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一边是弟弟,他应当逃掉,他不能死。但却被禁闭在隔壁。她不能为弟弟遮挡
皮鞭拳头,她也应当把他人放掉,让他躲过这一难。她是姐姐,应当为弟弟的生命
负起责任,她如今有这个机会,有这个条件,这里的一串钥匙,这里边就有一把钥
匙系着弟弟的生命。她应当把弟弟的生命解救出来。
她好为难啊!她心里在呼唤着:天哪!你咋能让我们老郑家的人自相残杀呢?
你咋让我这个当妈又当姐的女人遭受这种折磨呢!我遭受折磨,为难死自己也不能
向外人露出一点点真情。她只有把这一切闷烂在肚里,直到老死……
她扑通一声,栽倒了。
她不能倒下,没有太多的时间了,老余就要领着医生回来了。医生是来救命的。
她的命有人来救,值钱。弟弟的命也值钱啊!那是老郑家留在菊乡的一条根啊!可
弟弟的命谁来救呢?
她拿钥匙的手抖动着,抖动着,终于打开了老余的门。灯光下,她看着这个男
人的脸,脸上,像是有弟弟当年那种稚气流露着,再一看,竟是一脸血迹,他的手
被反绑着,侧身靠在床腿上。听见响动,他头也没有抬,说:“放我走。”声音很
微弱。她说:“放你走?”声音也很小,像是发问,又像是感叹。不过他还是听到
了,微微睁开眼,看见一个女人的脸,他说:“放我……”女人把他绑着的手解开,
她的手抖得厉害,她打开那串钥匙链上的一把刀,刀光一闪,他吓了一跳,睁大了
眼睛,说:“你要杀我?”她背过脸,艰难地说:“我就想杀你,可我要放你走。”
他问:“你是谁?”她说:“我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那一段土匪刀
客生涯不仅不能让女儿知道,也不能让这个弟弟知道。她说:“我是放你走的人。”
用刀把绳子割断,“你快走。”她背向着他,站在黑影里,又说:“快走!”郑连
三也不是无情无义的人,他说:“留个姓名吧,日后定报大恩。”扶住床腿站了起
来,挪到门口,扶住门扭回身来,想看看这个救命恩人,可他看到的仍然是一个女
人的背影。他说:“我谢谢大姐!”听见这一声“大姐”,赵先娥差一点就答应一
声:“哎——我是那个苦命的姐姐!”但她没有说出一句话,她只不过向他摆摆手,
说:“为人多做好事,别伤天害理。”
郑连三走了。
赵先娥又把门锁上,回到这边屋里,喝了口水没有咽下去,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头撞在桌子角上,碰破了,血立即顺脸流下来。杯子倒了,水顺着桌子向下流着,
滴在她的脸上,和着血水,顺脖子浸湿了胸前的衣服。
沙吾同下落不明。
郑连三逃跑了,逃得莫名其妙。
妈妈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头上有打破的伤口,在流血。
陈小焕马上断定,这是“八·一八”和“新一中公社”的人,打昏了妈妈,抢
走老余的钥匙,救走了郑连三。“血债要用血来偿!”她一面把妈妈安顿好,一面
调兵遣将,追捕郑连三。并且要不惜一切代价救出沙老师和被抓的战友。
这天夜里,我正在语文教研组写大字报,前院有人用石头瓦砾对撩时,我听见
了呐喊声。正要去看个究竟,门外进来几个学生,手里拎着大刀,拦住我,说是陈
小焕派他们来保镖的,要保护革命老师,尔后就像门神一样一边一个立在外边。直
到他们要组织大反击,这两个忠实的保卫者才被叫了去。我马上锁了门到前院用手
电一照,天哪!遍地砖头瓦块,还有折断的棍棒、撕破的衣服片、纸屑等等。还有
学生“嗵嗵嗵”地向大门外跑去,有的又跑回来,一派紧张恐怖气氛弥漫了校园。
看来更大的武斗打到大街上了。我忙拉住一个女红卫兵,问她陈小焕在哪儿。她急
慌慌地,嘴里不知说了句什么,跑过去了。我正要向外跑去时,有人喊我,一扭头,
是陈小焕。她说她妈被老保打了,让我去照看她妈,就走了。
我来到大礼堂,赵先娥大娘已经醒了过来,她一把拉住我的手,哭着说:“小
夏呀,你快去拦住他们,再打,就要出人命了呀!”我劝她,不会有事的。他们是
去救沙老师,沙老师让人家抓走了,还有好些同学。她说:“他们沙家前辈作孽,
后辈人遭报应,不亏他!”没有一点怜悯之心。我不禁看了大娘一眼,她平时可不
是这样的人。我说:“这是路线斗争,与报应不报应没有关系。”她不再说啥了,
只是一个劲地要我陪她去找陈小焕。她说,这些毛头小伙子和黄毛丫头片子同当官
的斗争,怕是要吃大亏呀。我劝她安静一点。她失声痛哭说:“这里边……你不知
道哇!”反反复复就是这一句话。她要我一定去劝说女儿,不要同姓郑的干部为敌。
