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正说着话,忽然金丹口齿不清地喊着:“妈,大,妈……”身子就往外扯。沙
吾同一扭身,是老周嫂子立在身边。嫂子说:“住院了也不吭一声,我这些天头疼,
连门也没出过,今早才听回来说的。”接过金丹,说:“想大妈了吧!让大妈看看,
瘦了没有。”亲热了一会,她从怀里摸出一叠钱,直端端递过来,说:“给。”沙
吾同说:“有钱,住院费清了。”嫂子说:“你哪儿来的钱?工分钱早就让你预支
几年了。充什么光棍,我啥不知道!”沙吾同把嫂子的钱挡回去,说:“真有。”
老周嫂子的钱是她攒的抚恤金,要留着给回来说女人的。为了让嫂子放心,他把钱
掏出来让她看。嫂子问:“又向队上借了?”忽然她问:“你车子呢?”“别人借
去骑了,我就在这儿等车子呢!”老周嫂子马上说:“你把我当外人,一定卖给谁
了。”说着就要去赎回车子,问:“卖给谁了?”再问沙吾同也不吭声。嫂子眼泪
急得流出来了,说:“车子卖了,孩子再有个头疼脑热,上医院跑不及咋办?”把
金丹往沙吾同怀里一塞,就出去了,她说:“一定是马京干的,咱这方圆就他会鼓
捣个黑市买卖,你急了三分不值二分,多亏啊!”沙吾同忙拉住她,说:“吐嘴唾
沫,舔不起来的,你这不是玩我难看吗?再说啦……”他想说一闹不是又有人说闲
话。老周嫂子明白了,停下来唉声叹气地埋怨了一阵,把金丹嘴巴捂了个严严实实,
抱着回沙家湾。一路上,老周嫂子都在长吁短叹,沙吾同问,她说:“出股气舒坦
些。”问急了,她忽然说:“嫂子就生你的气哩!”沙吾同以为那天说话她上了心
了,忙解释说:“我是看你过的难哪!方圆十里八村,有好人家,走一步也是对的。
谁知嫂子就气了。”老周嫂子把金丹接过去抱着,走了一段路,说:“走一步,走
一步,你咋老是把嫂子往外撵呢?”沙吾同说:“不往外村想,还能窝里串。咱沙
家湾,打你主意的人不是一个俩,可那些人哪个配!”嫂子说:“我就窝里串。”
沙吾同有点惋惜地说:“嫂子,以你这人品,搁沙家湾亏了!”沙吾同又接过金丹,
前头走着,老周嫂子就在后边逗她玩。这是河岸上的小路,赶集路在那边,两人一
出街就不约而同走到河边上了。河里有水,水不大,淙淙流着,过了椿树园渡口,
路更窄,河崖更陡,两人小心翼翼走着。河筒里风大,老周嫂子把头巾取下来,把
金丹又围了围。金丹睡着了,两人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说到水,老周嫂子
说:“我小时候就喜欢玩水,老人们说,长大了找个有河的婆家。还真应了这句话,
到了你们沙家湾来了。”沙吾同说,他小时候也好玩水,大人怕他水泡时间长了生
病,就说蚂蝗咬,吸血,吸干了,人就要死。他怕极了。有一回在村南头大水坑里
玩水,大腿上有个红点,都说是蚂蝗钻进去了,要用巴掌拍才能出来。他就打,不
出来,又掂起鞋底打,腿都打得乌紫,也没见出来,这下活不成了,哭了几天。那
时太不懂科学,蚂蝗吸血是真的,它哪能钻进皮里呢!再则,坑里有鸭子,早把蚂
蝗吃完了。说得嫂子在后边直笑。沙吾同又说:“自那回事后,我就怕水了,长大
