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天台寨疏疏落落的石头屋,远了。四周的山势开始更为高峻而险恶,山崖上挂
上了长长的冰吊,小湍河的岸边也结上了厚厚的冰层,上边铺着白雪,只露出窄窄
的水流。然而这蓝灰色的水流,仍是欢快活泼地闪动着流动着,洁净,清亮,像在
召唤,像在诱惑。他听说过,在大雪中冻死的人,神情安详,面带笑容,不像上吊
死了的人。郑运昌死得安详,他也要死得安详,还要刚毅,还要独特。于是,他就
想到水中一块大石头上,双脚搭拉下来,就这样归去吧!尽管说有一瞬间,他觉得
身上湿漉漉的,又冷飕飕的,几乎打起寒颤,但是,他认定这里风景独好——人世
间的烦恼太多了,当他自己不能了却这种过多的烦恼,不能负载这种烦恼的沉重和
郁闷,了却就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手段。这是不需要谁承认和批准的手段。
他从山坡上找来一根树枝,将河中间一块大石头上的积雪刮去,缓缓地将大衣
下摆拦起,坐下来,一动不动地坐着,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敢
想……
是陈小焕的喊声,对,是陈小焕的喊声。他抬起头,看见雪白的背景上,一个
戴着棉军帽,勒着红色围巾的身影,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这里走来,不,连
滚带爬地向他跑来。
他醒了,他四下看看。他竟怀疑自己怎么会坐在河中的一块石头上。
陈小焕的后边还跟着几个男学生。他们都在喊着:“沙老师!”像一群大人在
为吓掉魂的孩子叫魂。陈小焕远远地就撩过来一句:“你想死,同郑连三王贵桥斗
争时,迎着枪口冲上去,那多光荣,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还是老师哩!”
这是一个学生在跟老师说话吗?责备中透着更多的亲切和关怀。陈小焕在前边
领着他走,其他学生在他后边跟着,生怕他再溜掉,他们几乎把他当做一个不听话
的小孩子来看管着。到达他们住的山寨时,天已经黑了,其他同学走了,留下陈小
焕陪着他走进他住的石屋。因为要写材料,陈小焕就给他单独号了一间屋子。
火堆上吊着一只行军锅,火已经熄灭了,只有余烬尚有热气。炖肉的香味直扑
入鼻。“点灯!”陈小焕几乎是在向他发出命令。他把墙洞里的灯点着,灯亮中,
行军锅里冒着白雾似的水气,仍在袅袅飘动。“这是男同学们下网逮的兔子,搁城
里,酒席上叫天马。今天咱们可要尝尝鲜。”他们开始吃饭。他把一条腿勉强啃了
几口,吃不下了,就要去躺床上。陈小焕说:“这大冷天,肚里不吃东西,被窝暖
不热哩!”说着向火堆里添了柴。沙吾同也感到他逆违了这个姑娘的好意,又懒洋
洋地把脚伸到火堆边,烤着。他说:“你知道吗?这天台寨是我爷爷受尽折磨死去
的地方。听人们传着说,他死得很丢人,是让那个女寨主害死的。她就是郑连三的
姐姐。她要报仇,她就让他丢尽了人。”陈小焕说:“听说女寨主也是让你爷爷糟
蹋迫害才上山趟了刀客。”沙吾同说:“咱们如今就成了刀客。”陈小焕说:“这
咋能相提并论,咱们是革命者。”瞟了沙老师一眼,“沙老师,你咋尽想些不上纲
上线的事。你这些想法,不好。”沙吾同苦笑了一下,说:“我成了悲观主义者了。
我消沉了。”陈小焕说:“毛主席在井岗山,就批评过那种怀疑红旗还能打多久的
悲观论调。后来毛主席就把红旗打到北京,插到天安门广场,解放了全中国。”接
着她回忆了毛主席第六次接见红卫兵和革命师生的情形,她见沙吾同仍是无精打采
的样子,不说了,说早点休息吧。开开门走了。不到半个小时,她又回来了,怀里
揣了一瓶酒。她说:“我从男同学那儿抢过来一瓶。来,沙老师,今天是腊八节,
咱们也来过个小年吧!喝点酒,暖和暖和。”
以酒浇愁——今日他真想一醉方休。醉了,正好熬过这个难耐的风雪之夜。
他们盘腿坐在床上,中间放着一快木板当酒桌,陈小焕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大把
花生米当下酒菜。他先喝下一口,一股热流立刻涌上心头。陈小焕拦住他,说:
“别这样猛喝。咱们也行个酒令,谁输了就唱歌。”沙吾同说:“我嗓子粗,唱不
过你。我只管喝。”陈小焕说:“你是内行,血统里就有音乐细胞。”这一说,沙
吾同脸色就难看了。陈小焕说:“我不该提说阿姨,算我输了。我喝一杯。”沙吾
同用手一拦,端起酒杯,说:“我先敬我妈一杯。妈妈,不肖儿子向你敬酒了!”
