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宣布完毕,郑连三因为很忙,离席走了,齐秋月留下安排具体工作。沙吾同说
:“我要这个重点执笔的空名干啥,这是怕我不努力,给我个紧箍咒而已。”齐秋
月说:“明确一下责任,也好分工合作。”几个小青年热情挺高,马上就领来笔、
墨水和稿纸,采访记录本,忙碌开了。齐秋月也搬来了有关文件和青山战报,让他
们先务虚,以便早日进入实质性工作。齐秋月对沙吾同说:“你是老师,他们全听
你的,我走了,这一班人只许带好,不许带坏。”
任务艰巨,离开会只有四十多天,要写出一份像样的材料相当紧张,几个小青
年马上分头下工地了解情况去了,屋里只留下他、朱洪伟和助理三人。沙吾同把门
关上,悄声说:“这个乔佩佩你们认识不认识?”朱洪伟说:“认识。”沙吾同问
:“这青山水库上真有喜儿?”两个小青年说,有。原来这水库工地基本上有三部
分人员组成:一部分是回乡知识青年和上山下乡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想把青山当
跳板,招工、当兵、上大学的,喜儿就出在这些人里边;一部分是基干民兵,这是
工地的主力军;另有一部分就是像沙吾同这些人,能说会道,难领导,各地方感到
头疼,就派到青山,集中劳动,监督你,叫外松内紧,内部控制。这样,等于古时
的流放和现时的牛棚。沙吾同听了,似有所悟,怪不得郑连三把他也收敛到这里来。
他说:“我们现在给郑连三写材料吹喇叭不是叫人家当猴耍,吹得好了,是人家的
功劳。吹不好了,是咱们没有本事写好,怕是还要受批判。”朱洪伟说:“这就是
我们心理上难以平衡的地方。”沙吾同又提到“黄世仁”的说法,他们说:“不用
想就知道乔佩佩是让黄世仁糟蹋出了事,抓不到人家把柄,人家把她一甩了之,她
咋活下去,就自杀了。”沙吾同说:“心疼人啊。”就想从这里给郑连三捅一刀,
小青年说:“行。只是不知她有遗书没有,如有遗书,就可以找到这个黄世仁。”
沙吾同说:“不管有没有遗书,或有了被人销毁了,这姑娘死了这事本身就应当有
个说法。齐秋月说有阶级斗争的复杂背景,咱就抓住这一点做篇文章。”
接下来几天,他们利用写材料调查访问的便利,串连了不少民工,经过周密的
策划,一天早晨,人们起床到河里洗脸,看到工地上到处都贴上了为乔佩佩之死讨
个说法的大字报和小字报。在指挥部门口的一堵墙上,一份揪出青山工地黄世仁的
大字报更是醒目,其语言的犀利、推理的严密真叫人拍案叫绝。
马福顺回到家里,一边洗手,把毛巾蘸了水来不及绞干,就急不可耐地告诉老
婆:“郑连三前几年招惹齐秋月没有栽倒,他那淫心不改,迟早会栽的。”老婆说
:“再栽也没有你栽的跟斗大,到如今才给你个青山指挥部后勤组,这一辈子怕是
难恢复到昔日的辉煌了。”马福顺说:“我这个年龄还图什么,只是难咽这口气,
想当初齐秋月来当打字员,不是我把他郑连三留到办公室,他早就被下放到县了。
如今齐秋月成了大气候,倒还没有多大架子,郑连三那小子倒是不怕天不怕地了。
张政委来时,我极力在政委面前说他能干,满以为只要他会记点旧情,陈小焕那头
翘不起来了,郑连三进不到核心,可该我往上抬抬步。谁知,这小子倒神气上去了,
咱却莫名其妙被刷了下来。”老婆听了丈夫的话,不知可否地“唔”了声。马福顺
说:“这一回,我把火点给了沙吾同,沙吾同不会放他过山的。”老婆说:“沙吾
同都混得这步田地了,你给他烧底火,让他去蹦,不是把他往死里推?你缺德不缺?”