了到河里洗澡,也不敢到深潭里去,只搁浅水里抹抹身子算了,眼睛还瞪着水,清
清的才敢撩点水。”老周嫂子笑笑说:“从小就是个胆小鬼,干不了大事。”等一
会儿,又说:“胆小鬼,不像个男人。”
到了离村子不远的北河滩,沙吾同说:“我打个退步,你先回。”说着就坐到
一块大石头上,老周嫂子张开双手,向着金丹摊着,说:“跟大妈先回家。”金丹
往外探着身子,嘴哇里哇啦地要向大妈身边去,沙吾同说:“大妈胳膊疼抱不动。”
又对嫂子说:“她见了你就连我也叫不来。别逗她了,一哭,我就哄不住了。”老
周嫂子冷冷地撇了一下嘴,又说了声:“胆小鬼。”才扭回头走了。看着嫂子走路
那姣好的身段,他心里惋惜地想,要是嫂子有朝一日嫁到外村,沙家湾就少了个说
话的人了。他看着那远去的背影,不由得又想起他少年时代青春冲动的那个梦,心
里好笑,作为一个男人第一次成熟,竟是这样一个女人启蒙出来的。
河滩里,这几年搞林场,除了沿河插了好多柳树,还在两岸和河滩上栽了大片
的槐树,如今已是绿阴一片,他生怕哪里藏着一个割草的或是护林的,看见他同嫂
子一起赶集上店。想再坐一会儿,看那树林里,有什么动静。谁知怕处有鬼,广全
二叔从树林北边扛个铁锨出来了,见了沙吾同老远就打招呼。沙吾同抱着金丹站起
来,等他过河来。广全二叔手撑铁锨,起腿一跳,跨到这边,沙吾同说:“还行着
哩。”二叔说:“这是咱们年轻时上学,不想脱鞋穿鞋练出来的本事。”说着坐在
沙吾同身边,说:“同子,有一句话,我不知该说不该说。金丹她妈已经那样了,
你不能光身一辈子。”沙吾同说:“我怕孩子有了后娘受罪。再则,我也顾不着往
那上边想。”二叔说:“后娘也有好的。”二叔吸了一锅烟,思虑了半天说:“同
周姐儿你们就走得近,保不住人们闲言碎语的。刚才我就看见了,她那眼神不一样
呀!”沙吾同有一种剥光衣裳示众的感觉,他脸红了,说:“二叔,我这个人你还
不知道?!”二叔说:“其实,那也是个好女人啊!”沙吾同忙拦住说:“二叔不
说这,你扛个铁锨干啥?”二叔说:“你娃子肚里有几根蛔虫,当我不知道。”说
着把金丹接过去,逗了两句,怕受凉,又围紧了下巴,递给沙吾同,说:“外贸局
向日本出口洋槐叶,去年都乱拉乱占的。今年我怕叶子不老就捋,糟蹋了,先分分,
各看各的。平均一个人两锨把宽,从这边对端到河那边,两岸钉个木橛,省得争呀
抢的闹意见。下午你就帮我干这个事,队里有笔,你带把斧子就行。”沙吾同说:
“这日本要咱洋槐叶干啥,咱都当柴烧的。”广全二叔说:“说是熬颜料染布,怕
是不那么简单,日本鬼子人精着哩。”小金丹又想咳,沙吾同起身要回,广全二叔
伸了个懒腰,打个哈欠,立起身来,手拄着锨把,看着金丹说:“让二爷抱,跟二
爷一家。”金丹扭头缩进围脖里,说:“不,我跟大妈一家。”二叔笑了,问:
“连爸爸也不要了?”沙吾同羞羞地说:“她让我老周嫂子喂熟了。”二叔说:
“所以我说,你也……”沙吾同忙拦住说:“别说啥了,二叔。”他要走,二叔认
真地说:“这一回,洋槐叶子社员自己捋,自己晒,自己卖,队上不统管了,也不
抽成,给大家个小自由吧!你人手单,又有个金丹,腿脚不利,我想把你那一份归
到我家,你二婶卖了钱,分给你。”沙吾同说:“我哪能不劳而获,单另剔出来吧!”
