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这以后,沙吾同就当爹当妈,白天出工回来了,饭都不想吃,但也得给孩子搅
碗汤喂。真难哪。地近了,就把她抱到地头,把她放坐婆椅子里,让她一个人玩。
这坐婆椅,可以叫民间婴儿车,菊乡一带农村特有的东西。婴儿坐到里边,前边可
以绑几样玩具,让她抓,又不怕她摔下来。好的坐婆椅,四个小柱上边旋着八宝圪
瘩,坐的地方是一块板钉在半中腰,中间挖个洞,孩子坐着不挂屁股,前边斜安一
个尿槽,屙尿也粘不到身上。金丹坐的,是沙吾同家老辈人留下的,不知坐了几代
人。沙家排场时就没有用过,放得木头柱子都让虫打了眼,就要当柴烧,土改时没
人要,就留给了他家。座板都裂口了,有时夹着孩子皮肤,金丹就哭。他听见孩子
哭就过去哄,哄不住了,有些奶孩子的妇女看了心疼,就过去抱过来,解开怀给她
喂上几嘴。金丹一吮住奶头就吃个没完,妇女们就又开玩笑说:“干脆认给你吧!”
有的说:“抱回去当闺女吧!你养了三个带把的,有个闺女正好。”那女人就说:
“同子舍得吗,命疙瘩哩!”沙吾同苦笑着说:“谁抱去,我给她作揖磕头。”妇
女们撇着嘴说:“看你说的,真有人抱了去,剜你心尖了!”沙吾同说:“谁家抱
去,她娃算享福了,我真怕把她养不大!”女人们忙拦住话头,说:“男人家,红
口白牙别顺嘴胡说。”
有时地远了,天不好,他只得把金丹还放老王大妈那儿,在灶火窝里埋个红薯,
让她饿了半晌给她喂。有时,老周嫂子她们做鸡蛋面汤给孩子喂。嫂子说:“我不
怕谁说三道四,我听见,不把他嘴拧出血水才怪。咱身正不怕影子斜。”
对老周嫂子这种情义,沙吾同真是过意不去,他能帮的,就是通过任学选再联
系其他人打探官子哥的消息。经过多方努力,终于找到了一个叫吴克天的志愿军转
业军人。他说,沙官同住医院时,同他在一起。后来他们因伤重,需要回国治疗。
沙吾同第一批先走,两辆汽车开出不到十分钟,敌机来轰炸,据说敌机闸住山口,
对这两辆兵车连续炸了十来分钟。人,可能就在这里炸死了。这个关于官子哥的信
息,沙吾同回来没有同老周嫂子说,问他,只说,那个人说的不是咱的人。但聪明
的老周嫂子已经从沙吾同的脸上看出来了,她哭了几天几夜。沙吾同后悔不该四下
打探,让她守着一个希望,总比破灭的好。
有一天,老周嫂子叫她的儿子回来叫沙吾同去,回来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他
对同子二爹说:“二爹,我妈有啥心事,我没法问,你好好劝劝她,别憋在心里。”
沙吾同去了,老周嫂子把儿子支拨开,没说话就先哭,沙吾同就陪着她叹气。后来
他问:“嫂子,有一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我官子哥就那个样了,你也为他守了这
么多年,回来也大了,有合适的人家,往前走一步,也没人说啥哩,现在又不是旧
社会,还要三从四德的。”他把话说完了,嫂子哭得更厉害,一掀门帘进房里去了。
他走也不是,坐也不是。鼓动嫂子改嫁,他心里也不是滋味,特别是感到对不起官
子哥。那年妈妈挨斗争,到区上出工拉沙修路,官子哥把沙吾同接过去同他睡。1950
年开春,他又亲自把沙吾同领到学校,交代给齐连清老师:“这是个可怜娃,别管
出身好不好,齐老师要待他好一点。”虽说他在这儿没读几天书,但大哥哥这种兄
弟情他却记住了。如今他说了让嫂子改嫁的话,仿佛看见官子哥那脸上愤怒的眼睛
在冒火。
其实,他也不想让老周嫂子离开沙家湾。嫂子十六七岁嫁过来时,是个美人。
官子哥走后,方圆十里八村,不知多少男人打过老周嫂子的主意,连沙吾同那时也
想对嫂子多看几眼。有一次嫂子在河上洗衣服,坐在一堆旧衣服上,两脚伸进河里,
两腿弯着叉开,中间放着一个搓板,皂角板用棒槌砸碎了,又放衣服上揉搓。她挽
着袖子,一揉一揉,腰就一弯一弯,那连帽缨头发就一拨拉一拨拉,那时时兴大腿
裤,又挽过膝盖,白白的大腿露在外边。沙吾同看着入迷了,过了河,穿鞋时,又
弯过头来,装着无意还往那地方看。老周嫂子撩一把水过来,说:“看啥哩,狗屁
不知小娃家,看了害红眼。”沙吾同被说中了心事,脸红心跳跑开了。那嫂子就在
后边咯咯地笑,又说:“赶明儿书读成了,领个洋女回来,关住门好好看。”这
“关起门好好看”的话,他一下子记住了,他想那关门看的东西才是好东西。后来
上初中,一天夜里,梦见老周嫂子向他走来,那大裤腿一摆一摆,像蝴蝶,裤裆那
个地方,随着向他走来,旋来旋去,旋成一个小黑窝窝。他一下子兴奋起来,向嫂
子扑去,身下一阵颤栗,像水枪,什么东西咝咝射了出来。他醒了。他听人们说过
梦遗啦什么的,吓坏了,一动也不敢动,怕身上的精血再流出来,流死怎么办。
“得了相思病,要了你的命。”第二天夜里,吓得连眼也不敢眨,怕睡着了再流。
一连几天下来,累极了,睡着了,“嫂子”再也没来逗惹他,才算去了心病——这
是他青春的第一次。这第一次是老周嫂子启发出来的,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后来老
周嫂子对他家那么好,他心里想起这件事,就有点犯罪感。但他心中第一个美人形
象就是老周嫂子。现在嫂子已三十五六了,还窈窕漂亮,因此他总想同嫂子天天能
见面。现在嫂子要走下一步,他也不乐意。但嫂子作为一个女人,这一二十年过得
多难呀!
