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山寨很静,连一声咳嗽也没有,人们都在愣愣地看着这一幕。
只有山谷刮过来的风,吹动着人们的衣襟,一掀一掀,吹动着女孩子们的头巾,
一摆一摆。偶尔刮起一阵雪粒,打着人们的脸。
雪后初晴,阳光明媚,阳光洒在雪上,耀眼。
军人那个干部挥了挥手,军人就捅了上来。见是一个老大娘,停了下来,只听
她说:“刚才这孩子说他爷爷沙一方死在这里,不错。但是,不是郑运昌领着解放
军杀死的。是让山寨女寨主杀死的。她把他从解放军眼皮底下抢了出来,又亲手杀
了他。为了什么,大家就该明白了。她就是被他霸占作小的五姨太,郑翠香。沙一
方要把她点天灯的女人。那年她才十八岁,贞德女中学生。”
人们不再向前挪动,好像也不再是对垒作战的双方,而是开大会听老大娘作忆
苦思甜报告。我看了一眼大娘,正奇怪她如何了解这些底细,她又说:“请你们坚
持一会儿,再受一会儿冷。”她接着讲了郑翠香没廉没耻地活着,在山上称王称霸,
就是为了报仇。她怀孕了,是赵大山的孩子,生下来,是个女孩。就送给一个山下
的穷教书先生。托付他们把她养大,他们赵家没人了,这虽说是个女娃儿,也是半
条根呀!解放军打来了,他们弃寨逃走时,曾想把孩子接回来,但是兵慌马乱的,
那教书先生也不知道跑哪儿了。后来,这个孩子就不知下落。她是个女人,孩子丢
了,她那时就想死。后来她想起沙一方临死前说的话:“三十年河东转河西。沙家
有后,定报大仇。”就活了下来,她也要有后,让他长大,到沙家湾看看,三十年
河东让他永远转不成河西。
她说了那天一中的武斗,她发觉挨打的就是她女儿们的对立面郑连三,就偷偷
放走了他,是她乘老余叫医生之机,开了门,把他放走的。“我不想让你们结怨太
深。但是,你们还是势不两立。他郑连三今天为啥不来,也该让他听听,我为啥放
他。可他——”
这是一个传奇故事,大娘又是一个古怪女人。我不由想起她那女八路的历史,
她可能同那个郑翠香打过交道。或者说她就是郑翠香,但又觉得不像……
这些话,从这个普通农村妇女嘴里说出来,谁也不相信是真的,但她说的放走
郑连三是真的。她把陈小焕拉到身边说:“妈妈为啥不让你跟沙吾同,你该懂了吧?!”
陈小焕含着眼泪说:“我懂啥?”妈妈说:“坏透了顶的,大恶霸!他家——”还
要说什么,欲言又止,“根子太坏。”
沙吾同说:“我知道我家庭出身不好,同小焕不般配。我不再为难她,也不叫
大娘生气。我走,我走……”给大娘一跪:“大娘——”哭了。又站起来,面对来
人站定,说:“来。我跟你们走!”
赵先娥又是一步上前,说:“慢着!”对小焕说:“当妈的不为难你。” 又
对沙吾同说:“我把话说在前边。小焕要跟你,我不拦挡,你们远走高飞,永不见
我!”沙吾同叫了一声:“大娘!”跪下了,陈小焕也叫了一声:“妈——”跟着
沙吾同跪在老娘身边的雪地上。
大娘叫了一声:“天哪!”泣不成声。她哭着把沙吾同、陈小焕往那当官领队
面前一推,说:“你如今官位在身,身不由己,你带走吧!”她背过身,掩面而哭。
有人上来要给陈小焕沙吾同戴手铐,那当官领队摆摆手,拿手铐的人讪讪地立到一
边,手铐的银白色链子,一晃一晃,映着白雪,映着阳光,一闪一闪。
小焕是大娘的心肝儿,小焕是大娘的精神支柱,小焕是大娘生活的希望。她走
了,女儿跟沙家的后人走了。女儿走向监狱,走向政治上的毁灭。
大娘的信念大约彻底毁灭了,只听她不住声地高喊:“天哪!天哪!”刚才那
身把洞口指挥若定,疾恶如仇的侠女形象不见了,那痛说郑沙两家恩怨情仇的形象
不见了。我们见到的是一位母亲,是一位就要失去女儿的母亲,是一个萎靡不振,
涕泪横流的可怜无助的母亲。她嘴唇哆哆嗦嗦,连连说着:“想不到这样啊!想不
到这样啊!想不到……”浑身颤抖,我赶忙让王记香扶住他,可是王记香也浑身抖
个不停。我赶忙脱了大衣披在大娘身上,她就扑在我的怀里,哭着,说着。我劝她
:“这样也好,沙老师对小焕好,就是成份高了点。”她说:“小夏呀,小夏呀。”
我说:“大娘有话就说,别憋在心里。你年纪大了,少操小焕的心,她也是有心劲
的姑娘。”她说:“眼看小焕她……”大娘拐过来就骂沙吾同:“天打五雷劈的沙
