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沙吾同叫齐秋月领着,顺着半山腰转来转去,领到一个响着锣鼓的地方,原来
是青山宣传队在排节目。她把一个负责人叫了出来,介绍说:“这位是沙吾同老师,
这位是丁建设,宣传队创作组组长。”丁建设握住沙吾同的手说:“久闻大名,菊
乡一枝金笔嘛。”沙吾同苦苦一笑,没说什么,齐秋月交代说:“人是政工组的,
在那里出头露面多了不合适,就寄放在宣传队,也可以当你们业务上的指导老师。
另外,带有小孩,给他一个人安排个地方。”齐秋月走了。
宣传队住在一个小村子里,村里二十来户人家,这里一家,那里两家,点缀在
半山坡上,从演员们住处到排练场,约有里把地。所谓排练场,其实是面向东南的
打麦场,场边有几棵柿树,因社员们都迁到别的地方,柿树就归演员们管了。沙吾
同领着丹丹就住在场上边一间屋子里,是以前生产队的保管室。东头一间,丁建设
住,西头一间就安排给沙吾同,后来沙吾同嫌演员们对台词、背台词时,金丹去混
人家,就搬到更上一点的破草房里。据说是大队看林场的老汉住的,老汉得病死了,
几天没人知道,臭气随风熏人,才发现的。宣传队来了,谁也不敢住,沙吾同说他
属大龙命相硬,不怕,就领着丹丹住那儿了,一天三顿饭下去吃,远了一点,可安
静多了。这间屋说是草房,还不如说是牲口棚。墙是土打的,不知多少年了,风吹
雨淋,里外都掉得疤疤瘌瘌的,有的地方就透气了。那天夜里,沙吾同睡到半夜,
听到头顶处的墙上扑通扑通响,打个手电起来一看,他支床的地方原来是锅灶出烟
口,里边堵一顶破草帽,草帽四边钉着个竹钉,有几个晃掉了,只上边一个钉着。
他铺床时,没有风,他以为是墙上挂着个草帽,就没有在意,到了夜里山风一大,
就忽扇开了。他害怕冻着金丹,把金丹抱到那头睡,勉强睡到天明,丁建设带了个
民工来,把洞洞豁豁的补补,上棚也用龙须草再苫苫,才像个屋子。屋子收拾好了,
沙吾同问金丹:“丹丹,咱这屋子好不好?”丹丹说:“不好,睡那儿,房上光掉
渣渣眯眼。”沙吾同把她拉到外边,指指高坡上几棵柿树问:“好不好?”这时节,
柿子正泛黄又红,绿叶丛中红色点点煞是好看,丹丹说:“我要吃柿儿。”爸爸逗
她说:“你说这地方不好,还吃人家柿子。”丹丹闹着:“我要吃,我要吃。”沙
吾同就拉着小闺女向高坡上走。这时,他眼前忽然闪过几年前他同小焕在老家坡跟
儿一同吃柿子的情景。那时,他刚平反, 陈小焕风华正茂,如今,事去人非,他不
由得想坐这儿大哭一场。
正胡乱想,感慨人生,有人喊着上山来了,搭眼一看,丁建设领着一个人,到
了眼前是马福顺。马福顺原来是市委办公室主任,运动开始,他看陈小焕、沙吾同
就要成气候,主动找他们串连,在机关成立了个红色革命者造反委员会,挂在红造
总旗下,公开打倒王贵桥,同郑连三势不两立。但是他们势力不大,机关的人都贼
得很,生怕王贵桥打不倒,后头可要穿不完的小鞋。就在齐秋月、郑连三两大派之
间徘徊。然而,马福顺掌握了市委许多内部机密,一时很得沙吾同赏识,沙吾同经
常找他商量事情。于是,他也成了当时菊乡政治舞台上的活跃人物,被称为红造总
的头号黑高参。在市革命委员会筹备阶段,尽管“八·一八”一派极力要抓他反革
命黑手,但他这人贼得很,不知道咋样弄的,却深得军代表张政委信任,一度是张
政委的左右手。后来,由于王贵桥在张政委请他东山再起时,点名把他马福顺从革
委会名单中划去, 他谋划多年的升官梦破灭了。他一蹶不振,出门经常把帽檐儿遮
住脸,免得见熟人。谁想这次修青山水库,王贵桥起用了他,他心里莫名其妙,后
来终于想明白了,是想让他马福顺作为一个砝码,来平衡菊乡政治舞台上的力量,
从而在王贵桥退出第一线时,菊乡不致于让郑连三一人独揽大权,而孤立齐秋月。
王贵桥要在左右波动中,玩弄平衡,他一眼就看透了。但他还是要感激王贵桥。王
贵桥是把他当做一个有分量的人物来用哩。两口子带着礼物到医院看望老领导,又
到家里多次谈心,又同齐秋月套红造总战友的近乎。他对齐秋月说:“王书记是如
来,宽洪大量,不计前嫌,团结我这95%( 毛泽东有‘干部95%是好的’的指示) ,
