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那天晚上,沙吾同抱着金丹回到家里,已经是喝罢黑晌汤了。他开了门坐到床
沿上,仍把金丹抱着,半天不动一动。还是金丹的哭声提醒他,他作父亲的应该当
爹又当妈了。他赶忙哄了一会儿,哄不住,想她是饿了,把她放床上把被子窝好。
开门去井上挑水,回来先看看女儿,金丹一直在哭。山区里的夜晚更是凉,他怕她
冻着,又把被子掖成一个窝,就赶忙刷锅烧水。因为是两间房,东边那一间前几年
队里就界开做了草屋,他回来后,又是这种身份,他只能少惹是非,广全二叔说几
次,队里该把草屋挪了,他都拦住了,他说:“尽量少惹众恶,我一个人要那么宽
敞干啥?”这事就搁下了。他住的这间,把当间留着,来个人能坐。这样,他只得
在西间后墙根放张小床,锅灶就只有盘在西间前窗下了。靠窗而修,锅灶门坐西朝
东。因此上,沙吾同坐在灶禾窝里烧火,还能看见小金丹踢腾哭闹,不大一会儿,
屋里就烟雾腾腾,金丹哭得更厉害了,还咳嗽着。沙吾同每听到孩子咳一声,就像
他的心被揪一下,心疼得很,他的眼泪就出来了。一个人的日子,难哪。刚开除公
职回来时,忙外忙里,就够他受了,现在又多了个不会说只会哭的,他今后的日子
可该咋过下去呀……
这时,一个近门嫂子进来了,老远就说:“回来了咋也不言一声。”说着就去
抱孩子,“孩子没娘难养活呀!”她用手抹着孩子脸上的鼻涕和泪,心疼得连连问
:“水开了没有?有这些奶,还不赶快和了给孩子喂,看饿坏了。”沙吾同手忙脚
乱地开炼乳盒,急了,打不开,就用切面刀照着罐头盖上砍个口子,翘开,剜了一
匙汤,和开,用两个碗赶快倒来倒去凉凉。又急着用嘴吹吹,给金丹喂下,孩子不
哭了,可还一抽一抽打着噎。看看把孩子哄安生了,嫂子说:“叫个啥名?金丹。
好,金丹乖,乖。”她抱着孩子抖着,走过来走过去。一会儿老王大妈也来了,说
:“你能收拾好孩子?周姐抱回去,先养几天再说,你一个大男人,又是读书人,
受得了这份扯劳。”屋子里来了好多乡亲,都说大妈说得对,老周嫂子就把金丹抱
她家去养了。
这老周嫂子,就是土改时同他家走动最勤,教会妈妈做针线活的那个小媳妇,
叫周英英。他家大哥大名叫沙官同。菊乡农村对接进门的媳妇,不叫名,一律按着
她娘家姓氏叫她张大姐或李二姐,那得看他男人排行老几,是老几就叫几姐,如是
独子,就直呼张姐,李姐。同辈妯娌之间,如是同胞兄弟家,喊大嫂、二嫂,远一
点的自家屋或近门近支的,就喊老张嫂或老李嫂了。晚辈对长辈女人的称呼,当面
直呼大妈、二妈,远门子的则呼婶娘。背后为了区分她们,就要把她的姓氏带上,
称呼老李二娘,老王大妈的。解放后,强调男女平等,女人开始被长辈叫名,但民
间老乡俗难改,仍这么叫着。沙官同是这个近门平辈中最大的,都叫他官子哥,对
他女人就叫老周嫂子。
老周嫂子也是苦命人。可能是虚岁吧,她十六七岁就嫁到金家湾。第二年就要
坐月子,官子哥报名当志愿军了。那时,老周嫂子生了个儿子,把信捎给刚到县里
集训两天的丈夫,丈夫是翻身农民,觉悟高,怕见了他们母子动摇自己上朝鲜的念
头,没有回来,捎回来句话说,他抗美援朝三年两载就转回来了,孩子取名叫回来
吧!谁知孩子都三岁了,他也没有回来。头一年有信不断,说他们过了鸭绿江,同
美国侵略者打了仗,后来就没信了,一直到志愿军全军回国,也没有丈夫的消息。
老周嫂子陪着婆婆找到县里,说组织上给你打听,打听几年也没个子丑寅卯,婆媳
俩不知哭了多少次。后来县上要来换烈属牌,婆媳俩死活不让换,说是没有个准信,
你们咋就知道人不在了,你们这是咒人死,不安好心。哭着说着,把个武装部的人
说得不敢大气吭一声,仍把光荣军属的牌子挂上。那“烈属光荣”的牌子,老周嫂
子拿一把大斧劈了,又剁成碎末,一把火烧了。婆媳俩守着一个希望,艰难地活着。
眼看老周嫂子就二十五六了,有人给她提亲,她都把人家骂走。她心里的官子一直
活着。到了文革初期,沙吾同到一个山里公社串连时才得到一点消息。那一天,沙
吾同把毛主席《炮打司令部》的传单帮他们刻好,就要走,一个身穿旧军装的人进
来了。沙吾同同他打招呼,看他耳朵有点背。别人介绍说:“这是志愿军老功臣,
