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正说着齐秋月她妈的事,忽然公社来人,急急巴巴地说:“齐秋月同志,王主
任出事了,市革委通知你马上回城。”齐秋月问:“啥事?”脸色也变了,“政治
上的,还是身体上的?”镇上人说:“不清楚,郑连三同志电话里只说要你火速回
城。”
齐秋月匆匆对沙吾同、杨兰五说声“再见”出门上车走了。汽车扬起一阵灰尘,
顺街筒扬了过来,沙吾同看着远去的汽车说:“王贵桥应当得急症死了。”杨兰五
说:“悄声点……”扯了沙吾同的胳膊回到屋里,坐下,掏出旱烟袋,在里边装了
一锅,擦根火柴点着,“吧嗒吧嗒”吸了半天,对沙吾同说:“我去给齐秋月她妈
当证人。”沙吾同莫名其妙地看着杨兰五,问:“你说的啥话?”杨兰五把他那半
截大拇指伸出来,让沙吾同看,说:“看像不像同日本鬼子夺刀的壮汉?”沙吾同
好像听小焕提说过,杨叔叔年轻时闯过江湖,人很仗义,但没有听她说过叔叔夺刀
一事。沙吾同看着叔叔短了一截的大拇指,问:“这么说,你当过兴龙救国军?叔
叔是抗日英雄哩!”杨兰五说:“英雄不敢当,同日本鬼子打过交道是真的。”沙
吾同说:“我说哩,叔叔说话办事有股子仗义劲儿!”杨兰五说:“那也是穷人的
一条吃饭门路嘛。”说了一会儿话,又扯到背八路军女战士的事。沙吾同说:“你
能记着那女战士啥样?”杨兰五说:“这么多年了,恍惚记着是个剪发头,圆脸。”
沙吾同说:“哪里会这么巧,就是齐秋月她老娘!”杨兰五把烟灰磕了磕,说:
“不是也说是,帮他们点忙,小齐对咱们有恩。再则,要真的是我背出来的女八路,
那是多少条人命换来的干部,让人砸了黑锅,冤枉了,亏情啊!”又仰脸看着门外
的天空,像是回忆往事,说:“兴龙会的弟兄死了二十几个呀!”
杨兰五祖籍山东,那是义和拳的老窝。义和拳运动失败后,爷爷被杀,父亲携
妻带儿下了关东。他自小就习武练拳,十二岁,跟着父亲,聚拢一帮江湖义士占山
为王,号称兴龙忠义会。父亲死后,父亲的相好叫桃花的女子成了当家人, 他叫她
桃大姑。这个桃大姑有点文化,给兴龙会定下十条戒规:一、不许抢拿老百姓财物
;二、不许糟蹋妇女;三、不许无故杀人放火;四、不许临阵脱逃;五、不许出卖
弟兄;六、不许折磨人票;七、不许抢劫僧、道、医、学、鳏寡孤独、小贩、邮差、
喜车、丧棂、匠人、穷人;八、抢来的东西要归公;九、要扶危济贫,打抱不平;
十、要同甘共苦,平等大同。有了这十条戒规,兴龙会发展起来,到了抗战时,已
有了三百来弟兄,百把条枪。当时国共两党都看在眼里,想收编过去,但兴龙会坚
持山头自立、抗日救国的方针,对谁也不亲近,只管自己招兵买马,壮大势力。尔
后竟自己打出了兴龙救国军的旗号,在辽西一带也算有了声望。
一天夜里,一队日本兵突袭了山下一个村子,掳走了二十几位大姑娘小媳妇,
其中还有一个八路军武工队的女战士。这个村子就在兴龙会进出山寨的山道边,是
山寨的一只眼睛。村庄里的乡亲找到桃大姑哭喊着跪倒一片,这天正是兴龙会揭竿
十周年纪念日,众兄弟看到这种场面,也顾不得大庆酒宴了,个个心似油煎,发誓
救出这些姐妹。第二天夜里,兴龙会出动二百多个兄弟,配合八路军武工队悄悄向
日本兵占领着的马鞍坨靠近。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解救这些姐妹几乎是老虎
嘴里拔牙,但谁也不是软蛋,硬着头皮往套子里钻去。大家鼓劲说,只要钻进去,
死了也要挣个鱼死网破。——就在杨兰五他们刚刚靠近关押姐妹的大院时,哨兵听
