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刀光剑影下的“婚”礼沙吾同、陈小焕造反失败,逃上天台寨,偷吃了禁
果。在革命委员会人马围捕的刀光剑影下举行了“婚”礼。赵先娥劝女儿无望,跳
崖自杀。而革命委员会主任王贵桥却向她鸣枪致哀,让人迷惑不解。
陈小焕不是沙吾同的学生,他调来时,她已经是这个学校里的大学姐了。而他
仅是高一的语文老师。虽说他没有教过她,但她却知道他是新来的老师中最有才华
的一个。那是在新学年的开学典礼上,当校长讲话后,教导主任讲了学校光荣的历
史。这些,她没有兴趣听,因为她们那一届入校时,迎门一堵高墙上,就贴着本校
历年升学情况图表和有成就的校友的事迹。其中以本校所在地菊乡市为圆心辐射到
北京、天津、上海、广州、西安、乌鲁木齐、武汉、哈尔滨、杭州等地高等学府的
箭头最为引人注目,尤其是三条射线直指苏联莫斯科、列宁格勒,波兰布达佩斯更
是让人羡慕。学生们都在暗暗发誓,将来在这些飞箭里,一定要加上我自己的一条。
尤其是这年夏天毕业的郑相琳,是苇子坑一个村的,她进了北京大学外语系,更是
给了陈小焕极大的鼓舞。她要进入北京电影学院编剧系,为母校再开劈一条新的射
线,从而让这堵高墙再添一朵光荣花。
这时教导主任正在讲明年的跃进计划,要超省压津(天津)赶福建。这个光荣
的任务既靠高三同学们的努力,也靠老师们的努力。尤其是我校新调进来的八位教
师,作为新生力量充实我们的教师队伍,这将是我们取得新的教学制高点的又一支
主攻力量。接着由校长介绍新老师。每介绍一位新老师,新老师就站起来向大家拱
拱手。介绍到沙吾同时,陈小焕至今还记得校长的话:“沙吾同老师,毕业于开封
师范学院中文系,学业精湛,颇有建树。他关于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分期问题的论文,
发表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受到国内外专家的重视。大学毕业后,曾在山东济
南师范学院任教,因眷恋家乡,今秋奉调我校任教,担任高一(甲)、高一(丙)
两班语文老师。另,鉴于沙吾同老师本人在音乐舞蹈方面也有所长,特任命为菊乡
一中歌舞团辅导员。”沙吾同站起身来,陈小焕看到了一个瘦高个儿,就像旗杆矗
立在舞台上。他没有笑,只是扬起一只手。学生可能为他的才华着迷了,掌声长时
间不息。他也竟忘了坐下,傻傻地立着。直到校长咳了两声,手向下压了压,笑眯
眯地向沙吾同点点头,开始介绍下一位老师,他才坐到座位上。陈小焕就记住了他。
接着到了1966年春天,陈小焕他们毕业班开始分科复习,沙吾同老师担任文科
班辅导老师,陈小焕正等着沙老师来教他们的时候,批判三家村、批判海瑞罢官的
潮水也涌进了学校。市委向学校派了工作组,领导学校运动。工作组提出大鸣大放,
揭开学校阶级斗争盖子的新建议。具体要求是每个老师都要首先自我革命,自觉地
向党交心,向同志亮心露丑,然后再轻装上阵,投入文化大革命的运动中去。一些
年轻的老师和出身不好的老师,为了表现进步,向党组织靠拢,就率先给自己出了
专栏, 先来个自我揭发批判。沙吾同的专栏别出心裁,栏目就像个门框,两边是一
幅对联:司马相如我不是,天涯何处有文君。横批:相思有罪。他写了自己出身不
好,找对象多么难,自己又有资产阶级恋爱观,注重相貌。云云。并对自己二十有
几的大龄还是孑然一身表示出莫大的伤感。云云。这个专栏一下子吸引了同学们的
注意力,尤其是他的伤感无疑于一则征婚广告。女同学们偷偷地装作提水路过,瞟
一眼,再瞟一眼,咀嚼着这个大龄才子的伤感。陈小焕胆大,她看完了,还写了一
张大字报,为这样的老师得不到社会的关爱鸣冤叫屈,要求社会公正地对待出身不
好的人。学校领导和团委、妇女联合会要主动为他们排忧解难才是。
沙吾同的交心本就是一颗炸弹,被定性为为自己失去的精神天堂的眷恋和对社
会的不满,是阶级敌人垂死挣扎哀鸣的代言录,其目的是煽动革命队伍内部意志薄
弱者的同情心,麻痹革命斗志并使之缴械投降,以达到他们反革命复辟目的大阴谋。
工作组和学校领导马上组织反击,要坚决刹退这股乘鸣放之机来的反动逆流。陈小
焕和沙吾同等人就被视为菊乡的三家村,于是把他们打成小邓拓,小牛鬼蛇神,强
