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正说着,沙吾同来了,还领着一个女孩子,小焕和她认识,打了招呼,女孩子
很大方地自我介绍说,她叫叶莲,菊乡师范学生,在《菊乡日报》上读过我夏德祥
的诗,很崇拜。没等我递腔,就背诵了我不知道啥时写的一首诗:“围炉对坐烛结
彩,共话‘毛著’畅开怀。豪情融化一冬雪,万紫千红新春来。”我听了,好一阵
激动,说:“那都是些顺口溜,应时之作,不想还遇到知音了。”看看姑娘脸上羞
红的样子,感到说重了,正要说句别的岔开,叶莲说:“知音我还当不上,这种革
命人民学习毛主席著作焕发的革命豪情我从字里行间算是感受到了。”陈小焕问:
“小夏哥,这首诗是不是在苇子坑写的?那时咋也没想到小夏哥是大诗人。”也背
了一首《红灯歌》:“过新年,挂红灯,红灯笼上写革命。革命豪气贯日月,天红
地红人心红。”这是我今年元旦节发表在《中原日报》上的诗。叶莲说:“夏老师,
现在革命形势一派大好,形势逼人,形势喜人,可你——”我笑了一下,没有想到
要说点啥话,就转身问沙吾同身体是否好点,他说胳膊怕难恢复了,得长期治疗。
陈小焕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党领导闹革命,不知道出了多少独臂将军,沙老
师是文化革命大军的独臂将军。” 沙吾同笑了一下,说:“学校里两派势力都在
活动,老臭文革摇身一变,成立了‘新一中公社’,陈小焕他们几个学生成立的‘
红一中公社’,还没立住阵脚,夏老师,咱教工们也打出个旗号,给学生们壮壮胆。”
我说,我刚来到一中,对学校里情况不了解,还是别让我耽误了革命大事。沙老师
说:“你出身虽说不算太好,但你参加过四清运动,是党的中坚力量,又刚从三大
革命运动第一线回来,这牌子响着哩,也亮堂着哩!只要你领个头,其余的事我干。”
陈小焕也说:“你给俺学生娃子们多出几个主意就行了。”叶莲说:“想你能写出
那样革命的诗歌,思想早就革命化了,谁想……”这时我忽然想到这个师范学校的
女孩曾在哪儿见过。想起来了,那还是来菊乡一中报道那天,在大街上,看见一群
师范学校红卫兵押着牛鬼蛇神游行,其中一个女孩子,头发被剃成阴阳头,反剪双
手,挺可怜的。问起来,叶莲说,那就是她。她是因为给校领导提意见,写大字报,
就“五分加绵羊”的教育方针发表自己一点看法,被打成小邓拓。说着卸下头上的
军帽让看,她的头发还没有长齐整,我不由心疼地感慨说:“真惨啊!”她却不以
为然地说:“比比陈小焕遭受的折磨,还被开除了学籍,这不算个啥。”又说:
“夏老师,起来造反吧,造反队伍里可需要你这样的笔杆子,向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斗争需要鲁迅的匕首投枪,也需要马雅可夫斯基的革命诗歌!”又说:“陈小焕同
我多次提到你,感动极了。实际上,从你支持陈小焕上北京见毛主席,你就站在造
反大军的行列了。这一回,你挑头造反,只当是再帮她一个忙。”我还在迟疑不决,
叶莲又说:“读你的诗歌,挺革命化的。让你真正起来造反,你就怕啦!毛主席说
得对极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没有压你,你就……”
陈小焕忙拉拉她,不让她说,我笑了,说:“这个叶莲,还会激将法哩!”话说到
这份上,我就点头答应了。于是,第二天我们串连几个老师成立了“丛中笑”教工
战斗队,还吸收了一个校工,两个炊事员,充分显示了我们队伍的工农性,革命性。
说来近乎神话。我们“丛中笑”打出旗号,“新一中公社”和“红一中公社”都写
了声明,支持老师和工人同志们的革命行动。但我们骨子里却是“红一中”观点,
红一中公社有了老师们的出谋划策,特别是沙吾同的现身演讲,这一派马上赢得了
社会上大多数人的支持,以“红一中公社”为核心的菊乡市红卫兵革命造反总司令
部成立了,又经几场同走资派的实战,红造总成了跨行业的带有集团军性质的最大
的群众组织。
就在这种斗争的岁月里,陈小焕同沙吾同有了恋情。尽管恋情是在秘密状态下
进行的,我还是觉察到了。那一天,打浆糊贴大字报,陈小焕先搅了一碗面糊糊,
