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小焕死里逃生,误入黑道,究竟是死是活?魔鬼城,老风口,大漠深处有
“叔叔”……沙吾同八方寻梦,历尽惊险,究竟梦醒何处?天苍苍,野茫茫,风吹
草低见牛羊……
沙吾同上新疆是从我这儿出发的。
那天下午,我正在上课,教室外边有个人晃来晃去,戴着大口罩,头上压着顶
破棉帽,身上一件蓝色棉大衣,整个一个人就裹在衣服里了。我就想起契科夫的《
套中人》,提前几分钟结束了课,对他说:“是学生家长?”他说:“我找你。”
声音很熟,到了住室他取了口罩,叫了一声:“夏老师!”我一下子呆住了。他是
沙吾同。他脸颊又黑又瘦,胡子老长,眼睛有点忧郁,背有点驼,看了令人心疼。
我说:“出来了?”又告诉他,齐秋月在他的案子上操了不少的心。他说:“见了
她,替我谢谢她。”我说:“把齐秋月也叫来,咱们找个地方坐坐。”他说,不要
张扬。他谁也没有脸见,他想上新疆,来借几个路费,不知道手头紧不紧。我苦笑
了一下,说:“不瞒沙老师说,说紧,永远没有宽绰的时候。你是出远门,又是万
二八千里去闯荡,再紧我也要给你筹点钱。”我到会计室预支了两个月工资,一百
元,又到伙食团凑了三十斤粮票。我要送他去车站,他死活不让,把钱粮往口袋一
塞,口罩一捂,棉帽一压,抓住我的手,说:“我,我混出个人样,再见江东父老。”
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住监时,号子里有个从新疆遣返回来的盲流,说新疆阿勒泰
一带有一股内地跑去的盲流,还有劳改场逃出来的右派,渐渐凑到一起,形成一股
势力。“他们都是死里逃生,天不怕地不怕。好厉害呀!”那人告诉他,“有男有
女,简直就是占山为王的刀客。”沙吾同听了,心里就想到陈小焕。那年他去领孩
子,想到陈小焕坟上看看,监狱方面很是不耐烦。是不是陈小焕趁生小孩之机也跑
到那杆旗下,他们没法交代。他就胡思乱想起来。于是他决心跑新疆一趟,找这股
武装,大不了就当盲流,也不回来。
他没有太多的盘缠,得省着点,于是他一路扒车。不管是客车、货车,也不管
是运马车运羊车,能上就上,赶下来了瞅住空子再上,饿了就讨着吃,到饭店里看
谁那碗没有扒净,人一扭身他就端过来吃,累了随便一躺就睡。三十多天过去了,
他终于到了新疆。转车到阿勒泰,已是冰天雪地了。新疆的冬天是不能风餐露宿的,
那能把人冻成冰棍儿。他只得用箩卜刻了公章盖了介绍信,找旅店住下,暗暗打听
那一股盲流的下落。忽然他想到,这股人马哪里敢闯进闹市,一定在那三不管的不
毛之地或是边疆一带混日月。他在阿勒泰稍事停留,先选定了一条寻找小焕的路线,
决定到大草原去。他不知道那儿有没有他要寻找的人,他只管用大衣把身子裹紧,
在腰里勒了个带子,束紧了腰身,买了皮筒靴,大头帽子,把耳把儿拉下来捂上脸,
就上路了。冰天雪地中,他上路了。
他怀抱一丝信念,他的陈小焕还活着,就凭着这一点信念的支撑,他走过一村
又一村,走过兵团农场一个连队又一个连队,眼前的土地变得越来越荒凉,人烟越
来越稀少,四野空旷,白雪皑皑,寒风阵阵,寂寥得令人恐惧,风声呜咽得令人心
烦。一天傍晚,他已是数天啃冰雪,吃干馕,没有找到投宿地方,几乎晕倒在地,
但他不能倒下,倒下了就意味着死亡。他听旅店的人说,在风雪中,再累再饿,也
不能停下脚步,必须不停地走动,一停下来,四周弥漫的寒气就会立即把你变成一
根冰棍。沙吾同实在走不动了。他实在累了,走路一步一个迾趄。忽然前边传来一
声声狗叫。平时,他是最怕狗的,但是今天听见狗叫,他感到那是救星,就一步三
晃地寻着吠声跑去,忽然几只狗也迎面向他扑来。沙吾同停下脚步,准备与这些救
星搏斗。但他一步没有停稳,跌倒在地。这是一个军马场,幸好一个汉子喝住了狗,
他得救了。那人警惕地盘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他是收皮货的供销社采购员,那人
看了他的萝卜头盖的证明,放心地把他让进屋来。原来这个军马场已经停牧,冬天
只留下这个蒙古族看门人一家三口,军马早赶到别处去了。他这才吃了一顿可口的
饭菜,暖暖和和地睡了一夜。第二天,主人问起皮货的收购价格时,他才说了实情。
