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有一天,马姐嫂子问百安,现在兄弟是翻身户,正光荣,日子也美实,为啥不
找个人过热乎一些?那是百安帮她把麦挑到场里晒,沙吾同坐那儿看鸡,屋里只他
们叔嫂俩时,嫂子送给兄弟条湿毛巾让他擦汗,她随口搭言说的。
嫂子虽说是地主婆,可嫂子是读书人,干净,毛巾上也有一股子香气。百安擦
着,心里凉沁沁的,他说:“屋里坐一个瞎眼娘,谁愿意来伺候。”两眼就把嫂子
一瞥。马姐嫂子看到了男人的眼神,脸上就桃红一片,勾着头说:“会有贤惠的女
人不嫌弃哩。过日子嘛,谁家没有三老四少的要伺候。”百安说:“要是都像嫂子
这么明白事理,那就好了,可是哪有?”又瞟了嫂子一眼,挑起箩筐走了。看着男
人那结实的肩膀,挑着两大箩筐麦,扁担一闪一闪,脚步有节奏地走着,很快拐过
一道墙角,不见了。她赶忙过去把男人才踩下的脚印量量,记下尺寸。
这一天下午,突然刮起了大风,人们还没有跑得及,雨就追屁股来了。啪哒啪
哒,落在地上,砸起一个个灰麻坑儿。百安正跑着回家,被马姐嫂子叫住了。他气
喘吁吁地来到嫂子屋里,雨可瓢泼一样下来了,屋沿上挂着密集的雨帘。百安立在
门前看雨,说:“好雨。”拉过一把铁锨,要到房前屋后看水路通不通。嫂子在里
间说:“等等。”取了顶破雨帽给他戴上。百安看罢水路回来,弯腰正用破布把锨
擦干,嫂子说:“给!”他扭头一看,是双新布鞋。“给我的?”他问。嫂子笑笑
说:“给哪个走路的。”他把鞋接过来,接得急,把嫂子的手也攥住了,嫂子这双
手也很粗糙了,但是手脖儿挺柔和,胳膊晒黑了,脸也没有才回来时白了,但嫂子
生就的好水色,看起来,还算细腻滋润,洋溢着少妇的俊秀。两只眼睛水汪汪的,
就像两汪清泉,看人就会把人滋润个透,她看到哪儿,哪儿就会下一场及时雨,再
干旱的土坷垃垡,也能润透,发散开,铺成虚泛的田地,长一份好庄稼。
嫂子让他看得勾下了头,他就又看她的头发,她的头发也不像才回来时。那时,
她在脑后挽着一个发髻,插一根银簪子,是大家女人的派头。现在也变成了两根辫
子。但嫂子的头发梳得黑滋滋亮光光的,头发分开处,一道发缝,隐隐约约可见头
皮也是挺细腻的。这时嫂子的两根辫子搭拉在胸前,扫住了他的手脖儿,一阵麻痒
痒的,他就想把嫂子搂一下,在她那头发上亲一下,那发香已经让他醉了。但当他
刚要勾下头,吾同淋得像个水鸭子,吧唧吧唧踩着一院子水跑回来了。他赶忙直起
腰身,问吾同:“玩水了?”嫂子看他一眼,说:“快回去,试试合脚不?”又拉
过吾同给他换淋湿了的衣服。百安把鞋往胳肢窝里一夹,说:“保险合脚。”跳进
雨里走了。这屋里,妈妈给儿子擦身子,生怕他受凉生病,心疼得不得了。
她问:“在哪儿玩,淋成这样?”
