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这一说,我就想起我在东岳庙小学上学时的一个女同学, 也叫齐秋月。同学们
都传说她妈是沙一方的小老婆,解放后嫁给一个大干部,把她带了过来,我们就喊
她带犊女儿。她可漂亮哩!苹果脸甜甜的,红扑扑的,眼是眯缝眼,看人就笑眯眯
的,很讨老师喜爱,就叫她演戏,演白毛女。我那时每天都想看她,她演戏我场场
到,还拍巴掌。至今我还记得她化了装,脸上抹了油彩,画了眉眼,脑后拖一条辫
子,额上一篷流海儿,跳着唱“北风吹,雪花飘”,两手伸着梅花指的样子。有一
次我拍巴掌,太响,让她看见了,她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第二天,她就说我:
“你神经病?没命地拍,让唱不让唱?人家群众是来听我唱戏的,还是听你拍巴掌
的。真是没来头。”好个伶牙俐齿的死妞儿。那时大腿裤时髦,她就上身列宁服,
下身苏联花布大腿裤,脚穿黑面扎花鞋,走起路来,飘飘荡荡的,白袜子彩色吊带
儿就露出来了。我们就唱:“机器袜子洋吊带儿,一下儿吊到光膝盖儿。” 她从
人前走过,抽腰裤紧紧的,就把屁股兜出一道缝儿。我们又唱:“那女穿的苏联花,
模样就是顶呱呱。”她跟我们同学不到两年,就转学走了。我们好伤感啊! 我就
迫不及待地要见见齐秋月,不想,机会来了。到了1965年第二次四清时,齐秋月就
分在我们工作组。包队时我们两队相邻,我在陈家队,她在杨家队。
那一天,我一见齐秋月,眼前就一亮。她,一张乖巧可爱的脸上,停留着旧时
代的古典气息。头上一条油亮亮的辫子,拖在身后,辫梢扎一个蝴蝶结,一跳一跳,
像蝴蝶在翩翩起舞,她的眼里总透露着一股柔柔的光亮。她向你走来,脚步轻盈,
不带有一点点的张扬,乖巧得就像自己的小妹妹。她说,她天生胆小,总想躲在某
个不被人发现的角落,悄悄地照镜子,梳头扎头发辫子,嘴里咬住头绳儿,同小弟
弟做鬼脸。她就是这样向我介绍她自己。又开着玩笑说:“你别离我太近,太近了,
你会忘了看我身后那广阔天地,蓝天,白云,青山,绿树……”我说:“那是光顾
着看你了。”她说:“我把天地挡住了。”咯咯笑着看着你,让你就没了魂儿。
我同她正式接触是在扎根串连之后。
我的房东是赵先娥,她的丈夫叫杨兰五。女人原来的丈夫叫陈云顺,死了,她
有个女儿,正在菊乡城里上重点高中,是困难户,杨兰五是倒插门过来的。屋里大
事小事女人当家。听先遣队介绍说,杨兰五是东北人,解放前就流浪到这里,先给
地主看家护院,后来往东北跑绸缎买卖,也上过织机,织得一手好绸锻,四十多了
还打光棍儿,经过别人说合,就倒插过来。他有的是劳力,日子过得还算可以。杨
兰五属于地没一分椽子没一根的雇农,其实是工人,无产阶级,根子最正了。但是
兰五大叔十多天没有正儿八经同我说过话。我就住在他家当间东界墙边,放了一张
小床,兰五大叔住东间后墙根儿,前窗修着锅灶。西间赵先娥大娘和闺女陈小焕住。
陈小焕上学住校了,屋里连上我才三口人,可兰五大叔竟把我当外人到这种地步。
一天到晚除了叫我吃饭,别的就没一句话了。眼看各队摸底工作都有了眉目,我队
里的情况还是模模糊糊。我很着急,吃不下,睡不好。第十五天那天夜里,我正在
辗转反侧,兰五大叔忽然从隔墙递过来一句话:“小夏,我听你也没有睡着,我只
给你说一句话:‘人是人,鳖是鳖,喇叭是铜锅是铁。’咱们社员想把大树扳倒,
那可是个难。你想咱社员是棵小树苗,刮了大风,干部那棵大树上随便哪一枝一扫,
你就折了。”总算开口了,我正等着下文,看他说的大树有多大,啥时扫了谁。星
期六回家来的女儿陈小焕说:“叔,我小夏哥白天搞三同(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
同劳动)晚上又开会,忙一天,该睡哩,半夜三更说啥哩!”原来他们一家这些天
也没有安生过,心里有话不敢说,在观察咱工作队的本事和搞四清的决心哩。我可
找到交流思想的茬口了,说:“小焕,叔叔有话想给我倒倒,你这个小妹妹看来没
把我当自己人,不把我当哥哩。”她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学生,说:“我叔他就这么
个脾气,心里有啥事就不管别人忙不忙,累不累,想听不想听。”我笑了,说:
“我没说不想听呀!”杨兰五叔叔说:“你还别说,我看这一回的工作队才像动真
格的。就小夏这个沉稳劲儿,我就服了。”接着就讲了大娘前夫陈云顺之死。“他
就是叫人家大树树枝扫倒的人呐!”
