那个时代,还是我们这个时代,爱可以结晶一个生命,恨也可以打造一个
魂灵。”
我说不清沙金丹说的话是对是错,只笼统地说:“人类应当爱啊!”
沙金丹今天穿了一条米黄色短裙,上身是一件黑色紧身背心,还别出心裁地把
墨镜推在头上,这可能是这一年最时髦最流行的打扮了。她仍在喃喃说:“霸道是
天性,是天性。”
这时,在山上,在对面的那座山坡上,立着一个人。我看清了,他是郑连三。
2000年8 月——2002年元月初稿于南阳
2002年6 月——2004年6 月重写于克拉玛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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