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天晴了,他同陈小焕冤案要昭雪了?他不由胡思乱想起来。
张政委、王贵桥都坐在办公室里等他。他领着来娃进去,坐到沙发上,想等领
导先说“形势变化”的大事,再说来娃的事不迟。可是再等也不见两个革命委员会
主任开腔。无奈,他只有先说了。两位军人出身的市革委主任听了,心里都很难受,
说烈士们生命都献给抗美援朝了,儿子这么个要求我们再办不到,还算共产党员吗?
张政委马上向县里通了电话。又等了半个小时,电话铃响了,张政委接了,扭头问
孩子叫什么名字,多大,文化程度,最后放下电话,对来娃说:“小同志,党和人
民绝不会忘记你爸爸和你们一家的。”说得来娃抽抽搭搭哭了起来。末了还说,这
孩子以后有机会招工了,招他出来,让他们母子有个好日子。沙吾同领着侄儿千恩
万谢。来娃小声问:“不给个执把儿吗?”沙吾同说:“领导会安排的。”话说完
了,还不见领导提说“平反昭雪”,想想无望,就说要走,张政委说:“沙吾同同
志,让沙回来同志先到传达室里休息一下,有件事同你商量。”看他们那郑重的样
子,沙吾同激动得嘴唇都哆嗦了,他问:“是啥事?”王贵桥说:“一会儿再谈吧!”
沙吾同把来娃安顿到传达室,坐好,又嘱咐他别乱跑,就急忙回来坐到沙发里,等
待着惊天动地的好消息。还是张政委先说,原来是求他帮齐秋月她妈余文秀的忙。
齐秋月为妈妈在菊乡遭受的折磨感到太丢脸,她自己也早就想换换环境,她直
接调走困难重重,就想走曲线。先让老爹老娘调到省城,然后把她随迁带走。她爸
是老大学毕业生,老地下党员,老革命,大学里一听就不丢手,马上发来了商调函。
她妈也算老八路了,也有接受单位。但是,那家接受单位是军工厂,人事上口气很
粗,说他们国家机密单位,政审很严格,“叛徒”的问题,人家自己要重新审查,
外调人员可能还要到苇子坑找杨兰五。齐秋月担心杨兰五这一回不一定配合。她想
事先做做工作,又没有脸面直接去见兰五大叔。想找我夏德祥,也不好再张嘴。就
这样齐秋月想到沙吾同,又央了张政委。张政委在沙吾同、陈小焕问题处理上都添
了好言,不然,沙吾同最少要判三年。张政委就要去找沙吾同,正巧他来了,就托
他的面子去给杨兰五吹吹风。沙吾同听到这里,差点起身走了。但又怕把来娃的事
搞没影了,忍着把话听完,说:“你们官官相护,怕余文秀过不了政审关,但老百
姓的死活,谁关心,我沙吾同如今是一个人口粮两人吃,闺女两三岁了,还是黑人,
你们关心过吗?”看看他的脾气又起来了,王贵桥发话说:“就是那个从新疆抱回
的小女孩吗,城市户口不好上,生产队添一份口粮不是容易吗?”沙吾同说:“你
们大老爷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小小老百姓说话生产队谁听,口粮户口随女方,可
她妈已经……”他说不下去,王贵桥也流泪了,说:“都是因为我这个走资派……”
王贵桥如今已瘦得走了相,沙吾同也感到说重了会刺伤这个老人的心,嘴动了动把
好些话咽了。
张政委插话说:“陈小焕的问题,当时就是那样个形势。如今中央已有新精神,
要求对文革中处理的问题进行甄别复议。陈小焕的问题如果有了好结果,孩子的问
题不是就解决了。只是陈小焕名气太大,问题具有多重性,省里挂了号的,有些事
还得有个过程。至于你个人,听说公社大队都想让你当民办教师,先干着吧,有机
会再说。”
一场交易终于完成了。
陈小焕案在甄别复议时,被重新认定。然而,菊乡市法院复查后定性为:“属
犯罪活动,但错判,量刑过重,撤销原判。虽有罪,因本人已死,不再另判。”沙
吾同接到这个通知时,一把撕得粉碎,骂道:“屁话,屁话,一纸屁话,他妈的庇
话!”
总算来娃当了代销点代销员。
这一天,沙吾同给代销点写了对联,亲自拎了面汤水给贴上,上联是:身站三
尺柜台服务千家万户;下联是:眼观五州风云革命千秋万代;横批是:为人民服务。
人们都说写得好,一阵锣鼓鞭炮,代销点正式挂牌营业了。
晚上,沙吾同点着火,拉开风箱,正要做饭,金丹嘴里吃着糖,手里拿着糖跑
回来,说:“大妈叫你哩!”沙吾同灭了火,赶忙过这边来。进了路门,走到院里,
就看见嫂子在厨房忙碌,堂屋当间一张大方桌上已放了一盘花生米,一盘凉拌肉片,
他说:“是该庆贺一下。”又问都请了谁,嫂子说广全二叔上青山了,就请他一个
人。嫂子麻利炒两个热菜,就过来说:“同子,你自己先喝,我去换来娃来陪你喝
两盅。”说着已走出大门,沙吾同就抱着金丹捏花生米吃,金丹又伸手够肉片,沙
吾同说:“大妈回来再吃,不然大妈就不亲你了。”来娃回来了,说我不会喝酒,
二爹你喝,他端起红薯稀饭呼噜起来了,说他要换他妈去看代销点,嘴一擦走了。
天黑定了,老周嫂子扯了块花布回来,让金丹立到她跟前,放身上比比,金丹
喜得不顾吃肉片了,把花布揣怀里不丢手。沙吾同说:“小娃家的话,你还当真哩!”