在单位里老受压。”原来他是邮电所里的投递员,叫任学选,在志愿军时就是排长。
那晚上,沙吾同他俩住在一个屋里,沙吾同听说任学选是功臣,就很敬重,问起来,
老任同志吭哧了一会,说:“现在不打美国兵了,功臣连个烂杏也不值。”说起打
仗,他劲来了,说他耳朵是在上甘岭叫炮弹震聋的。上甘岭啊!别看那电影上唱呀
歌的,咋唱咋歌也唱不了战士们的精神,那才叫革命英雄主义。又感慨说,上甘岭
死了多少人啊!战场上下来,战友见了面,哪一个不是抱着哭,说:没有把这百十
斤撂到山头上。最后一仗是青沟里战役,我们一个排,上去三十多人,下来时只有
四个人了,都是咱一个菊乡的。他忽然掏出烟抽一支给沙吾同,沙吾同摇摇手,他
笑了,说:“好习惯。我这都是在朝鲜学会的,那时闲了就着急。”他擦着火点了
烟,猛吸一口,忽然问:“你姓沙,有个沙官同不知回来了没有?”一听这名字,
沙吾同一愣,这不是官子哥吗?老周嫂子老王大妈眼都望穿了呢!忙问:“是不是
高挑个,白净,说话有点假婆娘腔,细声细气的?”他说:“就是,他有文化,是
我们文化教员,写信都找他。”沙吾同说:“那是我近门哥,现在没消息。”任学
选回忆说:“我们四个一起撤下来,跨过一个坦克路时,敌人炮弹打来了,我喊一
声‘卧倒’,就势趴在一个大石头边,炮弹炸了以后,我从土里抖抖身子,没事,
就开始喊人,没人应。我身旁的这一个是菊乡城根的人,已经不行了,又爬着找人,
看见一个战友,从他外包牙的样子上,认出来是咱师岗人,一摸,也牺牲了,头上
被炸弹切了个口子。我接着就喊沙官同,他在一个沟里,在哼,我去一看,他负了
伤,我背起他,他又溜了下去,哭着喊着,听不清说的啥。我急忙跑到担架所,领
了人来,人已经不见了。后来我到担架所查查,别人抬下来了,有他的名字。自此,
我再也没见他这个人。”沙吾同问:“会不会是伤太重,后来牺牲了?”老任同志
很负责地答:“不会,他腹部伤,要不了命的。”沙吾同问:“会不会当了俘虏?”
老任说:“青沟里战役是上甘岭的最后一仗,尔后美国就在板门店签字了,停战了。”
“那他会不会留到当地同朝鲜女人一起过起日子来,听说朝鲜男人死的多,寡妇多。”
老任笑了笑,说:“沙官同绝不会,他恋家,想老婆,经常想他儿子。”三种情况
一排除,官子哥还可能活着。沙吾同回来一说,大妈和老周嫂子马上让沙吾同领着
她俩坐车去见任学选,并把这个情况上报武装部,但是过了几个月,仍是没有沙官
同的准信。但这事以后,老周嫂子对沙吾同就亲近了一截,情同姐弟。
金丹让老周嫂子养了几个月,沙吾同有事没事就往嫂子家跑,有时也就在那儿
吃。时间一长,有人说出闲话了。
沙吾同找到广全二叔,两人谈了半夜。沙吾同说:“这些人真是缺德,坏一个
女人的名声。可我们自己身上一个血星儿也没有的。”广全二叔说:“这些事谁给
你作证?好说不好听,把金丹接回来吧!有啥缝缝补补,叫你二娘去。”抱回金丹
那天,老周嫂子嘴唇都气得哆嗦着说不成一句囫囵话。沙吾同说:“嫂子,啥事咱
都清楚,金丹我抱回去啦,有苗不愁长,她女娃子长大也会记住她大妈的恩,我沙
吾同这一辈子也忘不了嫂子。”说得凄凉悲伤,老王大妈、老周嫂子都哭了。哭着
哭着就要找大队上公社,要国家把官子给她找回来,老周嫂子也寻死觅活的。眼看
事情闹大了,广全二叔赶忙使眼色让几个妇女拉住她们,又把看热闹的人骂了狗血
喷头。他说:“今天要是出了人命,把说闲话的嘴撕撕喂狗,还要法办他,咱沙家
湾有些人心眼不正,不好好按毛主席指示办事,戳东捣西,你小心一点自己的屁股
眼,夹紧点儿,今天先捎个信儿!”
小金丹不懂事,看见这么多人,一会儿给这个笑笑,一会儿又给那个笑笑,她
自学会笑,有人就逗她玩。沙吾同抱着她,想孩子她妈的死活,心里似乱箭穿心,
看金丹同别人笑,就骂她: “你笑个啥,你知道别人在整治咱爷儿哩!”一句话把
人家说了个没趣。广全二叔赶快收场,说:“上工,上工,都到北坝上深翻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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