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齐秋月一下子成了菊乡自郑运昌之后推向全国的又一个典型。而这个典型在新
的历史时期,在学习毛泽东思想的热潮中被树了起来,就更具有榜样力量。
齐秋月出名了,成了红得发紫的人物。她被请到各个工作团作报告,讲她如何
在四清运动中带着问题学毛选,如何同贫下中农一起同阶级敌人的破坏作斗争,等
等。我因为对她最熟悉,她的材料最初是我帮她整理的,也被抽出去给活学活用毛
泽东思想讲用团当秘书,跟着齐秋月也南北四路地跑了个痛快。
齐秋月出名了,齐秋月给菊乡工作团,乃至菊乡数百万人民争得了一份荣耀。
这样,在1966年的春天,菊乡酝酿领导班子第二梯队人选时,王贵桥就点名把齐秋
月推荐上去,作为副市长后备人选。
画匠不给神磕头。我知道齐秋月是怎样起步的,她的先进事迹是怎样上纲上线
写出来的。齐秋月也深知这一点。每每讲罢一场,没人在身边时,她总是先喝一口
水,润润嗓子,对我说:“小夏哥呀!我就像在演戏。你就是编剧,导演我想不出
是谁。”她后来就喊我小夏哥,我有时也开她玩笑,叫她林妹妹。我说:“导演是
你自己。工作是你做的,你工作确实很卖力。这我是瞪着眼看到了的。同贫下中农
搞三同,拔花柴,手打了泡,用手绢一缠又干,晚上同五保户大娘打通铺,这对一
个城市女孩子来说,难能可贵。冬天,睡觉就抱住大娘的小脚暖脚,也不嫌臭,这
没有阶级感情,没有阶级觉悟是办不到的。反正我不能。”她说:“说阶级觉悟多
高阶级感情多深,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我这人心肠太软,对比我难的人,就同情,
要是碰上个地主老太婆,我也会暖。”我说:“胡说,这话可不是闹着玩的。如今
你不再是你自己。你是菊乡的精神财富,是咱们工作队的光荣。对我,你无疑是我
心目中的女神。”她说:“别把我说得那么玄乎,抬举得越高,我摔得越惨。”说
到最后,她感伤地说:“贫下中农还是太苦了。”到了1966年8 月,齐秋月作为副
市长后备人选已成定局,就要行文上报。齐秋月受宠若惊,也有一种成功的喜悦。
一天下午,她一脸桃花地来找我,说:“小夏哥,出去走走吧!”我们就向官路河
上走。站在河岸上看去,河对岸地里玉米吐缨了,想起这一年来的工作配合,她动
情地说:“多亏你这个老大哥了。”我说:“这是你个人努力的结果。只是希望你
当了市长书记,别忘了这一年苇子坑的生活,别忘了我这个傻哥。”她忘情地看着
我的眼睛,喊了一声:“哥——”这是她第一次认真地叫我哥。她眼里就水汪汪的,
转过身望着远方,眨巴了几下眼。我也动情地叫她一声:“好妹妹。”眼里就湿润
了。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是独生女儿,碰到你这个好哥,是我的福气。只是你
说那市长书记,那是大家抬举我,我知道我不会被批准的。”我问为啥,她说了她
的家庭背景。原来她妈余文秀在锦西抗日根据地时,曾被鬼子抓去过,是一支土匪
队伍把她救了出来。这段历史妈妈给组织上交代过,可没有旁证。后来组织上就怀
疑她是求生叛变才出来的。还说她妈有通匪嫌疑,这股土匪又名气太大,同共产党
也发生过磨擦。这支队伍后来被国民党收编了,妈妈的问题就更难说清了。我问:
“阿姨后来干啥工作?”她说:“刚解放时当区妇女联合会主任,后来就下放到供
销社当个计划股长,空衔儿。我爸也受到牵连,先是下放到沙家湾当小学校长,后
来就一直窝到教育上提不起来。他可是老地下党员,上学时参加过学潮,后来到了
伏牛山根据地,当政工科长。爸妈都那个样,我还能发粗长长。”我听了,感到她
说得不无道理,提起她妈的政治待遇,不由得就想到赵先娥大娘。我说:“咱们这
国家是政治统帅一切的。不过,也太绝对化了。”她赶忙说:“小夏哥,快别这样
说,让谁听了去,咱们俩都吃不了兜着走。说点别的好吧!”这时西斜的太阳照在
她的脸上,更加给她增添了一种古典气息,忧伤,哀怨。她美极了。我说:“要不
是我已经有了你那个坏嫂嫂……”她问:“那会怎样?”我说:“你猜猜。”她说
:“我不猜。”狡黠地眨了眨眼,盯住我看着,又问:“结婚了吗?”我说:“没
有,不过已经离不开了。”她说:“我明白。你们这些男人呀!”我们到河里脱了
鞋袜洗脚。河水不热不凉,挺爽人的。水清见底,有一群一群的小鱼儿游来游去,
在我们的腿上这里咬一下,那里咬一下,痒痒的,她就用手去抓,抓不住,再抓,
差一点摔倒在水里,我赶忙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柔柔的,手指细长。我说:“弹
琴的手,该上音乐学院当音乐家的。”她嗔怪地看了我一眼说:“又笑话我了。怨
我太窝囊,大学没考上。”我放了她的手说:“忘了男女授受不亲了。”这时不知
道是啥把她的脚夹了一下,她叫了一声往我身边歪过来,我扶住了她,她把脚翘出
水面,我盯住她的脚看了半天,啥也没见。她又坐到岸边草地上,搂住她的脚看了
个没回数,才又着胆子小心翼翼跳进水来。我看着她的脚说:“男看头,女看脚。
你看你那双脚。”她把一只脚提出水面,前后扭动着看了一会儿,说:“我脚咋啦?