说着就要上青山,劝沙吾同别鸡蛋碰石头。马福顺就说,一个女孩子在指挥部门口
自杀的事,太可怕了。近几个月来,青山的女孩子,请假的、逃跑的、失踪的都有。
那里不是人呆的地方。不戳他一下,他就太肆无忌惮了。老婆说,那也不能举死人
上竿儿。
老婆催马福顺立马回青山看着点,别让沙老师出头露脸。正说着话,市革委电
话来找,马福顺匆匆忙忙到了市革委。王贵桥病了,张政委主持会议,通报了青山
水库大字报的事,要大家统一认识顾全大局、齐心协力筹备好菊乡现场会,对于大
字报的处理意见是:把不稳定因素消灭在萌芽状态,一手硬,一手软,对人民内部
矛盾,手要软,嘴要亲,不要激化矛盾,对敌我矛盾不管它出现在哪里,不管牵扯
到谁,都要硬着手脖子进行斗争。现在菊乡的大方向就是迎接现场会的召开,凡破
坏、干扰这个大方向的,绝不能听之任之。
会快结束时,王贵桥被扶着进来了,他坐在张政委旁边,就大字报事件发表看
法,说:“这绝不是偶然的。这是阶级斗争在农业学大寨运动中的新的反映,也是
被镇压下去的红造总的派性势力的恶性反扑。不管他们借题发挥也好,还是蓄谋已
久也好。从本质上讲,干扰农业学大寨运动,就是反对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在菊乡的进一步落实。这是反革命行为。在这个大是大非面前,我们掉以轻心,就
是对人民的犯罪。全体共产党员和无产阶级革命派的同志们,必须从这个高度来衡
量自己的认识。”他不断地喘着气,不断地喝开水,缓过一口气,又说:“在我们
革命队伍内部,市革委会内部,也应当看到有个别人,在革命的大好形势下,不能
自律,有被糖衣炮弹、甜言、美女打中的可能,这一点,在建国前夕,毛主席就告
诫过全党,结果出了刘青山、张子善这些败类。现在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无产
阶级文化大革命正进入一个新的历史时期,菊乡出不出刘青山、张子善也是不无可
能的。刚才张政委讲了一手软,一手硬的问题,我补充一点就一手反对左倾干扰,
一手反对右倾干扰,这才能保证我市革命生产双胜利。”
会议决定,立即在全市,尤其在青山水库,开展一次揭批查运动,即揭阶级斗
争新动向的盖子,批判极左思潮回流,查坏人坏事。
一个星期之后的一天早晨,沙吾同因为头天夜里梳理材料,睡得晚一些,吃早
饭时,他还没起来。忽然丁建设来叫他,说到宣传队排练室集合开大会,他匆匆穿
了衣服,抱着金丹就向山下走去。几个警察在门口拦住他问:“你是沙吾同?”他
答:“我是。”不再问第二句,就扭了胳膊,推上警车,鸣了汽笛拉走了。
“爸爸,我要爸爸──”金丹哭喊着,追着汽车大叫。她跌倒了,顺山坡向下
滚,一个宣传队的女孩子跑过来,把她抱起来,送给了齐秋月。齐秋月把她送回苇
子坑,交给杨兰五。十天后,老周大妈到苇子坑把金丹接回沙家湾。
杨兰五不认识老周,当他看到金丹叫着“大妈”扑过去时,才知道她是谁了。
他把她领到屋里坐下,说:“这是一家啥样的人家啊!我总是心不甘,说小焕死了,
怎么死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得给个说法。”老周说:“如今又摊上一个坐
牢的,这是招住三煞五黄了。”杨兰五痛苦地摇了摇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这几年,有关沙吾同的消息,我知道得很少。因为我又回到市一中教书后,与
王记香又成了两地分居的局面。王记香一个人在家,既忙队里,又忙家里;既喂人
娃,又养鸡、鸭、鹅、猪,我就心挂两头,生怕把她累病了,总想多替替她。每到
星期六下午,班会一结束,就骑车回家,一百来里,还要翻山越岭,到家天就大黑
了。心就操不到沙吾同身上了。
这时节,王记香也是一到礼拜六下午,就在家里翘首以盼了。记香说:“到了
你快要回来时,我就坐立不安了。”有一年,是个深秋的一天,学校里开大会,动
身时,就五点了。我到了油房河渡口,正要扛起车子过踏石,只听“哇”一声,王
记香连鞋带袜淌过河来,抱住我就哭:“吓死我了,你可回来了。咋才回来?”到
了家里,她说:“一到这一天,在地里做活,那些嫂子们就说,工作的要回来过礼
拜日啦,尽是臊话。说得人心里就想,就浑身发麻。一过了这个时候,不见你上来
河坡,我就想出事了,是犯错误了,还是路上摔山沟里了。吓死我了。”我说:
“这不是回来了吗!”就搂住亲她。她说:“别急。”……过了一会儿,她说:
“我可知道你攥了不少的水,就像冲锋枪。一个礼拜,你忍不住哩。”我说:“你
也是迫不及待呀。”她就打我,打了一会儿,很是正经地说:“你呀,要是在外边
跟人干坏事了,瞒不过我。我就能知道。”我笑了:“还有啥样?”她说:“反正
我知道,我能感觉出来。”然后挺神秘地说:“蓄的水是有数的,多长时间多少,
我都知道。你听着,哪一回少了一滴水,我也不依你!”然后就问:“是去找齐秋
月了吧,才耽搁到这时候?”
我真的想见齐秋月,那是一个好女人。但是齐秋月如今成了有身份的公众人物
了,哪能是我这个普通老师能随便搭上话的。妻子不信。说:“藕断丝连,你们肯
定在心里连着。”我说:“你真会胡乱比,就没有藕,哪里有丝?”她多次像审问
一样,问我们在苇子坑时,晚上开会回来,拉过手没有,没有人了搂过没有,干过
那事没有;问得人心里一阵一阵烦腻。她就像得到了什么证明,高兴地笑笑,说:
“反正你们两个有情,眉来眼去总少不了。”我问:“都是啥眉眼?”她说:“就
这样,就这样。”我说:“看你那个啥样子!”她说:“样子不胜人家齐秋月,可
人家齐秋月不伺候你,我会伺候你,给你洗衣服,拆洗被子,冬天还给你暖被窝儿。”
我笑了说:“这是真的,尤其是暖被窝,还暖身子哩!你咋忘了这一大功!”她又
来捶打我,说:“当女人头一条,就是这一功,哪个女人都会。”又说:“齐秋月
给你暖过吗?”她前后不离齐秋月。我说:“别再胡扯了。齐秋月是谁?菊乡第一
夫人,那是娘娘哩!”王记香就笑了,说:“这话里就有着心疼,起码是眼馋。只
要眼馋,就说明没有得手。”
说起来,也真眼馋。当初在官路河滩,别的事不能干,搂她一下,在河里装作
无意踩她一下呀,碰碰她的腿呀,也许她不会翻脸的,那就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
可是现在,这样让王记香盘问,真冤枉啊!
就在这时候,齐秋月让老余给我捎来一封信,扯开一看,只一句话:“请抽空
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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