二叔神秘地笑笑,说:“你一剔出来,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十拿九稳是回来他妈周
姐儿帮你捋,帮你晒,那又少不了让人说淡话,一旦传到你们嘴里,还不是又要生
气,周姐儿那脾气,寻死觅活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这样定了,你娃子吃亏讨
便宜,二叔给你包着。”
沙吾同要走,二叔忽然想起啥,喊住他说:“听上边说,大跃进时搁下来的青
山水库,要上马了。那是大兵团作战,热闹些,你娃子那点墨水说不了会派上大用
场,到出劳力时给你报个名吧!”沙吾同说:“这个气篓咋办?那是军事化行动,
让咱带个娃儿?”广全二叔说:“是这活。”摇着头掂起铁锨,又在这边河岸上丈
量,沙吾同就抱着金丹先回了村子。
修青山水库的事,是齐秋月提出的,她说:“给菊乡老百姓干点正事吧。”在
常委办公会议上,王贵桥让齐秋月当个提案拿出来。齐秋月说:“菊乡青山北大坡
那儿,大跃进时就有人提出搞水库,搞了两年,国家三年自然灾害时停了。我想咱
们还是干点实事吧!我让人算过,效益面积一二十万亩呢!更不说发电、水产养殖
什么的,有搞头。就想把它再搞起来。”郑连三笑笑说:“别让再抓你个生产党,
惟生产力论呢!”王贵桥呷了一口茶,拦住话头说:“抓叫人家抓吧!我都五十了,
再打倒就顺势躺地上不起来了,人反正总有一死的。”人们都笑了。王贵桥说:
“我也想了,毛主席说‘农业学大寨’,我们把它纳入学大寨运动来干,有毛主席
庇护着哩。”又对郑连三说:“工程指挥部我想让你上,当指挥长。年轻人出点政
绩,也有一个好口碑,提拔就快哩!”郑连三说:“给俺们年轻人压压担子也好,
只是怕担不起来,还得老领导使后劲哩!”王贵桥说:“在菊乡老中青三结合班子
中,数你根红苗正,是个接班人。磨练磨练就成熟了。”
王贵桥从省城汇报青山项目回来,立即着手青山水库筹建工作,并且强调五点
:⑴筹集地方资金,力争外援资金早日到位;⑵设立工程处,重新勘测,重新选定
坝址,力争以新的科学技术水平来对青山水库的建设拿出可行性报告,提交市革委
会讨论;⑶争取今年“十一”国庆节开工,改名为大庆水库;⑷这是市革委建立以
来第一个形象工程,又是落实毛主席“农业学大寨”伟大号召的立竿见影工程,只
许干好,不许干坏,要把工程的上马问题上升到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伟大胜利
的高度来认识,是菊乡革命人民落实毛主席抓革命促生产伟大战略部署的一个新台
阶,只许上,不许下;⑸忠不忠,看行动,要把对青山水库的认识与对毛主席的革
命路线的忠诚联系在一起来落实。要想到“忠”处,落到“实”处,眼望五大洲,
脚踏青山地,把青山水库的建设与解放全人类的伟大事业联系到一起来看待,从而
增强反帝反修反复辟的革命斗志和战斗豪情。三个月后,菊乡市青山水利枢纽工程
可行性报告获得省革委常委会一致通过。又过了三个月,省拨资金划拨到位。王贵
桥虽说身体虚弱,但他在病床上认真听取了汇报,当场拍板定案,成立青山水库领
导小组,他任组长,由郑连三任副组长。下设办公室和一线指挥部,一线指挥部由
郑连三担任指挥长,起用一个靠边站多年的副市长武品正为副指挥长兼办事组组长。
齐秋月除了主持家里工作外,兼青山指挥部政工组长。并且起用原来的市委办公室
主任马福顺为后勤组长,另有工程技术组、民兵团部等机构,也相应组建。市革委
下发文件,全市总动员,宣传要点也四处张贴,家喻户晓,老少皆知。于是一个月
后,各路人马到位,公元1969年10月1 日上午八点,王贵桥由通讯员和齐秋月搀扶,
掘开了大坝奠基的第一锨土。一个菊乡历史上伟大的工程开始了。菊乡沸腾了。青
山,这个深山坳,成了个红旗招展的海洋,也成了全市青年人向往的圣地。
郑连三自进入革命委员会又当上副主任后,可以说踌躇满志,革委会上,他成
了菊乡第二代领导人的代表,人们玩笑地说,菊乡的政权要通过郑连三这一代由军
