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齐秋月知道她伤了沙吾同的心,但她也没法找他解释。沙吾同站在她面前那尴
尬的样子,成了她心中永远的疼痛,反而让她更加思念着他,关注着他……
朦胧中,她的眼前出现了沙吾同的身影,他那周身迸发着阳刚之气,在球场上
三大步上篮的形象,似乎成了她梦中的主角。那球场上上身半裸的体魄,那奔跑中
同其他同学的碰撞,已经化作她与王贵桥相爱时的性幻想,迷茫中,那形象带着雄
风扑面而来,把她融化在无限幸福中。有一次,她迷迷糊糊地竟喃喃出来了。王贵
桥一下子惊觉地问:“你同沙吾同有过这事?”齐秋月惊醒了,发觉她依然缠绕在
王贵桥的臂弯里,刚才的那种欣慰,一下子化为乌有,她懊恼地说:“我同别人有
没有这种事,你还不清楚?”
就在这时,王贵桥到监狱看望了自己的“外甥女”陈小焕。他无可奈何地大义
灭亲后,身心遭受巨大摧残——这种摧残对他来说,就是灭顶之灾,他一下子苍老
了,尔后,就中风了。
齐秋月从苇子坑赶到医院时,王贵桥正挂了吊针,说话已不清楚,舌头硬着给
齐秋月说了发病经过。他正在市革委会上做报告,一下子感到舌头根发硬发僵,打
弯困难,接着就感到手脚无力,跌倒了。市革委来陪护的人说:“王书记为菊乡革
命大事太操劳了。”齐秋月心里明白,嘴上却说:“都是派性严重干扰工作,所以
下个阶段要狠狠打击派性,把那些头头收拾一下。”郑连三来了,问了一下病情,
说:“咋会病成这样。都叫工作忙的。”陪了多半天,说:“王书记,革委的事,
张政委和我们先撑着,你安心治病。”临走嘱咐齐秋月:“这里的医疗条件如果不
行,早点送省里大医院。王书记是咱们菊乡一根大柱子,不能倒。”又对医院院长
交代了任务:全力保护王书记健康。
王书记这根大柱子没有倒,他只是有中风的先兆,住了十天院,就出院了。但
他的男人本事却倒了,再也没有恢复起来,齐秋月每到夜晚就哭着说她命不好,守
活寡。王贵桥也只得任她哭闹。
火车咣当咣当地响着。沙吾同怀里的孩子哭了,他嘴里“噢噢”地叫着,用手
轻轻地拍着,哄着,但这个小东西哭个不停,他无可奈何地叹口气,站起来,腾出
一只手拉一件衣服铺到座上,把小孩子放到上边,他蹲下来,又继续哄她入睡,但
她仍哇哇哭叫。对面座位上一个大嫂看孩子哭得可怜,说:“孩子饿了吧?她妈妈
呢?”这一问,沙吾同的眼泪一下子流了满脸……
那一天,他正在地里做活,生产队长沙广全二叔来叫他上大队,说上边来人叫
他去有事。
自从回来当社员,他顶不上壮劳力,二叔就把他派到妇女堆里干活。这天他因
为上工太急,衣服被门镣吊儿上一个铁圈尖茬挂住了,他不知道,只管走,一挣,
衣服前襟扯开一个大口子,走路就一扑扇一扑扇的。大姑娘小媳妇就取笑他,一个
女人就说他扒墙头看嫂子挂的吧!这个话说得太离谱了,沙吾同实在憋不住,就扬
起脸,对她说:“哪是挂的,你咋忘了,是你这个没良心的撕的。”想封住女人的
嘴。谁知这婆娘野得很,一下子就上劲了,凑过来说:“你真要去嫂子那儿,老嫂
子还真想开开洋荤哩,读过书的,干那事斯文不斯文?”那一堆女人就叫开了,扯
臊起来。这个说:“张梅花想改胃口了。”那个说:“大兄弟,就去给她立竿见影
一下,让她个臊筒子,急用先学。”那些年提倡学习毛主席著作要“急用先学,立
竿见影”,在“用”字上狠下功夫。女人们不经意冒出一句骚情话,没人追究,他
要是凑上去,怕要大祸临头。谁知那个骚女人大大咧咧地说:“走,到那个山沟里,
嫂子可真要‘急用先学’哩!同子,就‘立竿见影’一下。”谁想就在这时,广全
二叔来叫他上大队。沙吾同魂都吓飞了。他就想是这几句话犯事了,又想这‘立竿
见影’的笑闹也不至于‘立竿见影’这么快。问二叔啥事,二叔说,上边找你,你
就去哩。一进大队门,见革委会主任,管治保的委员都在座。他不知道人家要怎样
编排他,进了门也没敢找地方坐,人家也没有让他坐,他就直挺挺地立着,等着挨
训。
这时,上边来的人说:“你叫沙吾同吧!”他没有答话。那人又说:“你同陈
小焕有关系吧!”他不知这话里会有啥一针见血的内容,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他心