要往锅里倒,顾上顾不了下忙不过来,沙吾同帮着往灶里填柴。陈小焕从锅上下来,
把沙吾同手背一打,说:“一边去,这不是老师干的。”那一巴掌打得很响,沙吾
同脸色木然地缩了手,看着她强笑了一下,说:“逞能。”陈小焕说:“把衣服弄
脏了,谁洗?你胳膊那个样。”沙吾同说:“有女雷锋,比如你陈小焕。”陈小焕
撇着嘴说:“想得好美呀!我们学雷锋是搞革命的,不是给谁洗衣服的。”等了一
会儿,浆糊打好了,来了几个同学把大字报一卷拿上走了,屋里只有陈小焕和沙吾
同。沙吾同问陈小焕:“你去不去?”陈小焕说:“我等着还你债哩。”伸出一只
手。沙吾同莫名其妙,问:“干啥?”陈小焕说:“让你还一巴掌。”他笑了说:
“舍不得打雷锋。”她说:“不行。”就拉住他的手往她手背上打。他趁势把她那
柔弱的小手握住了,突然勾下头亲了一下。陈小焕说:“流氓。还老师哩。” 赶
忙抽出手,又给了他一下,说:“这一下永不让你还。”就这样两人恋上了。一个
下雨天,我打了把雨伞到郊外路上散步。因为我搞四清时熬夜太多,熬出了个毛病,
心里一着急,就得到无人处散步,缓解一下情绪。我正低着头走着,猛一抬头,前
边一把大伞下,有一男一女两个人。我感到没意思,就把伞一斜,急忙走过去。只
听女的说:“你咋知道我从这条路回来?打把伞来接我。”男的说:“心有灵犀一
点通。”又问:“你家大娘平反了没有?”女的说:“乡里有啥平不平的,没人找
你事就算平了。”这个女孩子就是陈小焕。我就注意了,故意又勾回来走,听他们
说什么。“那些人找到我,说是工作组让他们斗的。还要我多回来串连串连,别再
犯路线错误。”
晚上我把陈小焕叫到我住室,把门关严了说:“你们队里把批判你妈的责任推
到工作组身上你信不信?你信,我就回去给你妈宣布平反。”陈小焕说:“我会信
吗!”说到这里,她两眼一瞪,愣怔了一下,问:“你听谁说的?”我说:“我反
正知道,苇子坑我有内线。”她一下子羞得满脸通红,用手捂住脸说:“我不哩,
你看见啥了。你一定看见沙老师了,才有这话。”我说:“我看见啥了,你这小姑
娘才叫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说:“你一定看见我们俩了,装正经,其实我
们没有啥来往。”她又说:“那个打伞的肯定是你。”我说:“我打伞干啥,又没
有人让我接。”她一下子扑上来,连捶带打。“我不哩,我不哩。让你羞我。”打
累了,她呼呼喘着气,胸脯好看地起伏着,用手把乱发一拢,说:“其实就没有啥,
他急着同我商量上山下乡串连的事。”定了一会儿,她认真地告诉我,这事可别让
她妈知道。她很封建,他叔更封建。“他们知道了吵我我不怕,要跑到城里牵连住
沙老师,那多难为情。再则,我也怕影响到这张脸。总算是个造反派吧,人前要说
话哩。”她看我不吭声,急了,央求我:“答应我,小夏哥。”眼里也水汪汪了。
我笑了说:“我这人见不得小姑娘眼泪,你不哭我是不会答应的。”她真哭了,说
:“你出我窝囊。”我说:“你想我那么傻!”她才起身到脸盆架上拿我毛巾擦脸,
又扭头问:“你不介意吧?我没有传染病。”我笑了,起身掂起桶给她换水。她洗
罢脸,说:“明天,我来给你提水。”说罢又坐我身边,神秘地问我:“都说你跟
小齐好,真的吗?”我不理她。她说:“我错了。你打我一下。”就把头伸了过来。
她真调皮。
她坐着没事,就卷了一个小纸卷儿,当做香烟,用指头一夹,送到嘴边,很像
样地吸了一口。闭上眼睛,仰起脸,装作从鼻孔里冒了股烟,嘴巴噘起来,像模像
样地吹了一下,好像她眼前有烟雾向上飘散,不绝如缕的样子,她睁开眼睛问:
“像不像女特务?”我感到她说得太离谱了,说:“亏你想得出来。”她说:“女
特务吃得好,穿得好,身上有把小手枪,动不动是汽车。哪像咱们这造反派,就会
拿个语录本,打嘴巴官司。”她说得太吓人了,就要捂她嘴巴。她笑了,说:“在
你这儿说着玩哩。”
这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孩子。
女儿的事,妈妈不知怎样就知道了。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