人政权向文人政权过渡,也就是说由打江山向保江山、建设江山过渡。这是具有里
程碑意义的大事,以郑连三为代表的青年领导群体就是这一次伟大长征路上的里程
碑的奠基者。郑连三说:“毛主席才是这长征路上一个又一个里程碑的锻造人和奠
基人,我们每一个人不过是跟着毛主席向每一个里程碑执锨填土的角色。”赢得人
们一片喝彩。
郑连三成了菊乡上空一颗耀眼的新星。多少人给他介绍对象,他都婉言谢绝。
他的心灵深处,实际上还是恋着齐秋月。他想他现在的身份,完全可以征服这个女
人。但他却又知道,三日子两早晨,齐秋月是不会走到他身边的,他伤害过她,那
一团阴影是需要时间才能抹去的。因此,在齐秋月面前,他不敢有半点的张狂,他
在等着她的到来。然而,齐秋月却变成了王贵桥怀中的小鸟了,他的梦破灭了。他
绝望了。但他又不愿接受这个冷酷而又残忍的现实。在参加王、齐二人的婚礼时,
他晕眩了。他忽然之间看到齐秋月端着盘子,王贵桥执着酒壶,来向他们敬酒,他
更是连正眼也不敢看齐秋月了。他说他不能喝酒,齐秋月就说给他倒红酒。当他端
起那杯红葡萄酒杯,酒液荡漾,酒味沁人心脾,他就想起齐秋月身上那差一点由他
尝鲜的女儿血,恍惚之中,那血就让王贵桥把它变成一片朦胧的血雾飘荡在四周,
又是一阵狂风,血雾消失了,什么也没有了。有的是“陈小焕……判处死刑”几个
血字。他大叫:“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晕倒在地。醒来的时候,他在医院的
病床上,忽然看到床头柜上一只搪瓷缸上那个红“十”字,他的眼前又是一片血迹,
他叫着说:“我不住这里,我回家。这里有血,我怕血……”医院院长只得叫医生
送他回家,并且派护士对他进行特级护理。半夜里,他忽然看见齐秋月来了,一头
剪发用水洗过,紧紧地贴在耳后,黑得发亮,一身浅灰色的华达呢面料衣裤,衣袖
和裤缝的折痕清晰可见,脚上一双黑色皮鞋,浅口,打着亮亮的鞋油,皮面被门外
的花草树木映得微微发绿。见了他,抿嘴一笑,他大惊,问:“你……来……”齐
秋月说:“你以为我真的跟王贵桥过,我跟了他,给咱俩有个遮掩……”她说话的
声音不太娇,娇了,就显得色情暧昧;她说话的声音也不尖,尖了,就显得浮躁;
也不太响,响了就显得没修养;也不太急,急了就显得咄咄逼人没气质。声音就像
音乐。他急忙拉住她的手,她的手还是那么柔嫩,他看着她的脸,她的脸还是那么
美丽,他吻她的唇,她的唇是这么柔和,他摸她的双肩,她的肩膀竟是这么光滑。
这是他以前从没有探寻过的天地,还有她那双乳,也是这么饱满坚挺,像两只白色
和平鸽,成双成对,还有她那身子,竟是这么忸怩和温和,她那个处女宝呢,藏在
哪儿呢?齐秋月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了,他紧紧抱住不放。秋月说:“不行啊!今
儿不行,改天再说。”他说:“我都想你想死了,就今天,我还没有见过你这处女
宝哩!你让我看看吧!”于是那女孩子就褪下了身上的衣服,说:“只看一眼。”
可她并没有马上盖住,他就看了一眼又一眼,原来是这样的一个物件啊!他想找一
个比喻,想啊想啊,啊,多么像是刚揭锅的鲜腾腾的白馍上用筷子摁进去一道印。
他又问:“那个处女宝在里边藏着吧!”说着就要用手去掏,齐秋月羞羞地用手捂
住,嗔怪地说:“这是用手掏的东西吗?”就睡下了,同他并膀,扳着他的身子说
:“探探吧!用你那宝贝往里探,往里探……”他一下子明白了,就翻身压住女孩,
居高临下地探呀探呀,探呀,探呀,原来你这处女宝是探的,不是取的。他笑了,
笑了,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个童话,叫“深山探宝记”。他想,他也要当个作家,
写一本新的“深山探宝记”,这才叫探宝,只管向里探,向里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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