制劳动,轮番批斗。
这天,陈小焕正在打扫厕所,沙吾同挑着粪桶来出厕所,看看左右无人,他塞
给她一个纸条儿:“让你受到株连,深感愧疚。对不起。谢谢你。”看看沙老师挑
着粪桶走远的背影,陈小焕忽然流下了眼泪。待沙吾同第二天又来出厕所时,陈小
焕也递给他一张纸条儿:“我们没错,我们不服,我们无悔,我们没输。”从此,
两人就用这种办法交流思想,一直到沙吾同被关起来严加看管为止……。
湍江的上游——小湍河在远处的山谷间奔流着,响声随着山路的弯弯曲曲时而
轰鸣,时而呜咽。山坡上光秃秃的灌木丛下,堆积着焦脆的黄叶,山路边上的茅草
茎在尖细的西北风中飕飕地抖动着,四周的峰峦显出一派苍凉,好像这里自古就没
有人迹。每每听到山谷间河水轰轰的声响,沙吾同就觉得被这群山封闭的空间是无
比的深邃而又寂寥。每每听到山谷间河水的呜咽,他又觉得这群山也封闭不住人间
的悲凉。他不由觉得浑身僵直,他站下,一种沮丧,一种对突然遭受的打击无力抗
拒的绝望,乱糟糟的充满了他的心窝。终于,他控制不住自己,两行热泪沿着憔悴
的脸颊流了下来,滴在脚下那杂乱而又焦黄的树叶上。他真想一个人到一个无人之
处,到一个无人之处痛哭一场。
那天,当他被“红一中公社”的学生从地下室救出来后,军管会却宣布“红一
中公社”为非法组织,郑连三的“八·一八”为真正的革命造反派。郑连三他们马
上借这股东风向他们反扑过来。“揪出陈小焕”、“活捉沙吾同”的大幅标语贴满
城乡——红造总的骨干力量竟成了众矢之的,他们连夜从湍江河谷逃奔到天台寨。
下雪了。
下山的同学匆匆离开了流亡山寨。他们有的要到北京告状,找毛主席,找中央
文革申冤,有的又潜回菊乡,重造舆论,再举红旗。山上只留下陈小焕等一二十个
人。一派萧条景象。男生们借酒浇愁,女生们打扑克消遣。他一个人就走了出来,
走到小湍河上,溯源而上。他要到哪里,他不知道,他只想走走,就这样走到河的
尽头,走到人生的尽头。他要看到人生尽头的风光是个什么样。
现在,小湍河两岸的河滩上已经覆盖上厚厚的积雪,往常那一堆堆牛头大小的
鹅卵石不见了,一座座山头,也掩盖了往日的峥嵘险峻,披着白雪画出一道道柔和
的圆弧。只小湍河的流水还在悠悠流动,水面光滑,时缓时急,碰到卧在水中的大
石头,就发出哗哗的声响。除此之外,静极了。因为有山崖的映衬,他能看见棉花
朵般的雪花正从高空纷纷扬扬撒落下来,落入河里,落到牛头石上,落在河滩上,
悄无声息地落着,像是怕惊动这一番宁静。只有落在他身上的,由于他走路的抖动,
使得它们从人的帽子上、双肩上积成新的雪团儿,重新抖落下来,发出轻微的噗噗
声,伴着双脚踩着雪地发出的吱吱声,证明着他的存在,他是一个活着的人。但是,
他活着干什么呢?他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呢?他的生命还有什么价值呢?与这一片茫
茫洁白融为一体倒也是个清清白白安安静静的归宿!
再有二十二天,就是春节。
往常这个时候,在菊乡,在沙家湾,都会浸沉在节日的氛围中。赶腊月集,男
人置备年货,女人扯布做衣,杀猪割肉,磨面下锅,好一派喜庆的新年景象。尽管
说他和母亲不能像其他贫下中农那样喜笑颜开,笙歌燕舞,但也要同母亲包包饺子
吃。特别是他大学毕业后,他有了工作,有了工资,有了商品粮,他就买了白面割
了大肉回去,贴上春联,放挂鞭炮,让这个多少年都冷落的家庭增添一点“总把新
桃换旧符”的喜庆景象。这些年,他家的地位,在人们的心目中,也多少发生了微
妙的变化。特别是他进了城,教了书,人们对他那个地主妈,开始另眼相看,说她
教子有方。另外,随着十多年风雨的洗礼,村里的人际关系社会结构也发生了翻天
覆地的变化。有的当了干部,富了,就形成了一个新的富贵阶层。没有富起来,或
是因故穷了下来的人家,就同他家拉到一个水平线上,成了同病相怜的新的“阶级
兄弟”,原有的贫下中农阶级队伍也因经济地位的变化而分化,于是他家在社员心
中的形象也就有了重新的定位。但是,现在,一切都复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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