家,从老到小,没一个好东西。”骂了一阵,忽然说:“三十年河东转河西,真转
过去了。转过去了,转过去了,郑连三,你要再转河东啊!”前言不搭后语。这时
候,有人上来拉她,说她疯女人想煽风点火,想闹事,干扰大方向。她上去就是一
巴掌,“啪”的一声,那人就捂住脸叫了起来,马上围来了一队人,枪口就顶住了
大娘的胸口,杨兰五大叔上前挡住说:“同志,她是妇道人家,不懂事理,请原谅,
自古男不跟女斗。”那个领队的用手摆了一下,说:“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开枪。”
他走上前来,面对赵大娘站定,说:“这位大娘,一起走吧!”大娘也上前一步,
几乎就同那个干部脸挨脸了。她说:“倘若说我们犯的法天理难容,我这条老命全
顶了。够不够?”笑笑,又说:“不够,再搭上他!”拉拉杨兰五大叔。赶他醒过
神来,只见大娘的腰身一闪,没听见她喊了句啥话,她跳下了山崖。
陈小焕大叫:“妈——”就扑过来,被我一把抱住了。
杨兰五大叔爬在崖顶,大哭:“先娥呀,你咋这样走了哇!”
山下一片白雪。山涧,飘荡着岚气,什么也看不清。
人们站在山顶上,呼喊着……
陈小焕、王记香和几个女同学哭成了泪人儿。沙吾同向前挣扎着,头要向山寨
上碰,被来人扯着胳膊动不得。他大声哭喊着:“领队的!给我一枪吧!给我一枪
吧!”小焕扑在我怀里哭着说:“小夏哥,这可咋办,妈妈她——”一阵山风把她
呛得说不出话,她咳了半天,又哭:“我不活啦!我不活啦!”
我这时忽然有一种大丈夫气概,对兰五大叔说:“大娘走了。小焕她马上也要
被抓走,不如让他们俩……”大叔明白了,对我点了点头。我去给那个领队的负责
人说了我的意见,他迟疑了一下,说:“好吧。不过,你得体谅我们,快一点。”
我让王记香扶住陈小焕和沙吾同一起面向兰五大叔站好。我说:“大叔,请你
先节哀。”又对这两个年轻人说:“大娘已经走了,有大叔在。我当家,让你们举
行个定婚礼。”吾同看看小焕,小焕走到山崖上,哭喊:“妈,妈!妈——”记香
把她劝了过来,她仰起泪眼向我点点头。我就向着大山喊道:“大娘大叔,沙吾同、
陈小焕向你们二老磕头了!”两人跪在雪地上向着大山磕了头,又向大叔磕了头。
我喊:“向着北京,向毛主席致敬!”两人面向北京方向,举手敬礼。
礼毕。老少两代人搂在一起大哭,我们也不由自主地放声痛哭,我喊道:“大
娘!我和记香也向你磕头了。你是好大娘啊!”
在省革命委员会召开的各地(市)“抓革命、促生产经验交流(汇报)会”上,
王贵桥正要上台做“清除红造总派性势力干扰,建设红彤彤的新菊乡”的大会发言,
郑连三把电话打到会场里,要找王贵桥,向他汇报陈小焕专案组的工作进展情况。
当王贵桥一听说陈小焕、沙吾同这些坏头头就藏匿在天台寨时,他轻声一笑,夸奖
郑连三说:“好!终于让你们捉住了狐狸尾巴。”又说:“天台寨,那过去是土匪
刀客窝。他们藏到那里,正说明他们是一股反革命逆流,这是他们反革命面目的真
正的彻底的大亮相。要立即采取行动。”郑连三说:“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着你
这一句话。”王贵桥说:“这会给咱们的大会发言增添最新的材料,爆炸性材料。
咱们菊乡这一段工作省里领导本来就很满意,安排大会发言,你这一补充,材料就
更生动了。”他就要放下听筒,忽然一个惊雷响在头顶,又好像菊乡的惊雷通过电
话线击穿了他的全身。他一下子瘫软了,拿电话的手差一点把听筒扔掉,他慌慌地
问:“你说什么?赵先娥?是谁……谁……母亲?”当他彻底听清了郑连三的话,
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半天才有气无力地说:“赵先娥的原籍一定要搞清楚
——你……你……在天台寨,寨,等……等着我。”
赵先娥是王贵桥妹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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