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一天午饭后,我打算上街看大字报,陈小焕领着她妈赵先娥来了。
我很高兴,赶忙让座倒茶。赵先娥笑着说:“小夏是城里人,这礼路就多。”
我笑了,说:“难为大娘在我驻队时,天天早晨给我煮荷包鸡蛋。”大娘说:“还
说哩,你就是不喝,把你大叔气得光骂我。”那个时候,工作队有纪律,工作队员
不能搞特殊化,要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我们是毛主席派来的人,是同贫下
中农一条心搞四清的,特殊化了,就不能同贫下中农心贴心了。可大娘看我太忙,
怕把我身体累垮了,每天早晨早早起来给我煮荷包蛋。可我也心疼他们困难,把荷
包蛋往锅台上一放,说声“谢谢”就出门干活去了。“那时你天天晚上开会,早晨
又起早同俺们拉马车。社员们起早是吃了东西的,你空心肚子要不了几天就累坏了
身子。”说着话,有同学来找陈小焕有事,她先走了。临走她说:“近来形势发展
很快,省军区宣布武装掌权,主持日常工作,落实毛主席关于解放军三支(支左支
工支农)两军(军管军训)的伟大指示。各地的群众组织都忙着找解放军汇报挂钩。
挂不上武装部门的,就找当地驻军当靠山。在这样一个大动荡、大分化、大组合新
形势下,谁的步伐慢了一拍,谁就要倒大霉。”我们“丛中笑”教工战斗队,也是
“红一中公社”观点,红一中又是菊乡红卫兵革命造反总司令部的中坚力量。这样
串连起来,红一中和菊乡红造总的荣辱升降,也关乎着我们老师的政治生命,以及
整个红造总多少人的政治生命与前途。一旦在这个十字路口迈错了步,怎么得了。
我说:“小焕你去忙吧,大娘有我陪着。”她走了。
“小焕给我说,小夏哥是个天大的好人,咱们可不能忘了他的恩。我就对她说,
不管大事小事,你都要同你小夏哥商量,不能自作主张。”
“小焕如今是城里响当当的造反司令,我还得向司令汇报请示哩。”
大娘撇着嘴说:“看她那啥成色,还不是你给她操着大心。”往我跟前凑了凑,
指指隔壁,似乎有要紧话说。我说都是自己人,有啥都不避的。
这时候,学校临时又把我安排住到大礼堂后边一间化妆室里。化妆室右边那间
就是齐秋月她老舅炊事班长老余住着。他叫余国平,他出身好,又是工人阶级,我
们就把他也拉到我们“丛中笑”,当二把手。老余会拉板胡、坠胡,多才多艺,是
校文工团拉大弦的,平时就叫他住这里看锣鼓家什。这一回我也住到这里,这里就
成了“红一中公社”的宣传队排练厅,有时公社一些大事就在这里商量。因此,对
立面新一中公社就写大字报骂我是红一中公社的黑后台,幕后指挥。两间住室中间
只隔着一道竹笆糊成的界墙,不隔音,看来大娘要说啥机密,我就喊了老余一声,
没人应,她才问我:“小焕这女疯不疯?”我说:“挺好的,疯个啥?”大娘起身
把门关上,还插了插销,说:“小焕大了,有你在身边支拨着,我放心。”我说:
“小焕很有主见,是个好姑娘,我也挺喜欢的。”她说:“所以说,小焕我可交给
你了,你要给我看紧点。”她没往下说,走了。半月后又来了。直接找到我说:
“小焕这次回家,跟去了一个小伙子,说是一派的。你在她身边,这里边怕有别的
意思。咱乡里人,可见不得邪门歪道。”我说:“不会有啥吧,小焕如今抛头露面
多了,难免有男学生娃来来往往。你别往心里去。”大娘走后,我赶忙把陈小焕叫
来,训她:“你也太胆大了,敢把沙老师领家里!”她脸红了半天,说:“哪里是
我领他,我回家帮忙擦红薯干儿,前后不到五天,他拿不定主意,就来了,说是商
量办学习班。”我说:“老人也不是瞎子,能看不出名堂。总之一句话,你太小了,
别搅进这儿女情长里出不来。以革命大事为重吧,你们少接触一些,闹出了影响,
可不好。”她说:“我听你的。”走了。沙吾同却来了,问陈小焕她妈三番两次来
找我有啥事。我说:“还能有啥事,闺女大了,当妈的能不操心。陈小焕又在风口
浪尖上地闹腾着。她嘱咐我多关照她,还说让我看住她。”说着,我笑了。沙吾同
脸红了红说:“她怪有闯劲,就是心眼太单纯了。不过她威望挺高,三结合会有前
途的。”我拦住他的话头说:“沙老师,我问句实话,你对陈小焕有意思吧?”他
含含糊糊说:“还说不上别的,只是……”我说:“那我就知道了。”
事后我想我不能辜负大娘的嘱托,得把小焕的事如实相告。我去了一趟苇子坑。
谁想我刚把沙吾同的名字说出来,大娘问是哪个沙吾同,是不是沙家湾的人。我说
是,是沙一方的孙子。看着看着大娘脸色不对劲儿,她大叫一声:“天哪!”就晕
过去了,杨叔和我好一阵折腾,她才缓过一口气。给她喂了一口水,她还是一个劲
地叫着:“不,不……”看看惹出了祸,我真后悔莫及,我真不该把大娘的嘱托当
真。我说:“大娘,这沙老师也是好人,只不过是成份高了一点,要不,咋会耽搁
到现在……”赵先娥大娘说:“小夏,这事拴住日头也说不赢,这……”她叫大叔
立马去大队打电话找闺女回来,就说她妈病重快灭气儿了。又拉住我不让走,说有
话只能对我说。
天快黑时,陈小焕坐着一辆宣传车回来了,在村口把宣传车打发回城就往家跑,
一看屋里坐着个我,她妈也没有像快要灭气的样子,迷惑不解地问我:“咋啦?小
夏哥!”赵先娥说:“别问你小夏哥,你问问你自己。”陈小焕说:“我自己咋啦?”