“嫂子要是没有这样想,算我没说。嫂子,我走了。”脚还没跨过门坎,老周
嫂子一掀门帘出来了,恶声恶气地说:“过来。”他就转回身来,见嫂子一脸泪水,
说:“惹你哭,我真混账,看我这张祸事嘴。”说着就要拧。嫂子说:“拧狠一点,
流血水。你向我发什么威!你走,你走,永世也不再踏我家门坎!”说着又哭起来,
说:“半边人难哪!这日子我咋过来的呀!”哭着说着。沙吾同摸不着底细,再也
不敢说半句话,愣着,看着面前这个女人哭。这时回来回来了,见他妈哭,问:
“哭啥哩,有啥事你说嘛!”他妈马上冲他来了一句:“说你娘的尿, 都是你们姓
沙的让我落到这步田地。”话里不知还有啥话,沙吾同把回来拉到院里,悄声问:
“你气你妈了?”回来答:“没有。”沙吾同说:“好好照看着你妈,我怕金丹醒
了,找不到大人哭掉下床,先走了,让你妈消消气再说,她肯定是受谁气了。你奶
奶呢?”回来说:“上我老外婆家去了。”沙吾同离开嫂子家时,已是吃早饭时分,
他赶忙回家给金丹穿衣服起床。金丹前天受了风寒,一直咳嗽,他给她熬了单方蜂
窝瓜篓茶喝,也不见轻,穿着衣服,她就又咳起来,一口气咳下去,小闺女的脸都
憋红了。当爸的心疼呀,他连饭也顾不上做,给广全二叔捎了句话,算请了假,就
骑车带着上街了。医生一边用听诊器听,一边说:“还敢用车子带着疯跑,嘴也不
捂好,不是找病害?她妈妈呢?得住院,合并感染转成肺炎了。”沙吾同身上没有
钱,他让一个护士替他照看一会,他马上去找熟人,找了几个都说没钱。他一急,
就对医生说:“先给孩子治病吧!我把车子押在这里,行吧?”医生当不了家,叫
来了院长,院长说:“先救孩子。”又对沙吾同说:“车子你自己处理,咱医院不
是当铺。”
住了几天医院,花了不少钱,沙吾同没办法,让柴行经纪马京找个头儿,把他
骑了几年的自行车卖了,交了住院费,还剩几个钱,他想给孩子买点奶粉,再买点
高价粮,孩子没有户口,难哪!
天阴着,刮着风,怕孩子喝风犯病,沙吾同抱着金丹坐在供销社食堂里,想风
小一点再走。金丹这时已经会说话了,看见别人吃饭,用小手指着说:“吃吃,吃
吃!”沙吾同没有粮票,买不成,把金丹抱起对着窗子。玻璃窗外有汽车驰过,沙
吾同指着说:“汽车来接咱丹丹了,咱坐嘀嘀回去,一村人都来看丹丹当大干部了!”
金丹不听他说,扭着头找吃饭的人,说:“我吃馍,馍!”这几天孩子住院,沙吾
同就是在自由市场买的高价粮交给医院食堂应付过去的,没有粮票有钱也吃不到饭
啊!听着孩子说吃馍,他心里一阵刀搅,他一个堂堂大学毕业生,当过老师,如今
落到这步田地,这算什么世道?他想不通,想不通哇,如今他抱着他同陈小焕的女
儿,在这食堂里丢人。这时,那个吃饭的人过来给金丹掰了一小块馍,往他手里递,
说:“拿住。孩子饿了。”沙吾同说:“怕她吃多了得病。”金丹的小手早伸出来
了,接住馍就往嘴上摁去,摁得急,小手又没有准头,连鼻涕也擦到嘴里了。沙吾
同好没面子,笑笑说:“饿死鬼投生的。”那人说:“小孩子嘛!”沙吾同说:
“她是肚里不饥眼里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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