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沙百安因为是贫农,那天捆到乡农会,关了一天黑屋子,要他承认是被地主婆
的美人计勾引才丧失立场上了当,就放他。可他死不承认是女人招惹他,硬说是他
强暴了她。她是无辜的。农会说他没有阶级立场,丢了翻身农民的脸,丢了农会的
脸,真没廉耻。他说,那我死吧!活着也是个没有脸皮的人。谁也没有想到,他真
的下了去死的心。以后好些天,他就像没有魂儿了一样。半死不活的,四门不出,
八门不进。他心里最感对不起的还是马姐儿嫂子,是他自己主贱,让一个好端端的
女人毁了名誉。有一天下大雨,他起了个大早,把河上的沙挑了几十挑儿,把乡政
府门前的大路铺好,人就没影了,扁担儿挑筐就扔在河岸上。有人说他跑新疆了,
有的说他跳河了,还有的说他是让地主婆派往台湾联系去了,有的说他上山当刀客
了。这时山里还有零星土匪,地方上还有国民党潜伏特务,这后两种说法也不无可
能。这一下,农会对马玉华的问题的认识就升级了。说是她支拨他替她担沙,把人
累死掉了河,大水冲跑了;说是她让他上新疆踩路,他们准备跑新疆,她马玉华想
逃避农会监督。说是她指拨他上山组织反共地下军;说是她派他去台湾送情报。等
等。哪一条罪状都能把她马玉华吓死。她被捆了起来,跪大场上挨斗争,跪了一天,
不给饭吃,火辣辣的太阳晒着,她晕倒了,用凉水把她泼醒,又把她儿子叫来,名
义上是扶住他妈,实际上让他陪斗。看热闹的人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拨,都想来看
看这个用美人计勾引男人的狐狸精啥样。女人们看着,还“呸呸”地向她吐唾沫,
唾沫吐在脸上,顺脸往下流,流到嘴角,才滴到地上。唾沫发粘,拖着长长的粘液
线,苍蝇就在头上脸上嗡嗡地飞来飞去,她的手绑着,不能擦,儿子胆小不敢擦。
就只得任凭那苍蝇在头上脸上落来飞去。到了下午,看热闹的人更多了,农会主任
郑运昌领着她游乡。先往她脖子上挂一串破鞋,拉着绳子,对她说:“你不是会做
卖鞋么,卖吧,卖破鞋!”她就喊:“我卖破鞋!我卖破鞋!我卖破鞋——”又喊
叫:“我勾引贫农,我收他们钱,我卖破鞋,剥削他们,我该死。”喊着喊着,来
了气,干脆不要脸了。她喊着哭着:“我卖破鞋,谁穿都行。有钱给钱,没钱给粮,
都听清了,我是破鞋,谁来都行,地主老财,贫农雇农,花红脓(农),我都卖呀!”
农会的人看她口没遮拦,女人疯了,赶忙把她放回了家。
自此,马玉华就成了出名的坏女人。隔三差五,就有人真的去敲她的窗户,然
而,她尽管要养活孩子,她要活,她要钱还债,要粮吃饭,要劳动力种地,有些男
人趁下雨天,半夜去替她担了沙,把路铺好,去找她,有些男人到地里帮她做了活,
晚上去找她,她也不会轻易就把热身子给他……她还看重自己的身份哩。
妈妈这样,就苦坏了小吾同。吾同知道妈妈这是为了他们娘儿俩能活下去,不
再责怪妈妈。每天夜里,屋里来了人,他就躲到厨房里,拱灶窝柴堆里睡。妈妈每
回事毕,就抱住吾同大哭一场。有时上爹坟上哭,嘴里喃喃地说着让爹在阴间原谅
她的话。
这天夜里来了个稀奇而有权势的客人郑运昌。
这天夜里屋里闷热异常,吾同搬了张椿凳子到外边睡去了。马玉华正要掩门睡
觉,有人挡住了门。她闪过身,让客人进来。男人开口说:“你不问问我是谁,是
带钱,还是带粮,就放进来了,万一空手呢!”女人说:“你是农会主任,来抓阶
级斗争的,敢不放进来吗?”男人说:“我要不是抓阶级斗争呢?”女人说:“那
你是抓交公粮。”男人说:“也不是。今天就抓你。”女人说:“又抓我啥!?”
声音发颤而又厉声,“我们又有啥可抓的?”男人笑了,说:“今天啥都不抓,就
抓你——抓你这热身子!”说着话就把几个钱抓起女人朝的手里一塞,说:“我抓
你这个身子。”黑暗中马玉华也不知道钱有多少,只觉得瓷实实的一叠子,她说:
“我不敢腐蚀农会干部,这钱你还拿走。”男人说:“这一回是农会腐蚀你。”说
着就把女人搂住往床上放。女人说:“我游街,你要陪我一起游。”男人说:“你
上刀山,我也陪你上。”把头勾在女人脸前,见女人没吭声,想是女人应允了,就
动手解女人的衣服。女人说:“别急。咱把话说清。”男人说:“有啥没有说清,
就是那担沙嘛,从此免了。”女人说:“不能免,我要你替我担!”男人说:“我
知道你恨我。”女人说:“我恨你,恨你那个阶级斗争。”男人说:“我也不想斗
你,看你可怜,我也心疼死了。我也是个男人,看见你,能不动心。”
女人真想报复他,比方说让他立正站到她面前,像他罚她那样向她这个女人低
下头来,或是趴下,让她这个臊女人跨个腿胯。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她也没有像对
待其他男人那样,收了钱,就让他尝香香,她说:“你只要搁我面前这张纸上摁个
手印,我就让你睡,不收你一文钱。”女人说罢,把男人推开,坐起身,拿过印泥
盒。她写不完的交代,要摁手印,就有了这个印泥盒。她等着男人的手印,看他敢
不敢留下个记号给她。但男人只把她一推,就压到她身上,要强行进入实质性内容。
女人想起这个男人的“阶级斗争”,胸中忽然就憋了一股气,她双腿一屈,猛一用
力,就把男人蹬翻下床。她跳下地来,抓起男人的衣服向门外一扔,说:“滚!”
男人爬起身,拾起衣服,一边穿,一边说:“你个烂破鞋,连个狗蛋儿你都睡,你
——”女人说:“狗我都睡,就是不给你睡。馋死你这个东西!”男人说:“你等
着!”女人说:“你要敢再整我,我就给你亮今天的窝囊。睡不上身了,就报复人。”
男人说:“好,好。”走了。
自此,她就不再担沙,乡农会主任也没有再逼她担沙出义务工。马玉华由此得
到启示,她把每个男人在他面前的窝囊样,都记录在案。准备在这些臭男人骂她腐
蚀翻身农民时,揭他们老底儿。反正她已经没脸了,她要这些男人陪着她没脸。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