有一次生产队里分棉花,队干部们都有意识地往后靠。赵先娥就多了个心眼儿,
分罢了,她走到半路上把包袱一撩,又拐了回来,隔墙听他们说如何如何分。这就
奇了,一个政策咋到了他们身上就要再起山沟儿?就离远远的地方,背在麦秸垛边
看他们各家都是分了多少,因为棉花是按人头分的,有个比头。她一眼就看到队长
家保管家背的包袱大,别的干部家她就不再看了,她啥都明白了,他们是在私分棉
花呀!她嘴快,当下就嚷了出来。这一下干部们丢了人,上边也不依不饶,那时粮
食棉花食油等等都是按计划按指标分的。这多吃多占,私分的性质就是贪污。干部
们做了检讨,退赔,这事才算了。但是,干部还是干部,人还是人,鳖还是鳖。她
赵先娥就倒霉了,人家就找他们家的问题。赵先娥是外路人,就要查她的根根秧秧。
这一查就查出了叉把儿。
赵先娥说她当过八路军,一次转移掉了队,让国民党洛阳警备司令部的人抓住
了,司令逼她给他做小,她不从,司令一怒之下就把她赏给他的马弁。马弁就是陈
云顺,他劝她正式跟了他,一同回老家过日子。后来他们俩连夜逃出司令部,跑到
洛宁一个大山肚里在她娘家落了户。土地改革时分了房分了地,过起了日子。直到
1961年土地搞包产到户时,老太太已死,他们就带着女儿回到男人老家来。
要说这也是苦大仇深的人。但是,公社大队抓住陈云顺的伪军人员身份不放,
又说赵先娥说的出身,调查后没有那个部队番号,肯定是胡编乱造的,怀疑她是国
民党潜伏特务,不依不饶。把人吓得吃不下睡不着。一个下雨天,赵先娥上大队交
代问题回来,陈云顺在家里上吊自杀了。看看逼死了人命,大队对赵先娥的问题才
算放下没有再进行追究。尔后,杨兰五倒插门过来了,成了户主,就对赵先娥娘儿
俩也当雇农看待,对他家的来龙去脉就不再提起。
第二天,看看屋里没有人,赵先娥对我说:“小夏,我要把党证拿出来,我也
是老党员哩!”说了上边相同的话。我就想把赵先娥当做积极分子培养,看她嘴巴
骨儿利索,将来是个干部坯子。谁想我到大队一汇报,工作组长把我的热情一炮打
退了四十五里。他说:“这是个革命叛徒。”工作组长老马,就是当年在油房庄开
油房搞地下工作让我们吃油浸烤红薯的的小油匠马氏,王贵桥当了市委书记,他就
从下边上来当了市委办公室主任,搞四清他就来当工作组长。领导这么一说,我就
不敢再声张了。老马又开玩笑说:“你当是吃油浸烤红薯,你个小青年搞阶级斗争
可要有阶级眼光。”我悄悄放下了这个根子,扯了个理由搬出杨兰五家。后来又听
别人说,那女人厉害着哩,把男人降得那个可怜样,看了让人心疼。人们都鼓动杨
兰五把女人好好收拾一顿。兰五说:“惹不起呀,她双手会打盒子枪,玩飞刀,一
甩一个准。”有一次,他们夫妇吵架,赵先娥把切面刀一下子向男人头上撩去,砍
到了门框上。那刀是擦着男人的眉毛飞过去的。女人说:“老娘给你留条命养活俺
娘儿俩哩!”听人们这样说,我真有点后怕,咋就差一点依靠住母老虎了。
但是母老虎不知道工作队对她的看法,仍是积极反映情况,又听说我老家是油
房庄一带的,就托我打听一个人,说她有一个大女儿,养不起就在大王山油房庄一
带送了人。“今年也该你这个岁数了。”她无限伤感地说。
尽管工作队反复告诫对这个赵先娥只可利用,不可亲密,还要保持警惕,但我
看她一脸沧桑相,怎么也不能同她划清界限,对她和她家的人总有一种亲切感和同
情感——她是一个女人,一个新旧社会都受尽凌辱和折磨的女人。我这么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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