向地上一洒。然后他才喝。
沙吾同就这样喝着,喝着。酒虽然不是名酒,但却辛辣有劲,他的喉咙就燃烧
起来了,他的心燃烧起来了,他的四肢燃烧起来了,他的脸颊燃烧起来了,他的咽
喉燃烧起来了,他的耳廓燃烧起来了,他觉得浑身在发胀在抖动,头脑在发胀,在
发麻,而压在心灵上的痛苦在缩小,慢慢变成一缕游丝在飘,飘向何处,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酒,好东西,来!喝!
陈小焕把他倒酒的杯子夺过去。说:“还真没看出,平常那么斯文的老师,有
这种豪气,这才像个造反派。”
“造反派,造反派!如今连个屁也不值。让人,让人撵……”又去夺酒杯。
陈小焕把他夺酒杯的手打了一下,说:“别说这丧气话。造反派咋啦?造反派
是毛主席路线上的。谁想破坏这个路线,咱们不答应!”
沙吾同说:“不答应,是毛主席不答应。毛主席要防止中国像苏联那样变成修
正主义。”
陈小焕说:“咱们唱支歌吧,就唱苏联革命歌曲。苏联,苏联……一起唱《卡
秋莎》吧,好不好?听说苏联卫国战争时,红军战士把他们的大炮就叫‘卡秋莎’,
威力可大哩!”
“什么卡秋莎?那是苏联姑娘,我不要。我,我,要中国姑娘,菊乡妞妞,妞
妞。”他抬眼瞄瞄眼前的女学生,她的脸上竟放着一种光彩。像春花,像夏荷,像
秋菊,像冬梅……他说:“我不唱歌。我想赏花,咱们菊乡的花,妞妞,花——”
忽然一个熟悉的旋律传入他的耳中,尽管不太真切,也不太流畅,歌词也不太分明,
有时还停顿下来,像乡村大路上走过的牛车,滚过一段坎坷路面,咯咯噔噔的,但
却是他熟悉的旋律,熟悉得令他心动,令他想起一个秋日的黄昏,一条大河的河滩
上,一个亲切的身影,那是他的母亲,她在唱,唱给一队就要开上抗日前线的士兵。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面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卡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
啊这歌声姑娘的歌声
跟着光明的太阳飞去吧
去向远方边疆的战士
把卡秋莎的问候转达
那个时候,他就跟着妈妈顺口溜着,有些歌词他真不知道啥意思,调也溜走了,
妈妈却说:“长大了也去抗日吧,唱着歌儿上战场。”接着妈妈就向士兵们唱起了
《小路》:“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沿着这条细长的小
路呀,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这是他多么熟悉的歌声,混合着燃烧的酒浆,把
他的心搅得翻了个儿。他忽然冲着陈小焕喊:“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妈妈——”
陈小焕吓了一跳,她赶忙问:“沙老师,你咋啦?”这么些天来,压抑在他心里的
郁闷,一下子翻腾起来,冲击着他,撕扯着他,他扑在床上,放声哭起来——竟是
在这个女学生面前。门外,北风搅拌着雪花,呼呼吹开了破旧的木板门。陈小焕跳
下床把门奋力关上,找根木棒顶好,把火堆加了柴,把火弄得旺旺的,屋里才又暖
和起来。陈小焕走过来,用手扳起他的脸,说:“怨我,我不该唱这支歌,惹你这
样伤心。”他想躲开这个女学生的手,但他却没有动弹的力气。只管扬起脸哭着,
像在外受了委曲,回家见了母亲的小孩子。陈小焕温柔的身子已经靠在他的肩上,
灼热的呼吸轻轻抚动着他的头发。他抬起头,陈小焕那又黑又亮的眼睛,正在直视
着他,那眼睛里也闪着泪光。她说:“我是看你太伤感了,想让你忘掉过去,也忘
掉现在。忘掉这个石屋子,忘掉外边的风,忘掉外边的雪,还要忘掉你坐过的小湍
河上的石头。谁想,会是这样,我真傻,真的。”她就像祥林嫂那样,唠叨着,
“我真傻,真的。我是想让你忘掉……”他清醒了一点,说:“不,不,不能怪你。
怪我这个男人没有出息,没有出息。”他又掂起酒瓶,倒了一杯,一扬脖,干了。
他觉得被陈小焕望着的两颊热得像着了火,接触着这个少女的身子的肩头、手臂、
腿胯,也都热得像火烤般热。他呆呆地望着陈小焕也被酒气染红的脸,那双闪着泪
光的大眼睛,像夏日雨后的湖泊,温热,湿润。那油亮亮的嘴唇,微微颤动着,好
像还在诉说着什么。这张容光焕发的脸,一下子唤起了他的饥渴和一种喷涌而出的
冲动。他觉得自己就像一片微风吹动的树叶,在翻飞在翻飞,终于,它落了下来,
落到一片温馨的芳草地,于是一股清爽的甜润的气流,就轻轻地抚慰到他的脸上,
他的心上。
两个年轻的唇吻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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