里在记挂着,小焕可别出岔呀,平平安安改造几年,缓期罢了改无期,无期了再变
有期,有期了再变提前……他在等她回来,什么也不干了,老老实实过日子啊!咱
起来闹造反把命都搭上了,落了个啥,再也不出头露面了,装缩头乌龟又咋的?过
咱们的日子,一辈子有吃有喝就行了呀。他想着,心就跑到小焕身上了,那上边的
人说了什么他没有听清,忽然一个惊雷震聋了他的耳朵:“陈小焕在新疆生了一个
女娃后,死了。”他一下子被打倒了,等他昏昏沉沉地被广全二叔架着走出大队时,
他迷迷糊糊问:“是在新疆那样……”广全二叔答:“兴许是,没听清。”沙吾同
不由大叫:“天哪!”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向西磕着头, 喊着:“小焕,小焕…
…”头上磕出了血,血流了满脸,围了好多看热闹的人。广全二叔劝他说:“你冷
静冷静,有些后事还得你去料理哩。”沙吾同疯了一般,他流着满脸血,对围着他
的人,一个一个地磕头。
他病了一个星期,广全二叔给他预支了分红钱,催他赶快上路,对他说:“还
有个女娃哩,那是咱沙家的血脉吧!去把她领回来,小焕的事,埋那儿就算了,替
咱全村老少多烧点纸,让她在阴间路上别渴着饿着。”说罢也哭起来。又有几个老
辈人也凑了些盘缠。一个旧社会出过远门的三爹说:“新疆天冷,这个皮袄你带上。
还有你春同二哥给我寄的粮票,正好你路上用,别饿着身子。”
……如今,他回来了,抱回来了个吃奶娃。咋办?
这小东西,是他同陈小焕的孩子,是个女孩,他叫她沙金丹。
沙吾同把小金丹从座位上抱起来,在怀里拍了拍,但孩子哭得更厉害。他拿起
放在小茶几上的网兜,摸出一个奶嘴儿,放孩子嘴里,孩子咂了几下,又哭了。沙
吾同不敢给她和奶粉了。从新疆劳改场回来时,有个好心的女干警,把自己家里的
奶粉还有几听炼乳,都给了他,让他路上给孩子喂了吃。他是男子汉,不会计划,
小金丹一哭,就急,从阿勒泰克苏到乌鲁木齐几天汽车,他可已喂下去三包奶粉。
这一路火车又得三天三夜,喂完了,以后吃啥?他只得让她饿点,也比断了奶强。
这时,对面那个奶孩子的大嫂,看小金丹奶嘴里没奶水,知道孩子是饿了。又问孩
子她妈哩,不见沙吾同回答,不再问了,把她抱的孩子哄睡了,放座上,过来接过
来小女孩,说:“饿坏了,孩子才出月,就敢往老家送,她妈干啥工作,就不能带
孩子?真够革命的!”说着把衣襟一揽,端住乳头向孩子嘴里一塞,小金丹不哭了,
开始咕嘟咕嘟吮吸起来。吃急了嗓,又呛了出来,把人家衣服也吐脏了,沙吾同忙
说:“对不起,噎住饥就行了,你那孩子还要吃哩。”那大嫂看小女孩那又要哭的
可怜相,心疼地说:“看是饿坏了,看是饿坏了。”又喂起来。
沙吾同千恩万谢,大嫂笑笑说:“养孩子是恁容易吗?这只是肚子饿了,要有
个头疼脑热,她又不会说,才闹人哩。”听口音,大嫂是老乡,沙吾同就同她多说
了会儿话,那大嫂又问:“孩子她妈妈是做啥工作的,把孩子让个大老爷们带,真
是。”沙吾同不想再提娃她妈,顺嘴谎说孩子她妈是国家保密单位。谁知道这大嫂
又埋怨起来:“保密单位就不要孩子了,就不办托儿所、幼儿园。”说得沙吾同心
里泛起一阵酸苦。他这次到劳改监狱,想到小焕坟上看看,人家不允许,说是赶忙
把孩子领回去吧!旅社里有人告诉他,埋在戈壁滩上的坟,外边不压上一层石头,
不是被风吹得露了天,尸首让鹰叼了,就是让狼扒吃了。别人没有领你去看,领你
去了,也难找到埋的地方。沙吾同听了,心里那个疼呀,就想死在这里,给小焕做
个伴儿,但他想起小金丹,这小焕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抱住女儿哭了一天,就起程
回家了。走前那一夜,他一夜没有合眼,抱着小女儿,望着窗外,站着,站着……
默默地为小焕的冤魂祷告。
沙金丹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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