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的她,叫王记香。赵先娥大娘第一次住院,也是她来伺候的。那一回,她见
了赵先娥就叫大娘,叫得大娘心里一热就流了泪。她说:“小焕要是有个姐妹,也
是个伴儿。”我想起赵先娥曾托我打听她丢弃在我们大王山一带的大闺女一事,就
对我的她说:“大娘其实有个女儿,逃难丢在咱们老家那一带,我让你打听,你没
有找出一点线索,要找出来个闺女,大娘就高兴坏了。”大娘拉住我那个她的手说
:“多好的人啊,在咱们这一方,出挑儿了。”她羞涩一笑说:“听德祥说,大娘
养的小焕才如花似玉哩!”大娘就骂她的小焕,说:“要不是她小夏哥,我坟上草
早就长一人高了。”她说:“应当的。‘四清’那会儿,你对他就像亲儿子照顾吃
照顾喝。乡里多苦,鸡下个蛋也要攒着换盐吃哩!可你天天给他打鸡蛋茶喝。不知
道‘四清’给人搞清了没有,倒惹得贫下中农这么样亲他。”说了一会儿话,我那
对象忽然说:“俺们后营三队有个女孩儿,早头时候,学习毛主席著作讲用,搞忆
苦思甜,她说她都不知道亲爹亲娘是谁,爹娘养活不了她,就把她送了人,她说她
多么想念亲爹娘啊!哭天叫地的,可令人心疼。莫不是她?”大娘就问她那女孩多
大,听她说说就说不像,年龄小。又说:“我那闺女送人时,都会笑了,她身上有
个黑痣,长在稀罕处。”这一说我吃了一惊,我的“她”身上就有个痣。我凑趣地
说:“还真叫大娘说着了,这就是你闺女,她身上就有个记号。”把她拉到大娘身
边,赵先娥笑了。她说:“真要是,大娘这辈子就享福了。”我那对象收拾了几件
衣服塞到盆里,要去河里洗,临走又过来给大娘被子掖了掖,才端上盆子走了。她
很懂事的样子,让大娘好生感动。“你在哪儿找了这么个好女子,真是人们说的,
打着灯笼难找哇。”
我和她相恋是在高中歌舞团。
那是高三上学期,学校重建歌舞团,我负责歌咏队。当第一次集合点名时,一
声“有”,一个姑娘头一扬,同我的眼光碰了个正着,她的名字叫王记香,刚入高
中一年级。
在歌舞团里她算出挑儿地漂亮了,可也出挑儿地傲气。有一个表演唱《绿叶才
能配红花》,是男女对唱。我把她排在第一排,这边我是第一排,男女两列呈“八”
字形面向观众。彩排时她就别别扭扭,好像不愿同我脸对脸,像是两人之间有啥深
仇大恨。到了演出时,她硬是立到后排不上来,好在后排那个女同学很大方,她麻
利顶了上来,才使这场危机得以消除。演出结束后,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不为
什么。你为什么要问为什么?”我气坏了,说:“为什么不为什么?难道不为什么
就可以不服从分配?”她说:“我为什么该站前排?”我说:“站前排又咋啦?脸
上抹黑了?还是抹白了?让你不光彩了?不漂亮了?小资产阶级思想。”那年月 ,
小资产阶级可不是个好阶级,谁也不想粘上这个字眼。她哭了。
真叫不打不相识,她后来对我说:“算我服了你。”我说:“那就是说,并不
是完整无缺地服。”她用手把我一戳:“就是不服。”不服就不服吧,反正我们俩
好上了。尔后我考上了大学。两年后,她没有考上大学,她回老家当了社员。她说
:“分手吧,咱们中间有了城乡差别。”我说分手就分手。但是,怎能分得开呢?
这一年夏天我回家看她,她赌气不来油房庄,我托一个姑娘去接她,她一见我就哭
了,说:“不是说分手了吗?”我说:“走走再分手。”她就跟着我走。这是一个
闷热的夏夜,玉米已经八大叶了,渠沟里有水在潺潺流着,有社员拎着马灯在浇玉
米。走了很远,到了南河湾,才算清静些。我问她:“你怕不怕?”她说:“怕啥?”
