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猛然,她眼睛一亮。赶忙写了个纸条,塞进打字腊纸筒里。乘人不备,隔窗扔
到大街上。她想,不管是大联委还是红造总的人捡了去,沙吾同等人被关押的消息
敞出风去就行。
郑连三自从跟着大伯郑运昌在武工队禁闭室见过姐姐一面,尔后再也没有见过
姐姐,姐姐后来又拉起杆子当刀客一事,一直是他档案袋里不光彩的一页。这当然
影响了他的进步,再加上他同齐秋月那档子事,直到四清开始时,他还只是市委办
公室里一个普通的秘书,管管杂务跑个腿儿。王贵桥调来后,才算有人正眼看他。
两人也多了个话题,说起武工队的事,两人都感慨万千。王贵桥说:“你姐姐也是
个烈性女子,咋能走上了那条路。听说后来还同剿匪小分队公开摊牌,要求放我出
狱,难为她的仗义。哪里知道江湖上的规矩不能同革命原则相提并论。”郑连三说
:“党对她也算宽大,听我大伯说,组织上一直想劝她投降归顺。后来她也算明智,
放弃了抵抗。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点她的消息也没有。是被她手下杀死了,还
是被沙一方的残余势力杀死了,不得而知。”王贵桥又问:“就因为这一点影响了
你的进步?”郑连三说:“我本人有好多缺点。不过,有这个因素。”王贵桥说:
“那时你还只是个孩子哩!”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郑连三当然要保王贵桥,要保王贵桥,就必须吃掉陈小焕
他们的红造总。于是想通过“新一中公社”来挖掉红造总的老根——陈小焕他们的
“红一中公社”。这一天他终于逮住了杀进菊乡一中的机会,谁想,他让红一中的
尖刀军给抓住了。他窝囊透了,心想,这一番折磨逃不掉了。能在折磨中经受考验,
他在组织中威望会更高,在军代表眼里形象也会更好,将来进入三结合担任主要职
务的可能性也就更大了。那样,他郑连三就不会像前几年这样窝囊了。
他要让人们知道,他郑连三原本就是一个根正苗红的劳动英雄的后代,革命事
业的接班人。
一个学生拿把尖刀在他眼前晃了晃,问:“这次围攻革命造反派,是你预谋策
划的,是吧?”他说:“不是,是你们的沙吾同坏分子干的,他先到‘八·一八’
搞打砸抢,向我们挑战。我们这是自卫反击。”另一个学生上来给了他一鞭子:
“跟他啰唆什么?这次围攻,他就是总指挥。”他说:“我不是。我是革命造反派,
真正的造反派。”学生说:“你也造反?你是菊乡头号保皇派!该死!”抽了他一
鞭,又问:“王贵桥是你黑后台,他给了你什么黑指示?”他不答。“是王贵桥支
持你围攻革命派?是吧?”他说:“不是。你们颠倒黑白。”这一下,尖刀军的学
生们火了,一皮鞭抽在他的脸上,他“哇”一声大叫,用手捂住了脸,说:“毛主
席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你们——”又是一皮鞭,又是一皮鞭。有人大骂:
“你这个狗东西,你姐姐是大土匪,你迫害革命师生,罪该万死。”“据揭发,你
和你大伯假扮开刀讨饭,给山上你刀客姐采点,有这事吧?”郑连三不回答,再问
他啥,他就跟哑巴了一样。皮鞭抽在他身上,巴掌打在他脸上。不一会儿,他就昏
死过去。一盆水兜头浇下,他又醒了过来。就在这时,有人大叫:“陈小焕受伤了,
前方吃紧,尖刀军,快上啊!”这群学生忽地一下子全跑走了。一个学生把郑连三
捆绑结实,不管他死活,提了提绳子,一拉,拉到老余床边,绑到床腿上,叫来老
余,交代说:“这可是杜聿明级战俘,看紧点。”走了。
这次武斗,陈小焕受了轻伤,沙吾同却不知让人家押解到何处。同学们马上想
到用郑连三换人。但是,当陈小焕领着同学们来到老余屋里找人时,郑连三不见了。
问老余,老余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因为门锁得好好的。
当初,老余把门锁了,拿着钥匙,来这边屋里,想同陈小焕母亲说说话。谁想
陈小焕母亲正浑身发抖,呼吸急促,病得不轻。老余问:“咋啦?大嫂!”赵先娥
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眼看病人就要有危险,老余把钥匙顺手往桌子上一丢,去倒
水,伺候她喝了一口水,扶她躺下,问她可好一点,赵先娥无力地点点头。老余说
我去叫校医来,就急急忙忙出去了。赵先娥缓过气来,不由在心里呼唤:“天哪!
