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小焕的妈妈赵先娥发现女儿的造反战友把郑连三关在隔壁,痛心疾首,泣不
成声。原来她就是隐姓埋名的女刀客,郑连三的姐姐郑翠香。
沙吾同很不愿意回忆妈妈的身世和他的家史,那些往事一部分成为沙家湾贫下
中农忆苦思甜的教材,一部分成为人们饭场地头的笑料。而关于他上学的经历则又
是乡亲们激励后进和教育子女上学求功名的活教材。他们有根有据地说,沙吾同小
学都没有上就考上了中学,考大学考了多少多少分(误传,那时考分不公开),清
华大学都抢着来要他(瞎说,他是文科考生,何况那时招生保密)什么的。虽说是
出身不好,可人家娃子硬是程度好表现也好,品学兼优拔了尖才让大学另眼相看。
有的是传说,有的是事实,比如说,政审时老师确实写了好评语。老师说,该生表
现不错。没有任何违反校规和社会公德的行为。那次湍江发洪水,抢险护堤很勇敢,
不顾生命危险,下水打桩,受到市政府通报表扬。最后老师在“该生录取推荐意见”
栏里写道:“该生可予录取一般院校”。于是他就上了开封师范学院,当了老师。
大学毕业分配到单位后,因为还没有开学,报了到他就请假回家,把第一个月的工
资交给了妈妈,妈妈抱住儿子就哭。娘儿俩到爹坟上烧了纸,祷告一番。文化大革
命开始了,他家当然成了冲击对象。他在学校被批斗,妈妈在家里游街。学校的红
卫兵还要他在大风大浪中接受考验,早日同剥削家庭划清界限,就把他押回沙家湾,
让他批斗自己的母亲。那情景是多么的令人肝肠!寸断啊!
山不转水转,今天总算轮到他沙吾同转运了。他成了造反派,他要回家造郑运
昌的反。
这是十二月的一天,沙吾同领了一批造反的学生娃回到沙家湾串联,阳光明媚,
暖和的太阳照着,他的心里也暖洋洋的好舒畅。毛主席支持我翻身哩!刚走到村口,
全村人一街两行来看热闹。阳光下,这一队红卫兵袖章上“红造总”三个字格外引
人注目。沙吾同走在前边,一杆红造总串连小分队的队旗迎风哗啦啦地飘着,映着
一街两行房上的积雪,格外醒目。串连队的后边跟着沙家湾的几个小青年,也举着
一面红旗,旗上是“沙家湾贫雇造反团”几个大字。小青年也学着城里学生的样子,
迈着大步,雄赳赳的样子。沙吾同很感骄傲,他要让妈妈在天之灵知道,她的儿子
回来了,毛主席叫他们翻身了。毛主席万岁!是毛主席让他沙吾同成了菊乡地区振
臂一呼八方响应的人物了。他从社员们的眼光中走过,从社员们的交头接耳中走过,
走向他那破落的三间房子,搬了破凳子坐下,他要好好在心里消受一下衣锦还乡的
荣耀,他要好好显示一下荣归故里光宗耀祖的荣光。他对城里来的学生们说:“冰
锅冷灶,不能给你们烧口热茶。”说得无限伤感,无限悲壮。接着就对围拢来的乡
亲们说:“告诉大家一个真理。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哩,不是整咱们老百姓,也不整像我妈那样的人。他们那样干,是转移运动大方向,
是走资派的一个大阴谋。他们的这个大阴谋,伟大领袖毛主席一眼就看穿了,毛主
席号召我们大家起来造他们的反,要是不造反,要是不揭穿他们这些自上而下的大
大小小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阴谋,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就会走过
场,滑过去。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就会把大家领到资本主义社会,让贫下中农
再受我反动狗爷爷对大家剥削压迫那样的苦。今天我面向乡亲们,郑重宣布:“我
背叛了我的反动家庭,跟着毛主席走造反的道路,造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反。”
有人高呼:“毛主席万岁!”全场高呼:“毛主席万岁!”有人高呼:“革命无罪,
造反有理!”大家高呼:“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口号喊过后,这一队人马就耀
武扬威地把大旗一摆,头前领路,先向大队部走了一趟,没有见人,马上一拐向大
队长家里走去。
队长家的新宅在后山坡。听说他是找阴阳先生看了的,说在这片阳宅上住,老
少三代都能出大官。因此,十年不到,有权势有头脸的都往那儿搬,那里就盖了一
大片新房。队伍来到后山,抬眼望去,一条肉色的石板路弯弯曲曲通向山坡上的一
块平地。那里有一个井台,架着铁柄轳辘。石板路穿过井台,钻进几桩错错落落的
红色机砖瓦房,在远处的半山腰上又出现了。大队长的家就坐落在路边的小山窝窝
里。
到了大队长家门前,大队长郑运昌正站在家门口,头戴栽绒带耳把儿棉军帽,
披一件长长的虎皮领子军棉大衣。他古铜色脸膛,满面红光,使得他的皮肤显得颇
为滋润,失去山里人特有的粗犷。他向沙吾同宽宏大度地笑笑,露出一方“诸侯”
的习惯性威严。他说:“吾同娃子回来了。”伸过一只手,但沙吾同没有同他握手。
他认为他是沙家湾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是整死他妈的仇人。握手,就
意味着阶级调和,“在路线问题上绝对没有调和的余地”。然而,大队长今天很是
谦和、仁爱,又面向人群说:“把红旗先靠那棵树上,都进屋来!”
人们没有答理他,可又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办。沙家湾的小青年赶忙躲到墙角
嘀咕了几句,一个胆子大的走过来对大队长说:“跪下,向着革命造反派跪下!”
郑运昌没有动,抬眼向沙吾同看了看。城里来的红造总学生马上过来把郑运昌披的
军大衣一把扯了下来,甩到一边,命令:“跪下!向革命老师沙吾同跪下!”又一
个学生从后边猛踹一脚,大队长像一棵大树擦地锯倒那样,在沙吾同面前跪下了。
但是,他又站了起来。他在沙一方面前都面不改色心不跳,他怕他的孙子吗?沙家
湾贫雇农造反团的小青年这一下子得到了启示,马上上来把他胳膊架起,按下他的
头,念了他残酷迫害革命群众的罪状,勒令他写出交代。他像要说句什么,马上被
一片欢呼和口号声淹没了。
沙吾同没有让他从他腿胯下钻过去,也没有吐他一脸唾沫,他只说了一句:
“你也有今天!”他嘴角浮出胜利的冷笑。
这天夜里,大队长自杀了,他吊死在河对岸那棵铁栎树上。
第二天早晨,沙吾同准备把分散住在各家的学生集合起来,继续加大火力向资
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执行者大队长郑运昌开炮,拉他游乡,有小青年慌张地喊门:
“快呀!出事啦,出人命了。”沙吾同一行跑到村子北口,在山坡的羊肠小道上停
了脚步,小青年用手一指:“看!”
在宁静的大山背景映衬下,一个身着军绿棉袄蓝色罩裤的身影呈现在他们的视
野里。大队长吊在树上,一动不动,像生产队上工开会敲的吊钟。他死了,并不像
传说中吊死鬼的模样,吐出长长的舌头。大队长面容很安详,没有平时训四类分子
时的凶相。他安详地面对着他曾经统治下的这道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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