那个蒙古汉子听了,半天才说,是有这么一股人马,曾来这里筹办过粮草,他们的
老窝在哪里,不知道,沙吾同问是否有女人,蒙古汉子回忆说:“当时是个黑夜,
好像有个女人,昏迷着,他们只在这里停了一会儿,喝了奶茶,就走了。”说得太
遥远了,太迷茫了。但是,有这么一股人马,而且还有女人,昏迷的女人,是不是
陈小焕生了金丹后……这也许就是希望。按陈小焕的脾气,她只要有一线生路,她
会走江湖,哪怕当江湖骗子。那个狱友告诉他的消息总算得到了证实。但是,这么
多年过去了,这一拨人马还能活着吗?第二天,沙吾同又上路了。
新疆农×师医院。
妇产科病房里,一个女清洁工,正在拖地板时,忽然愣在那儿,拖把从手上掉
了下来,直到啪的一声,她才惊醒。她向那个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女人看了一眼,
又悄悄挪动脚步,看到床头病员卡上的名字:陈小焕。然后装作整理床铺,把搭拉
在床梆上的被单掖上去,凑近床头病人的耳边,急切而低声地喊:“陈小焕——”
陈小焕因为胎儿横位,监狱医务室连夜把她转到这家医院,并派了一个看守在门口
守着。这时,陈小焕微微睁开眼睛,对这个姑娘看了一下,认出来了,她竟是上北
京串连时结识的新疆朋友张莲凤。张莲凤老家是中原的,爹妈是兵团农工,他们俩
在北京住一个接待站,一聊就认识了。尔后,两人一起到天安门广场,向城楼上毛
主席巨幅画像三鞠躬,拜了干姐妹,她们说:“我们是姐妹加战友,北京结同心。”
张莲凤是个机灵的姑娘,悄悄拉开门到走廊上看了看,回来坐在小焕身边,伏下身
子,要问什么。小焕忙指指另一张病床,张莲凤说:“是口里盲流来的,昨天我在
大街上,见围了一群人,进去一看,是个孕妇,原来在老家叫革委会一个副主任糟
害了,身子大了,搁在老家遮不住,来新疆找亲戚躲躲,不想亲戚调走,她又没脸
回去,想找个人跟了算了,可是一时半刻,哪儿能碰那么巧。眼看就要临产了,我
就把她领到医院。”这时,那个姑娘递过话来说:“我遇见雷锋了。”张莲凤问陈
小焕,她是咋来这儿的,陈小焕眼里含着泪,说:“我判了大刑,因怀着孩子,缓
了二年。”张莲凤一听,哆嗦着声音说:“那可咋办?”慌作一团。小焕拉住莲凤
的手,说:“我命大着哩!”莲凤悄悄告诉她,这家医院河南老乡多,看能不能想
个办法。小焕说:“别惹这里的老乡闯祸。”张莲凤说了一声:“知道。”走了。
第二天夜里,陈小焕和同室那姑娘同时临产。那女人产后大出血,抢救无效死
了。陈小焕被推回病房时,换到了另一张床上,戴着氧气罩,一脸憔悴,不像个人
形。张莲凤把那个盲流女换上了小焕的囚衣,给她化了装,让监狱方面来验尸,以
便验明正身。那女看守也只十七八岁,胆子豆子那么小,张莲凤陪她到太平室,揭
开白布单子让她看,她眼睛都没敢睁开,只扫了一眼,吓得赶忙背过脸去,说:
“算了。”就到院长室给监狱领导通电话。监狱领导要她把婴儿抱回,通知老家来
人领走,尸体就地掩埋。女看守让张莲凤帮她把小女孩抱回监狱,寄养在一个职工
家里,就算交了差。
逃过生死大劫,陈小焕身体还相当虚弱,就赶忙离开这里。张莲凤给她凑点粮
票、钱,买了几个烤馕,背了一个行军水壶,就送她上路了。护士长叮嘱:“自此,
你改姓埋名,远走高飞。要是露了马脚,我们都没命了,但愿小老乡大难不死,必
有后福。”小焕拉住护士长的手,泣不成声。她说:“谢谢大姐姐大哥哥们给了我
第二次生命,谢谢,谢谢……”她只会说这一句话了,激动得身子发抖,就要倒下
去,张莲凤扶住了她。护士长又宽慰道:“好在新疆地盘大,口里来的人多,人员
成份复杂,好隐蔽。如遇有合适的男人,跟上一个,就能过一辈子。”张莲凤怕她
身子有个三长两短,陪着她走了一段路,陈小焕说:“你回吧!我会照顾我自己的,
反正死了一次了,活一天都是赚的。到哪儿就算哪儿吧!”她不知道到哪儿去,看
了地图,对莲凤说:“我就往边远地方去,越远越好。”两人抱头哭了一会儿,小
焕嘱咐莲凤以后多打听孩子的下落,就分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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