真叫啥咬了?”我说:“啥也没咬,就是好看。”她说:“尽胡说。”撩我一把水,
又把脚往水深处伸,把水弄浑。说:“不让你看。”瞟了我一眼,“你说这话不嫌
脸红,对一个姑娘家夸手夸脚的。亏你还是哥。”我感慨地说,女人的脚,女人的
手,女人的美,只有男人才能看得出来。她撇了嘴,说:“你是想当小陈世美了。
只是这里没有公主。”我猛然意识到我太忘情了,赶忙说:“光顾着说闲话了。你
找我有啥正事?”她说:“四清快结束了,这一年我都习惯了大事小事找你商量,
一回单位,各奔东西,见面机会就少了。想起来,心里就空落落的难受。”我说:
“我也是呀!”
这是1966年夏秋之交。北京的红卫兵运动已经波动到了南平县苇子坑。四清队
还没有撤离,工作组就是太上皇。队上的民兵想成立红卫兵战斗队,找一个牛鬼蛇
神斗斗,造造声势,问我的意见。我对这个动向摸不着底细,不敢正面表态,只是
说打击阶级敌人要稳准狠。谁想到,当我同齐秋月从官路河上带着就要分离的伤感
回来,远远看见场里围了一大群人。闹哄哄的。中间好像放着一张大桌子,上边一
张长板凳,凳子上站着一个女人,披头散发。走近了,看清是赵先娥。她赤脚立在
上边,低着头,浑身发抖,稍有不慎就会摔下来。汗从她脸上扑簌扑簌往下掉,半
个脊梁上的衣服都湿了。待我们挤到里面,又见杨兰五也被罚跪在桌子下边陪斗。
我说杨兰五是贫雇农,民兵说:“同反革命母老虎睡在一起,肯定一鼻孔出气。”
这时就见齐秋月一个跳跃,立到桌子上,要扶赵先娥下来。她说:“这是个女人,
先不管她有没有问题,有多大问题,这样登低上高,太污辱人格了,也太不人道了。
都是个人啊!人啊!”有小青年喊:“这算啥工作队,斗她!”齐秋月轻声一笑,
说:“啥工作队?我是全国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谁要斗,冲我来!”齐秋月
是多么稳重谦和的姑娘,从不张扬自己,今天这个样子,就像个刘胡兰、赵一曼。
她把赵先娥扶下来,说:“斗我吧!我们工作队不能看着出人命。”一时间她把人
镇住了。
第二天大队工作组把她叫去狠狠批了一顿。说她这是出的哪门子风头,这是给
工作队惹麻烦。为了一个叛徒,你要干啥?你是内定的接班人,青年标兵,你还大
言不惭地说自己如何如何,丢人。接着开会,让她当着工作组全体的面检讨。会后
她眼泡红红地对我说:“小夏,你说我对么?”我当然说对。她说:“如果这影响
我接班什么的,我宁愿不接这个班。”我被她的人格感动了,我动情地说:“我这
一年四清没有白来。我认识了你。”她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说:“说得对,我这
一年也没有白来,我认识了你。认识了你这个好哥哥!”我说:“认识了我,有什
么好?也许不认识我,就没有赵先娥的事,没有赵先娥的事,也就没有人打你小报
告,你也就不会受这一顿霹雳火闪的批评。”她说:“一顿批评算个啥!我身上也
少不了什么,怕只怕由此而来的连锁反应,那就给赵先娥一家带来大难了。”我说
:“我一定要查出这个越级上告的小人,出出这股恶气。”她说:“这你就不对了。
人家越过你这个太上皇,反映的情况也不是无中生有搞捏造,咱们还真的出了这个
大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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