见大院后边麦田里有响动,刚踅过身来,向外探头,还没看出究竟,就被飞来的石
子击中眼窝,昏倒在地。这时,杨兰五如攀树的猴子,挺身一跃,攀上高墙,放下
绳索,同时村前的麦田里起了火。这是麦熟季节,麦粒在烈火的炽烤下已发出鞭炮
般的噼叭声。日本鬼子正慌忙提枪拎刀向火海跑去,这里,杨兰五他们用挎包里的
鹅卵石,一石一个地击昏看守人和游动哨,迅速打开牢房。然而晚了,狡猾的日本
兵迅速调回头来,将他们团团围住了,占住有利地势向他们疯狂射击,把他们逼进
一个巷道和几间民房里动弹不得。这时,留在村外接应的武工队又将日本兵围住,
开枪射击,转移了火力,杨兰五他们才得以向外移动。但,很快蜂拥而来的日本鬼
子和伪军又将这个马鞍坨从外包了饺子。一场恶战就这样开始了。
这是个阴天,没有月亮,一切朦朦胧胧。按事先安排,三个男人救一个女人。
冲进大院,杨兰五背起一个女人就往外冲,那两个兄弟,一个前边开路,一个后边
掩护。谁知还没冲到巷口,前边的兄弟“哇”一声被打倒在地,背上的姑娘马上溜
下杨兰五的背,爬过去,抓过那个兴龙会弟兄的枪开枪还击,压住敌人。杨兰五同
另一个兄弟爬过来,问:“你是八路?”那姑娘来不及回头,只顾开枪还击,嘴里
叫着:“快救人!”这时巷口左边的房上一阵机枪压了下来,杨兰五把姑娘往身后
一扒,开了两枪,将那个日本兵打下了房来。杨兰五喊一声让那个兄弟背这个八路
姑娘逃走,借着枪弹的火光,发现滚下房坡的日本兵还在挣扎着拔他身上的匕首,
就上去一刀剁下了他的臂膊。这时,杨兰五发觉这条胳膊上勒着白毛巾,再向前看,
发现伪军、日本兵的臂上都勒白毛巾,占着有利的地形疯狂地射击,并且还不时向
机关枪扫不着的墙角里扔手榴弹。杨兰五觉得这样硬冲必死无疑,不但自己要吃大
亏,这些姐妹也怕难逃一死,只有近战混战才有冲出去的一线希望。这时,村外战
斗更激烈,喊杀声响成一片,这里的火力一下子减轻了,想来是武工队在解救他们。
杨兰五从尸堆后面迅速向发白的地方扔了一通手榴弹,趁着敌人火力被压下去的当
儿,大喊一声:“弟兄们,跟勒白毛巾的玩刀!”像猛虎下山一步跨过墙头,举刀
向一个正在换子弹的日本机枪手扑去。开枪已来不及,那日本兵忙举起枪杆挡刀,
只听“喀嚓”两声,枪被劈成两截,连同小日本的一只胳膊也劈了下来,又回手一
刀,劈在这个机枪手的脸上。他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看见一个伪军正用刺刀向一
个兄弟刺去,这个兄弟正背着一个姑娘往外猛冲,刺刀竟刺进姑娘的腰里。杨兰五
“啊呀”一声,一跃而起,夺过那伪军手中的枪,一连向他肚子捅了三刀,第四刀
竟连人带枪把这个家伙钉在他身后的那棵树上。他捡起自己的破刀,正待挺起,一
个日本军官高举战刀奋力劈来,他闪身躲过,回手抓住对方的刀刃,就如同拔河般
同那个日本军官较劲夺刀。锋利的刀刃切割着他的大拇指,他竟一点也不知道,刀
子一点一点割着,大拇指掉在地上,那军官惊疑地一瞥,想看清那是什么,还没等
他收回目光,杨兰五一声吼叫,夺过战刀,银光一闪,那日本军官的头已被砍落在
那根大拇指旁。这时,杨兰五举刀冲进白毛巾堆里见白就砍,就像疯了一般,竟连
墙角歪靠着的死鬼子,他也砍了十几刀,把他砍得体无完肤,“呀呀”叫着向前冲
去……
这一仗过后三个月,兴龙救国军被国民党整编,杨兰五没有跟过去,就改名换
姓,流浪到苇子坑给地主家看家护院当了长工……
沙吾同不由得对这个杨叔叔另眼相看了。以前只是感到他是个好人,心肠好,
又正直,是个好长辈。今天听他讲的江湖往事,才知道他本就是一个路见不平拔刀
