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那是一个阴天,他被押着走到村里,正是吃午饭时。吃饭场里,人们都端着碗,
只有妈妈被反剪双手跪在场中央,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子,脖子上挂了一串破鞋。
她脊梁上的衣服已经破了,露出了里边的皮肤。高帽上写着:恶霸地主分子破鞋马
玉华。他的学生们对他说:“用鞭子抽她,抽她,要怀着仇恨抽她,才能同她划清
界限,站到革命队伍中来。”鞭子握在他的手中,他扬了起来,可他没有勇气抽下
去,那是他的妈妈,受尽屈辱磨难的妈妈,生他养他的妈妈。妈妈——啊!他叫了
一声……晕倒了。他醒来时,一个学生扶着他,说:“沙吾同,你可要经受住考验!”
这时老农会主任,现在是大队长的郑运昌劈手夺过鞭子照着妈妈的脊梁抽了一下,
说:“就这样抽,你娃子要进步,要划清界限。你的前途别让这地主婆给搅了。”
说着又抽了一鞭。妈妈的身子猛一抽搐,鞭子就像抽打在他的心上。沙吾同又一次
举起了他的鞭子。吃饭场上的人,有的张着嘴巴,吃进嘴里的饭也顾不上咽下,等
着看儿子打老娘的把戏。有的跑到场外,背在墙角抹眼泪,骂他郑运昌这样作践人
不得好死。沙吾同的鞭子就要抽下来了,抽下来了,但他的鞭子仍举在头顶,好像
凝固在头顶,凝固成一个儿子打老子的雕像。马玉华说:“沙吾同,你抽吧,我不
是你亲妈,你亲妈让我害死了,她是个丫鬟,同你爹不清白生下了你,替你妈报仇
吧!你亲妈是贫——”郑运昌上来给她一嘴巴,骂她:“住嘴!你这是——”他一
句话没说完,沙吾同眼一闭,鞭子落了下来,竟抽在大队长身上。郑运昌捂住自己
的脸,疯狂地大叫:“反了,反天了!”一群人一拥而上,把沙吾同捆了起来,把
马玉华吊了起来,用鞭子抽,用棍棒打。妈妈被打得只剩一口气,被拖回家,不吃
不喝,一天不到就死了。沙吾同被红卫兵押回学校,关起来,他就疯了。
他疯了。但是,他还记得那个大队长,他有一天要让大队长从他的腿胯下钻过
去,他还要吐他一脸唾沫。他疯了,他还记得他的学生们是秉承工作组和校领导的
旨意整治他的,工作组长就是郑连三。而郑连三就是告发他爷他爹的大队长郑运昌
的亲侄子,亲手杀死他爷的那个女刀客的弟弟,他要报仇……
晚上开批斗沙吾同大会。会场就设在离语文组不远的一个空场上。全体老师都
奉命参加。大会上没见学校领导和工作组的人,老师们悄悄说,这是放开手让学生
整治他。
批判大会由红卫兵成立的文化大革命委员会主持。
沙吾同背剪双手吊在一棵老榆树上,脸旁边就是一支大灯泡儿,灯泡周围有各
种虫子蛾子飞来飞去。会场上,老师学生有经验的,都拿了扇子忽扇来忽扇去,我
没带扇子,这一下倒了大霉。不一会儿,脸上胳膊上都被蚊子叮了疮,奇痒难忍。
但看看会场上的气氛,我又不敢走,就那么挨着,算是受够了罪。看看沙吾同,他
被反绑着双手,头上脸上脖子上胳膊上不知爬了多少蚊子。他呲牙咧嘴,难受极了。
这天批判的内容是他装疯卖傻,妄图软化革命红卫兵的斗志,蒙混过关。会上再吵
再叫,他还是一副傻不拉几的样子,让他交待,他又是一阵胡言乱语:“革命人永
远是年轻,就像那大松树冬夏长青……”要不就是:“毛主席,我的心里想念你。”
仰着一张傻脸,憨声憨气地唱,笑,哭。最后,他晕倒在地。批判会结束。这天夜
里,隔壁又是一夜跑步,一夜傻语憨腔。我一夜没合眼。我想,如果陈小焕被抓回
来暴露了我,我和她一个女孩子也让人这样整治,咋办?我心里怕极了。
忽然,有人敲门,我吓了一跳,颤着声问:“谁?”不应。我赶忙把后窗打开,
窗后是庄稼地,情况不妙,我就越窗而逃。又是敲门声。我穿好衣服,身上塞了钱。
一切准备好了,才轻手轻脚走到门后,问:“谁?”一个男人的声音:“开开门就
知道了。”隔门缝看不清是谁,这学校里我又没有认得自己人啊!越想越害怕,浑
身发抖,牙齿也嘚嘚响。这时有个女人的声音:“小夏,是我,小齐。”门一开,
果然是她,我喜出望外:咋知道我到这儿了,我来还不到两天,还没有来得及去看
你哩。心里的话还没有出口,她用手摆摆,进到屋,悄声说:“听我舅说学校里新
调来个老师,四清队回来的。我想是你,还真调成了。”又指指那个男人说:“我