我说:“怕妖魔鬼怪。”她说:“我怕你行凶!”这一说我就把她一抱,说:“我
可真要行凶了。”她挣脱开来,说:“你行了凶不打紧,你就要受我拖累了。我是
个社员,做庄稼的。”我说:“做庄稼有啥不好,只要咱俩好,吃糠咽菜,走遍天
涯也是幸福的。我就是怕你这样想,时间长了会憋出病,才回来看你。”一听这话,
她激动得大哭,说:“有你这句话,我知足了。你还是找个有工作的吧,我不能太
自私,明知不般配,就是不让位。”抽泣着伸出指头,故意把手指头弯到我手里要
拉勾,说:“勾勾搭,三年不说话。”忽然哪里一声怪叫:“咕咕,咕咕……”吓
了我们一跳。她吓得扑在我的怀里,气都不敢出。我仔细听听又没有声了,说:
“黄鹌叫春哩!”她打了我一下,说:“夏天还叫个啥春?你真坏。”我把她一抱,
就平放到一片草地上,她说:“你可别要我呀!不敢呀!”可我哪里忍受得了她这
么些年的诱惑,就把她的衣服脱了。她的这两个奶子,以前摸过,今天才见了模样。
她用手护着说:“可别这样,别这样。”后来就把手一丢,说:“你想看,就看吧,
你看个够。”我就摸了又摸,看了又看,说:“在歌舞团时,我看你胸前鼓囊囊的,
就想里边是个啥,到现在,才算全知道。以前只是摸摸,就是摸不出个庐山真面目。”
她说:“我知道你想,我知道你想它想得很。给你看看吧,就是你不要我了,也不
枉咱们俩好了这些年。”月光透过树影照了下来,落在她的身上,朦朦胧胧,但我
还是看清了,她身上的稀罕处有块痣。开始我当是树叶,用手去扒拉了一下,她一
个激灵,坐了起来,拉衣服盖住胸脯说:“我太贱,长到这个地方。丑死了。”我
说:“不丑,美。”就揭了衣服要看个仔仔细细。她用手捂着,说:“你只管看看,
可别招惹我。啊,你答应我。”我说:“我就看看。我忍着,我忍着……”她终于
松开了手。
赵先娥大娘说到她女儿身上的痣,我就想起了南河湾那一幕。我的王记香,她
身上可是有个秘密之处呢!
菊乡形成单方夺权局面。陈小焕他们保的市长兼市委副书记被当做走资本主义
道路的当权派被打倒。王贵桥东山再起。郑连三理所当然成了群众组织中的老大,
参加了三结合,并成了副主任。
富于喜剧情节的是,齐秋月和我夏德祥竟被当做红造总一方的代表,进入三结
合,成了革命委员会的委员。
革命委员会建立以后,郑连三找到我,向我说了那天他从老余住室被救出的情
况。“听说隔壁住着一个女人,是陈小焕的母亲。那是你的住室,你对陈小焕和她
妈的情况是了解的。我怀疑,就是陈小焕的母亲把我放了出来。动机是啥,我至今
还是个谜。”我说,那是不可能的,她妈只会撕撕吃了你。他“哦哦”两声,没再
说什么。我想打探一下革命委员会对陈小焕沙吾同等人的态度,他说:“那次武斗
伤了许多人。上面一直耿耿于怀,恐怕麻烦。”我不再问什么,他却主动对我说:
“你和沙吾同关系不错吧?像他这样的家庭背景本不该跳那么高。解放后,国家把
他培养成大学生,给他分自己了工作,对他们也真够宽大了。他却趁天下大乱之机,
跳出来造反。这里边说不定就是怀着对共产党的仇恨起来寻机报复的。说反攻倒算
更贴切。这就叫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以百倍的疯狂
向人民反扑过来。毛主席说得多么准确啊!”他问我:“沙家的老根你知道不知道?”
我说多少知道点。他说:“恶贯满盈,我一家几口都死在他那臭爷爷手里。我大伯
又让他整治致死。想起来,都揪心的疼。”他眼泪涟涟。我说:“别太伤心了!”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我问:“运动初期,斗沙吾同是不是就因为这?”他说:“不
尽然。反正他同革命人民有着杀亲之仇,他不会忘记的。说到底,他造反就是反攻
倒算,我大伯之死就是一个血的例子。”
新仇旧恨,他没有忘记。
还是在赵先娥大娘第一次住院期间,我和王记香扮演了孝顺儿女角色,这一段
“共同”生活,不断地诱发我们内心世界的那种欲望,使我们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男
女之间的煎熬,就忘了等王记香赤脚医生学成后找个正式工作再结婚的约定,当把
赵先娥大娘送到南平县苇子坑后,回到油房庄老家,我们就正式宣告:结婚。所谓
结婚,只不过是买了喜糖喜烟,三爹三妈张罗着,男人们吸烟,女人们吃糖,大家
热闹一阵,说几句白头到老的吉祥话,就算完成了婚礼。其实,我们连结婚证也没
有领,好在,没有人来盘问这一对年轻人婚姻的合法性。因为,大家都知道,两人
好了好多年了。当我们从外地回到家乡,说结婚了,谁还说个一二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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