而对沙老师却不说一句暖和话。甚至于她还咬着牙咒他:“他若被打死了,沙家断
子绝孙才好。”她对我说沙家是大恶霸,坏事干尽了。我说:“我能不知道?他是
土皇帝,那一年好端端一个女人就让他点了天灯,我还让大人背着去看——”见大
娘呼吸急促又要犯病,赶忙住了口,她用手指着门外,我急忙叫老余再去找校医。
她摇摇头,摆着手,一个劲地流眼泪。我就让老余去找小焕回来,老余走了,她趴
我身上说:“我要有个三长两短,小焕就托付给你了。”还要给我下跪,我拦住她,
说:“大娘,你糊涂了,我是小夏。小焕的哥呀!”她才嘴唇哆嗦着说:“小夏呀,
你不知道这里边的纠葛丝搅多得很啊,多得很啊!”就是这一句话。我说:“路线
斗争就是复杂的,这一次两派交手,也是必然的,不打败老保的气焰,造反派咋能
扬眉吐气。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阶级斗争规律所决定的。”看她心神不宁的
样子,想她不懂我的大道理,就改了口说:“这就是咱俗话说的,这包脓早晚都得
挤。”这时老余回来了,只捎回个纸条:“妈妈,安心养病,女儿为保卫毛主席革
命路线,不能伺候你。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这里我拜托夏老师——我小夏哥照料你。”
又附言一句:“小夏哥,再次拜托。”
这次两派摩擦,引起了连锁反应,致使尔后的一年多来,两派的这种对立,由
最初的打骂,进而对抓住的对立面头头(即造反派组织所称的服务员或叫勤务员)
或“黑”干将进行“修理”,而后你争我夺的“遭遇战”、“阵地战”、“进攻战”
不断发生,竟把菊乡变成了派旗林立、刀光剑影的恐怖而又混沌的世界。到了1967
年的七、八、九三个月,随着全国运动形势的波动和影响,武斗规模越来越大,斗
争不断升级,终于形成了里外多层次包围多派系参战的集团军大决战性质的大规模
的武斗。在这次两派大决战中,城市乡村,工农商学,各派群众组织都卷入了这一
场殊死大搏斗。各种武器,棍棒、大刀、长矛、强力弹弓、弹丸、炸药包、消防水
枪、硫酸瓶、石灰粉、大吊车、推土机、拖拉机、镰刀禾叉……各派都用尽一切手
段,进攻,防卫,进攻,防卫,终于使这场武斗达到空前规模,形成震惊中原的流
血事件。最后是省军区协同菊乡驻军上级领导部门,强行介入,进行军管,才结束
了这场武斗。
武斗结束,双方死伤惨重,国家和集体财产也蒙受特大损失。三栋大楼被毁,
菊乡府衙——这个保存最为完整的古建筑群,多处受到破坏。陈小焕身受轻伤,缠
着绷带忙东跑西操劳红造总的各种事宜。就在这时,传出一个惊人的消息,军管当
局宣布红造总的核心组织“红一中公社”为非法组织,要对陈小焕、沙吾同等“坏”
头头进行严厉制裁。陈小焕、沙吾同他们风闻后,马上领着一群人逃出菊乡,不知
去向。有人说,他们跑新疆了,有人说他们上北京告状去了,莫衷一是。在菊乡,
只有我们几个老师和学生以及社会上的几个工人、干部,支撑着红造总和菊乡分社
这一方天空。
这一年来的多次事变,都没有让赵先娥大娘真切知道。她的情绪时好时坏,身
体也一日不如一日,我们只得一次又一次地把她送进医院,出了院,又一次又一次
地送她回苇子坑。关于陈小焕,每次她出了事,我们就骗大娘说她太忙,或说上省
或说进京参加全省、全国造反派什么什么会去了。这一年来,陈小焕被对立面抓住
挨打两次,武斗受伤五次,住医院的时间就好几个月。有一次,被郑连三的人打得
半死,沙吾同带人把她救了回来。这些情况大娘知道了,不被吓死,也要心疼死。
我们就一次又一次的编谎话骗她,她也就信了。这一回小焕几个月没有消息,大娘
就想到女儿出了大事,或是又同沙吾同勾搭出了啥丑事,不敢回家。她给我捎信,
我还是老话老说。她不相信,就想到闺女一定让人家打死了,大叫一声,就病倒了。
我把老人接到菊乡大医院住院,可是大娘是想小焕才病的呀,我想了想只得再编谎
言,说这一回是大夺权战前学习班,在省里由省革命委员会主持会议,学习班是封
闭式的不让出来,再说,又是大夺权前的关键时刻,各派争夺席位斗争激烈,她哪
里会有个闲空回来。大娘就信了,说:“总算有巴头了,她忙吧!”但她还是不断
地问起女儿,我怕时间一长,陪护的女学生露了嘴,想来想去,还是老办法,把她
完全彻底地同学生隔离开来,免得哪个学生说漏了嘴。于是就把我的她找来伺候她,
当陪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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