儿子说:“村里要建民校,还要办妇女识字班,我去看了,我想上民校。”
妈妈听了心里不是滋味,说:“咱把书本搁家里学好,跳级上中学。”
儿子说:“村里人说,让你当民校老师,我当然头一个报名。”
“村里真的这么说?”马玉华的眼睛亮了。
儿子说:“听人说的,说你是大老师,有大学问。”
但是马玉华的老师没有当成,原因是以后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毁了她的名
声,她成了破鞋。
昏黄的油灯下,小吾同已经睡着了,头枕在一个装着蚕沙的枕头上,口水向一
边流着,映着灯光,像一条阴雨天里粘虫爬过去拖出的印痕。马玉华就着灯光做针
线,看见娃儿流出的口水,用手巾替他轻轻擦去。小吾同面朝里又睡着了。嘴里还
吧唧吧唧地像吃好吃的。妈妈看见儿子睡梦中这种吃相,心疼得不得了。吾同小时
候不吃辣不吃酸,那时是在外省,当地人爱吃麻辣酸,这可难坏了做饭人。妈妈只
得按老家习惯给他包饺子吃。吾同吃得香时,嘴里就吧唧吧唧地响,想来儿子在梦
里吃饺子了。她不由得一阵长吁短叹。当初解放军打过来时,她组织学生扭着秧歌,
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唱“东方红,太阳升”,迎接解放军进城,结果
……她想着想着,灯光不断地跳跃在顶针上,一不小心,针扎了指头,她哭了。
马玉华出生在一个书香之家。她印象最深的是院门顶上年年都要贴的对联横批
:耕读传家。父亲经常说,一个家庭兴旺不兴旺,要看有没有四声:女人纺花声,
婴儿哭闹声,儿童读书声,黄牛呒叫声。因此年年的对联,父亲都贴:向阳门第春
常在,龙飞凤舞人丁旺。但就在她大学毕业那一年,父母在日本飞机轰炸中死了,
弟弟下落不明,她在外地读书,幸免于难。老家已经没有了牵挂,她就跟着沙百建
过起了粉笔生涯。这些针线活,是她回来后才学的。才学针线那会儿,手笨得像猪
脚,村街斜对面一个小媳妇就过来教她。这个小媳妇其实还是个小姑娘,十六七岁
就嫁过来了,不上半年,就挺起个大肚子。按辈份,她是同族一个近门侄子的媳妇,
马玉华称她周姐儿,吾同叫她周姐嫂子,她叫马玉华大妈。这女孩人很灵巧,她不
管她们成份高不高,常过来串门。那时她丈夫还没有上朝鲜抗美援朝,是农会小干
部。她过来就说些外边的事。马玉华是明白人,周姐儿说多是多,说少是少,她从
来不插腔。后来大侄子上了朝鲜,她们俩都成了半边人,走动就更勤。马玉华就是
跟着这个小媳妇学会了针线活。周姐儿说:“怪不得人们说,秀才学手艺,一天就
出师。大妈可真是的。”大妈笑笑说:“我算个坏秀才,都几个月了,才学会纳鞋
底儿。如今连鞋样还没学会剪哩,更不说纺花织布。”周姐儿说:“如今新社会时
兴穿洋布,都是上街扯的,谁还纺花织布。”马玉华说:“哪得钱啊!”人走到哪
里说哪里话,马玉华在这个小媳妇的教育下,学会了农村妇女的基本功:做鞋,绣
花,纺花,织布。家里日子艰难,她就做鞋卖,不隔几集,她就提几双鞋上街卖,
小日子艰难也罢,慢慢地混下来了。如今干部时兴拎抽口提兜儿,她就做提兜儿,
绣上和平鸽,五角星。她绣的和平鸽,形象生动,展翅欲飞,比别人胜出一筹,一
上市,别人就抢走了。
这天夜里,她在赶一批活,是小学里老师定做的提兜儿。老师们放假要到县上
开会,要提上撵时髦哩。
夜深了。
门外有很轻很轻的脚步声,她赶忙吹灭了灯,听着外面的动静。寡妇的日子没
有担份哪!这脚步的声音有点儿熟,她起身走到窗前,贴着窗户,向外看。
“马姐嫂子,睡了?”
“是百安,那你进来吧。”就急忙打火镰,吹纸枚儿,点灯。
“就两句话,不用点灯。”
嫂子把门打开,百安闪身进来,说:“区上要找扫盲教师,农会开会说要报你
哩,我给你先透个信儿,你先去报个名,也主动向政府靠拢靠拢,不是好一些!”
说着往桌子上留下两张票子,就要走。
女人马上问:“这是啥意思?”把那两张千元票(旧币,一千元相当于现在的
一角钱)拿起来又塞到百安手里。
百安说:“你去报名,也能搁区上吃顿饭。”
嫂子说:“带顿干粮就行了,再说我做鞋卖也有钱。”
百安说,那添点钱给吾同买身新衣裳,娃儿大了,也该穿到人前,硬是把钱丢
下,走了。这是夜里,马玉华咋能撵着拉拉扯扯呢,就收了,想着第二天再还他,
要不就给他扯身衣裳。
又是一个晚上,又是夜深人静。门外又有了脚步声。马玉华这回没有吹灯,只
不过是停了手中的针线,问:“谁?”
“嫂子,是我。”
还是百安,嫂子就说:“进来吧。”去给他开了门,返身坐床上就着桌子做针
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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