相助的江湖硬汉。叔叔好人啊!如今他又要出面为一个受难人作证,他的心地纯朴
而又善良,他怕他救的女战士受难,他认为那个女战士的政治生命值钱,应当让她
清白无辜。想到这里,他对这个叔叔满怀深情地说:“杨叔叔,你的心里想的都是
别人,可你想过没有,姑且不说那个女战士同余文秀是不是一个人,即使是,你去
给人家作证,你自己有啥影响没有?”杨兰五不假思索地说:“我见不得别人可怜,
那比我受罪还难受。再说还是那句话,咱被批斗时,小齐为咱家报不平,受了批评,
还操着咱家的心。后来听小夏说,她每天夜里都要来咱家转一圈,怕我们一家想不
开出意外。”沙吾同死活不让他去作证,他怕齐秋月她妈余文秀过了这个沟坎,一
旦有人再抓住杨兰五的匪事不放,那就又惹了一场祸。他不愿提说“土匪”这两个
字,他只是反复强调,不能给他们作证,也没有打过日本鬼子,大拇指断了一截是
年轻时割草叫蛇咬了,怕毒攻心,叫人剁掉的。沙吾同千嘱咐万叮咛,直到杨叔叔
点头答应了才放心骑车回沙家湾老家。
让齐秋月去找杨兰五大叔,从根子上说,是我点的捻子——我办的一桩罪该万
死的事。
杨兰五大叔五十来岁,黑红脸膛,高个头,背有点驼。我入队时,只知道他是
倒插门,是小焕的继父,可比亲爹还亲。后来不再发展他家当积极分子,当骨干力
量,就没有对杨兰五大叔的出身进行进一步调查。他带外地口音,跑过大地方。后
来才知道,他是流浪到这里,土改时就落户到这里。这苇子坑自古就是出产绸缎的
副业之乡。进村就听见啪哒啪哒的织布声,家家有织机,人人会织绸。人民公社化
后,织机集中到队里,成为副业组。上工后,一溜儿男女,脚蹬手动,煞是好看。
因此,跑买卖销绸缎也就成了男人的一条活计。同时,南北东西四路客商也来这里
进货,有的开办绸缎庄,落户苇子坑;有的跑单帮,结识了当地女子,也就入了户。
因此这里人员复杂,老门老户有,外来户也不少。杨兰五旧社会在地主家看家护院,
也跑过绸缎买卖,地没一分,椽子没一根儿,纯粹的无产阶级。因此从土改到公社
化,再到文化大革命,谁也没有想到对杨兰五的出身历史来一番调查。谁能想到我
给齐秋月出主意多说了一句话,就当真挖出了一个大土匪。其实,对大叔那断了一
截儿大拇指的事,我是无意间看到的。也没有问过,谁曾料想齐秋月拾个棒槌就当
针(真)了。
那一天,我正在面对面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几个老贫农正在总结我如何
如何表现好,提出让我担任大队戴帽中学东岳庙学校的教育革命领导小组负责人,
大队革命委员会还告诉我,把王记香也安派到学校里当民办教师。我一时高兴,正
想站起来表个态,有人来说,家里来客了,是坐小车来的。赶忙回去一看,是齐秋
月。我笑着说:“领导来检查我这个臭老九改造情况?”她却一脸正经地说:“有
正事,进屋再说。”还没有坐下,她眼里就泪水涟涟了。她把情况没说完,我就懵
了。
我说:“那要王贵桥干啥,这不是臊他面子吗?”
她说:“越是这,他越没法插手。他也气得光骂娘。这两天,血压也升高了,
我就不敢提这事。”
我一时没法插腔。咱算个啥嘴脸?一个赶回老家接受再教育的臭老九。不过我
还是在动着脑筋。齐秋月不是别人,她是我可心的婚外红颜知己呀!“有人要清算
阿姨的旧账,怕是有啥背景吧?”
齐秋月说:“那还用说,后边肯定是郑连三。”
王记香说:“这个郑连三,狼心狗肺。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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