这是哪辈子遭的罪孽啊!” 以前,小焕骂工作组时,他以为那个姓郑的是别人,
今天学生们的骂声里提到他姐姐是大土匪,这就证实了隔壁这个工作组长就是他们
郑家的小三儿。天哪!她脑子里不断闪现弟弟那稚气的脸。那时,他才五岁吧,父
亲生意上不顺当,要回四川老家,临走,弟弟拉着姐姐的手哭着说:“姐,我不走,
我跟姐姐一起上学。”姐姐说:“你还小哩,等长大了,可上学。上小学,上中学,
上大学。有本事了,挣大钱,咱爹就不用起早贪晚做生意了。”弟弟说:“不,我
挣钱了,咱们还来菊乡开药材行。”那稚嫩的声音,让当姐的好生安慰。可是弟弟
后来再来菊乡却是陪着爹娘来求沙一方。父母双亲被杀害了,弟弟也险些丢了性命。
而后相见,竟是在解放军武工队的禁闭室。
今天,这个令她百般思念的弟弟就在隔壁,而且正在遭受折磨。也不知道女儿
小焕他们会怎样处置他。她的心里似油煎,真想到隔墙问一声,又怕小焕和她的那
些同学知道了产生怀疑。一旦连带出自己那一段趟刀客的身世,她自己完了是小事,
小焕摊上了这么个土匪老娘,小弟摊上这么个土匪姐姐,他们一辈子的前途就都完
了。
隔壁屋里有些细微的响动,一会儿传来微弱的呻吟。这一声声呻吟虽说微小,
但却似利剑插在心头,她急忙又侧起身子喝了口茶,看见了老余放在桌子上的钥匙,
眼前似乎为之一亮,但是,随即又熄灭了。不能啊,这不是出卖女儿吗?女儿受了
多少磨难才有了今天。这个郑连三,他不是那个哭着喊叫“姐姐”的弟弟,而是残
酷迫害女儿的坏人,就是今天,他还起心要把女儿这一派人打垮。当初打女儿小反
革命,把她开除回家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就是他。他是工作组长,小焕提起他就骂他
是刽子手,不得好死。如今小焕翻了身,站到人前了,他还想把她再踩在脚底下。
这个狗东西,他这个人就是那反动路线的代表。运动开初自己站桌子,被绑着游乡,
也是他们那一条路线上的人干的。我能给他们讲善心,讲姐弟情?想着,她就咬了
咬牙,让他这个人和他那个路线受罪吧!
但隔壁那个男人的呻吟委实像尖刀剜着她的心。如今世上只有他这一个娘家根
苗了。他要有个三长两短,老郑家这一支就断了后。他是为了替她报仇才同大伯流
落到菊乡的呀!他们开刀讨饭,险些毙命,活到今天,混到今天这个地步也真是不
容易。不知道成家了没有,有没有孩子,如有了孩子,她就是姑姑了。当姑姑的能
对娘家人见死不救?看这仇气越斗越深的架势,红一中非要把他整死不可。弟弟,
一奶同胞的弟弟,爹妈死了,听小夏说,沙一方的狗孙子回沙家湾把大伯也整死了,
娘家就剩这一个亲人了……就这一根独苗了……
一边是女儿,他们应当胜利,他们应当翻身,他们应当扬眉吐气。但是,这个
郑连三反对他们胜利,反对他们翻身,反对他们扬眉吐气。当妈妈的就应当站在女
儿这一边,为他们的翻身,为他们的胜利,为他们的扬眉吐气,不能出力流汗,不
能冲锋陷阵,不能摇旗呐喊,但也绝不能从后边放走他们的对手。她这个妈妈应当
这样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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