嫂子说:“来娃让扯的,他娃子也知他二爹好。”金丹又爬到沙吾同身上疯着要他
立马给她做成花衣裳,她穿着上街,疯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老周嫂子接过来,
说:“放这儿吧!咱叔嫂可多喝点吧!”沙吾同说:“嫂子,你知道,我不会喝,
喝一点就后脑窝发困。”嫂子笑话他恁金贵,是不是读书人都这样。沙吾同说,他
六岁那年,不知办啥喜事,大人们逗着他喝酒,他就喝,喝着喝着,睡那儿了,嗓
子眼里像贴个树叶一样不自在,像冒火,后来就后脑窝疼,把妈吓坏了,她哭得死
去活来,大人们又灌啥水,让醒酒,半夜他才认得人。从此,就不喝酒。嫂子说:
“今儿个得喝,你看我!”她一仰脖,喝下了,沙吾同没见过嫂子喝酒,怕她喝坏
了身子,她却说:“没事。今日是我十多年最痛快的日子,儿子大了,当营业员了。
喝!”又一杯,又一杯,最后趴桌子上哭了。
沙吾同没敢去拉她,让她哭了一会儿,才说:“嫂子,喝多了。”老周嫂子醉
眼朦胧地盯着沙吾同说:“嫂子高兴啊!”又哭,哭了又说:“高兴啊!”又哭,
说:“就同子你是心疼嫂子的人啊!没有你,那有今日来娃的好事!”沙吾同说:
“也该咱来娃干了,这一二十年来,你这个军属没有向集体向国家伸过一次手啊,
这一点社员们谁不说!”嫂子说:“说几句话算个啥,嫂子当个女人这么多年是咋
熬过来的呀!”沙吾同说:“我知道。”嫂子说:“你不知道女人的难处。”
女人哭了一场,平静些了,沙吾同要走,女人身子一挡,说:“今晚我同你说
一夜话。”
沙吾同说:“嫂子你醉了,早点睡吧!”
女人说:“看把你吓的。嫂子要同你说正事哩!”沙吾同没有搭腔,女人说:
“这两天听说咱来娃要干代销点,说媒的就有两三家了。”沙吾同说:“先不着急,
来娃还小,慢慢挑,找个好女!”女人说:“就是。”
屋里很静,外边刮个小风,什么东西扑嗒扑嗒响着,沙吾同估摸下雨了,又想
走。女人勾着头说:“兄弟,嫂子也真想往前走一步。”斜着瞟了一眼沙吾同。沙
吾同看着女人羞涩地说了这句话就脸红了,问:“有合适的吗?哪村的?”女人说
:“我不想离来娃远。”沙吾同思虑了一会儿说:“咱村那几个单身汉没有一个人
看着顺眼。”女人没吭声,灯火跳了一下,女人柔声说:“灯火结彩了。今天好日
子哩,来娃开业了。”沙吾同说:“灯火结彩了,你也该找个靠山了。这孤儿寡母
多少难处,也该到头了。”女人说:“你看谁合适?”男人说:“没一个能配上你。”
女人说:“只有一个。”男人问:“谁?”女人攒了多大劲,说:“远在天边,近
在眼前。”说罢一掀门帘,进到里间,等了一会儿不见沙吾同有啥动静,她轻声说
:“同子兄弟,我知道我没文化,又比你大,不配你,我……我不说憋得慌啊!”
说着哭了。这时,金丹发了癔症,她忙用手拍着,说:“丹丹睡,丹丹睡……”沙
吾同一掀门帘进来了,女人一把抱住他说:“你好好想想,嫂子心里明白,别委屈
了兄弟。”沙吾同不是没有想过。但他心里小焕留给他的内容太多了,一时半时,
新的内容填不进去。嫂子这几年来,对于他不仅仅是嫂嫂,还是姐姐,对丹丹,不
是大妈,而是亲妈。如果嫂子真的嫁到离这儿十里八里,他的丹丹就会哭着跟了去
的,他也会失魂落魄。他对女人说:“让我做个准备吧,咱们穷,也有个穷准备吧!”
又叹口气说:“你知道我这身份,得把气运到才行。否则,人家可该说是阶段斗争
新动向啦,大恶霸地主的孙子向贫下中农腐蚀啦怎么怎么的。大话一大堆,吓也能
把你吓死。”女人一听这话,一下子扑过来,说:“好人,好人,有你这几句话就
行了。”又急切地说:“别大恶霸大地主的,我情愿跟个大恶霸大地主——别准备
吧!今晚咱们两家就合成一家吧!”就出去拴了大门小门,回来坐在床沿上,把头
歪在沙吾同肩上,说:“下雨了。”沙吾同不知所以地问:“下雨了?”她又答:
“下雨了。”沙吾同一扭身把女人一抱:“嫂子,你就是丹丹她亲妈!”忽然又仰
起头说:“小焕,小焕,丹丹有了亲妈,你安息吧!安息吧!安息吧!”他喃喃着,
泪流满面。一个女人,一个男人,在这个雨夜里,结合了,他们是流着眼泪结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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