正说明老领导心里有我。我这次修青山水库,一定同你配合好,不辜负你在王书记
面前的好言。真是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我今天可以
续上一句,还有毛主席统帅的无产阶级革命派往日的战友情深。”齐秋月笑笑,说
:“你是老市委办公室主任,搞政治工作你有优势,如今把政工这一摊子扔给我,
你可要多敲边鼓啊! ”马福顺说:“只要老战友不嫌吵耳朵。”又说,如今是政治
统帅一切,我这后勤组要你政治统帅才能办好事情,为人民立新功哩。齐秋月说:
“看把我抬举到心顶门上了。”
马福顺是听齐秋月告诉他沙吾同领着个小女孩来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心绪,迫
使他要来看望这个当年菊乡活跃人物之一沙吾同,并且也想看看这个陈小焕的私生
女,同陈小焕打了一年交道,如今事去人非,他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他对沙
吾同说:“鹬蚌相争,渔人得利;马郑相斗,王齐得益。”沙吾同不知他来看他是
啥意思,他淡淡地答道:“你如今还算可以吧,既没得益,也没失什么大利,工资
领着,官位还坐着。”马福顺说:“我这算个官位,充其量是个穆仁智,管管账。”
听到他这个比喻,沙吾同笑了,问:“那黄世仁谁演呢?”马福顺说:“你说是谁
就是谁。”“那喜儿呢,是齐秋月吗?”马福顺哈哈一笑,说:“亏你能想得出,
齐秋月是什么身份?菊乡第一夫人。”沙吾同说:“那么没有喜儿,何来黄世仁?”
他看看马福顺的脸,脸色红润,虽说他已是中年人了,但保养得油光光的,印堂发
亮,两眼炯炯。他改了话题说:“看你这气色,心情不错。”马福顺说:“还不错
呢?”沙吾同说:“比上不足,比我有余吧!”二人哈哈一笑。沙吾同感叹地说:
“我是郑板桥画的竹子。”马福顺说:“真会联想,就你的德性说,太像了。”沙
吾同说:“我说的是现在的心情。”接着背诵道:“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
间思,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熟时是生时。”他昂着头,望着山坡上不远处一座竹
园,马福顺没读多少书,对这诗不理解,但他也随着他看那竹园,说:“只听生呀
熟的,如今咱俩应当是熟人吧?都是人下人。但这青山上还有比咱更下的可怜人。”
沙吾同问:“谁?”马福顺诡秘地笑笑,说:“喜儿。”沙吾同说:“又是喜儿,
这儿有白毛仙姑?”马福顺说:“有啊,不过不是白毛仙姑,是当年的红卫兵小将。”
沙吾同说:“当年受迫害跑这儿山洞里的?”马福顺说:“当年没人迫害,现在也
没有迫害,还让人捧为掌上明珠哩。”沙吾同明白了。
马福顺郑重地说:“沙老师呀,以咱这心肠,看不下去啊,看不下去啊,都是
黄花闺女,就那样让人……”这又认真地说:“如今在这青山工地上,这可是听说
的,脸蛋长得漂亮的,恐怕都有喜儿的命运。你现在是宣传队的人吧,这里就有一
个喜儿。”沙吾同笑了,说:“你这个穆仁智给黄世仁找喜儿有功,就可以升官发
财了吧?”马福顺又认真地说:“开啥玩笑。想给人家当穆仁智,人家也不要,说
正经的,我看到哪个女孩模样周正,心里就犯嘀咕,可别叫黄世仁看见啊,一个个
都水灵灵的,像花骨朵,叫黄世仁掐了,可惜了。像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当爸当妈
的,心疼那些女孩啊!”
沙吾同淡淡地对马福顺说:“难怪你还有这一副热肠子,那些文革新贵们都忙
着捞权拉势力,而你却在发善心。”
马福顺说:“说善心没有阶级斗争观念,我是看不惯啊!好坏也是个老党员吧!
共产党不能这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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