舅,当炊事班长,吃不好了到他们那儿吃。”她舅穿着蓝大褂儿,说:“我姓余,
叫我老余吧。”就走了。这里留下了我们两个四清老战友,一时竟相对无话了。他
乡遇故知,我真不知道先问她句什么话。她的眼里也亮晶晶的,她也好激动啊!这
时隔壁又传来疯疯癫癫的哼唱,她扬起头侧耳听了一会儿,说:“听我舅说,沙吾
同被揪出来了,折磨成这样。”我说:“怕啊!刚才我以为你们就是来揪我的,我
把钱粮都准备好了,看事不对,就逃跑。窗户我都打开了。”她苦笑一下,悄声问
我:“能看看这个人吗?”我摇了摇头,说:“红卫兵看得很严。”她神色黯然地
说:“你了解这个人的底细吗?”接着就正儿八经地告诉我,他们沙家和郑家一二
十年的冤仇了,你来到这儿,千万别卷进去。听说就是那个郑连三在这里当工作组
长。那就更要留神。”她看我不明白,又说:“就是泼了我一身污泥浊水的郑连三。”
想我也听说过他们的传说,问:“你信吗?”我摇了摇头,说:“鬼才信。”她说
:“都是沙家湾小学出来的同学,不想弄成这样。”她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我
送到门外,她说:“回去吧,我是老菊乡。这次运动来势凶猛,咱们不了解底细,
卷进去,就麻烦了。提防着点, 说不准哪个人就是抱着私愤在借机整人。” 她
来就是为给我嘱咐这句话。难得她一片诚意。
正当沙吾同欲死不能欲活难活的时候,陈小焕从北京回来了。她一进校门就散
发了传单,标题很长,锋芒毕露:《从菊乡一中运动的大方向看菊乡走资派王贵桥
转移视线,打击一大片,保护一小撮,蒙混过关的大阴谋》。王贵桥就是四清工作
团分团长,菊乡市委书记,他当时身在四清队,遥控家里运动。陈小焕当然要学北
京红卫兵的榜样,锋芒所向——菊乡最大的走资派。陈小焕打响了菊乡土地上“炮
打司令部”的第一炮,首都红卫兵第三司令部赴菊乡声援团马上发表声明,就菊乡
的运动也发表了他们的调查报告,并庄重宣布:坚决支持陈小焕的革命造反行动。
菊乡人本就没有见过碟大的天,谁也摸不透陈小焕有多大来头。更不知道首都
三司有多大实力,背景是什么,纷纷向陈小焕靠拢过来。陈小焕马上成了菊乡第一
批造反者的首领。沙吾同也马上被宣布解放。沙吾同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神智渐
渐恢复了正常,那条胳膊却一时难以恢复知觉。他一面求医问药,加紧治疗,一面
吊着膀子到处哭诉刘少奇执行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对他的迫害,奋力声讨菊乡和菊
乡一中走资派转移运动大方向,把斗争矛头指向群众迫害革命师生的滔天罪行。他
也成了造反派。
一天夜里,我刚睡下,听见敲门声,是个女孩子在小声喊:“夏老师,夏老师。”
开门一看是陈小焕。她一见我就说:“小夏哥,我一回来就看到你那个大批判专栏,
知道老文革也要迫害你了。你这个四清老队员,彻头彻尾革命化了的,经过三大革
命运动考验了的革命者,也逃脱不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迫害。可见反动路线多么
猖狂。我当时就要来见你,可你回家了。这两天,又太忙了。菊乡这阶级斗争盖子
难揭开,就没有顾上来看你。”我说:“我不争这个。知道你干大事,就高兴。那
些天,我可真怕人家把你从北京押回来,沙老师可是遭了大罪了。”陈小焕说:
“我也是冒着风险啊!谁想毛主席他老人家火眼金睛把运动看得那么透彻,他大手
一挥,就拨正了航向。”她小小年纪,说得深沉,她好像浸沉在回忆中,又像徜徉
在遐想里,稚嫩的脸上有一种故意的沧桑相,又有一种幸福的自豪感。我问了她妈
妈的情况,她说,还没有顾上回家,想来大局一变,苇子坑局面也会变的。当前是
防止反动路线借尸还魂。末了,她说你也是受迫害的老师,造反吧,老师们也可以
成立组织,师生们共同作战,力量会更猛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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