一头的雾水。我说:“先歇歇吧!”赵先娥骂道:“你都给我干的啥好事?”小焕
说:“妈——”大娘说:“我不是你妈!”陈小焕说:“现在运动到了关键时刻,
走资派和保皇狗们千方百计对造反派进行中伤,极尽造谣之能事,你都信了。”大
娘骂道:“放屁!你小夏哥是走资派保皇狗?”陈小焕看看我,把脸扭向一边,不
说话。大娘一字一板地说:“同姓沙的小子一刀两断!再接触,我不活剥了你!”
陈小焕说:“为啥,就为——”大娘说:“为我是你妈,我说啥就是啥。”陈小焕
说:“如今全菊乡两派三方的斗争到了白热化的地步,想把我和沙老师拉下马的人
不在少数,他们无孔不入。咋也没有想到,这个空子会钻到咱们家里来。”眼角瞟
了我一下,背过身,两眼看着门外,站着,一副傲岸不羁的样子。我知道她生了我
的气,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说:“大娘的话与造反不造反没有关系。你有气,就
冲我发吧,你同沙老师的事是我给大娘说的。”她问:“我做错了啥?你小夏哥啥
都该知道。我忙成个啥,咱们叫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迫害成个啥!?那时咱们人不人
鬼不鬼地活着,是毛主席革命路线把咱们解放了出来。现在眼看就到关键时刻,就
要进行大夺权了, 要我同沙老师不见面,沙老师也是出大力流大汗的战友……那不
是自己给自己消耗力量吗!”她急得哭了,“妈——就因为他是男老师,我是女孩
子吗?”赵先娥大娘看女儿这样,心里也热了,说:“妈知道咱们奋斗到今天也不
容易,可……天哪!”大娘哭得更伤心。
那天夜里,我用自行车带着陈小焕连夜进城。临走,大娘对我说:“小夏,我
把小焕交给你了,她要不按我说的做,你就用刀劈了她!”说得吓死人。路上,我
对小焕说:“我看大娘有啥难言之隐。咱先别伤她老人家的心。”她说行。
隔了不几天,陈小焕对我说:“我妈病了,咋办?”神色悠悠的样子,让人心
疼。我问:“就为那回事?”她点点头,哭了。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时也想不
起该说句啥。她又说,三结合的事,咱红造总眼看让人挤了。他们商量要搞一次非
常行动,不打下对立面的气焰,出不了这股恶气。她没有功夫陪着她妈,更不说伺
候她了。她想央求我替她回去把她妈接到城里来,她接,怕大娘不来,肯定是一个
劲地骂她。临走,她给我一百块钱。我问:“哪来这么多钱?”她说是战友凑的。
我二话不说就去到苇子坑,赵先娥大娘已是胡话连篇了,一会儿说,沙一方这个老
驴来杀她,一会儿说人家又赢了。“三十年河东转河西,我要让他妈的转不成,转
不成,转不成。转呀么转不成。”人们不知道她说的啥意思,想着她说的是两派斗
争,全没当回事,杨兰五大叔就陪我把她领到城里来治病。
赵先娥大娘到医院作了检查,只不过是情绪受了刺激,住了几天院,情绪稳定
了些,我没有让她回苇子坑,让她搬我这儿服药休息,我搬教研室住。我对陈小焕
说:“她住这儿调养,也能看看她闺女干的是正事,不疯不骚。她就放心了。”陈
小焕每天晚上就到我住室里陪老娘,当妈的看女儿也是挺稳重的,同沙老师也了断
了似的,就不再提说此事。倒是看女儿黑不是黑明不是明的忙,心疼地说:“造反
真不是闹着玩的。旧社会,穷人被逼造反都是占山为王,如今你们搁这城里造反,
人家把你看在明处,一个反扑,不就完了。”女儿笑着说:”如今是思想领域的大
革命,咱又不是趟土匪当刀客。”看妈脸色不好看,想妈又要犯病,不说了,陪妈
睡下。半夜里,忽然人声鼎沸,有人跑到教研室对我说:“夏老师,武斗了。市直
机关臭老保把沙老师抓走了。”臭老保就是当初驻校工作组长郑连三回去后成立的
市直机关“八·一八”造反兵团,死保市委书记王贵桥。王贵桥当初身在四清工作
团,遥控家里运动,执行了一条镇压群众运动的路线。郑连三死保他,当然就同红
造总势不两立。可人家如今得到省市武装部门的支持,正在势头上,力量一天大似
一天,已经与新一中公社连手在菊乡建立了无产阶级革命派大联合委员会(人称
“大联委”)。但是我们红造总和红一中公社也不是无根草,我们已申请参加了全
省最大的造反联合组织——中原造反公社,算是背靠大树好乘凉,也在势头上。两
军相持勇者胜,就看谁是勇者了。
这天夜里,“红一中公社”拼死力反击,把“新一中”叫来助威的大联委的人
马打败了,“红一中公社”伤了十多人,但捉住了郑连三——他当时看形势不好,
躲进了厕所,被红一中的尖刀军几个学生发现了。他当初在这里当工作组长,整了
不少人,这一回冤家路窄,这批学生能饶了他!学生们把他嘴里塞上毛巾,捆绑结
实关到老余住室。老余是齐秋月他老舅,齐秋月是他们红造总串联发动起来的机关
造反派。老余又是工人阶级,交给老余看管,他们当然最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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