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天还没有亮,陈小焕走了一段路,很累,就拐到路边一个大沙包后边,躺那儿
歇一会儿。眼前, 沙墚一道一道起伏着,成了望不到边际的浑黄和苍茫。太阳出来
了,在这净明的晨光里,灰白梭梭柴的枝条上,也抹上了一层惨淡的红色,而它的
影子却像一把扫帚躺在地上,沙包上的骆驼刺儿,叶子很小,不够浓密,陈小焕从
躺着的沙包上看去,像一张网那样挑起在晨光里。她又艰难地向前走去,拄着一根
棍子,一不小心,又跌倒了,前面是茫茫戈壁,只有红柳一墩一墩的,大约是红柳
的根扒住的沙土大风刮不走,一棵红柳就是一个大沙砾堆,红柳就像是长在砾石堆
上,就像内地坟园的坟包。小焕想到,她的替身“坟”,大约也就像这个砾石堆。
不由一阵恐惧, 好像眼前这一个一个“砾石沙包”都是她陈小焕的“坟”,就哭了,
她的命好苦哇。她想起妈妈的死,叔叔还有沙老师,还有她的小女儿,她长大了,
会知道妈妈是谁吗?如果是让老家来人领回去,她就是沙家的后代,但沙老师如今
不知在哪里劳改。菊乡的一切“罪债”,她全揽在她身上,就是想换回沙老师的自
由。但沙老师,你现在在哪里呢?我给你生了个女儿 ,你能亲手抚养吗?……想
着,她揪心地疼,又想死,但又想,死了就辜负了医院的大姐姐大哥哥和莲凤冒死
相救的情谊。她要活,活着就有见到女儿,见到沙老师,见到叔叔和小夏哥嫂他们
的希望,也就有了看着郑连三、王贵桥这些人怎么个下场的机会。她的下身还不干
净,她喝口水,服了片“仙鹤草”止血,又歇了一会儿,决定上路,拦上车就坐,
拦不上车就走,碰上单身男人就嫁……一场大难改变了她的生活信念。她心里默默
地念诵着, 沙老师,沙老师……艰难抬起身,摇摇晃晃,踩着黑色砾石上了公路。
天快亮了。
这是十月的新疆,新疆的秋冬之交,是新疆多风的季节,她生怕遇上大风,那
对小焕来说,也是一场灭顶之灾。大漠里的大风起来,天昏地暗,流沙涌起,能把
汽车涌倒埋掉,可别说她一个弱女子。她得赶快走,得赶快找到一个落户的人家。
但是,由于产后虚弱,她走了没有几里地,就喘息不止。她坐到路边休息,又感到
冷,把莲凤送给她的短羊皮大衣裹紧,闭上眼睛,想休息一会儿,猛然,前方传来
汽车的马达声,她不由一阵激动,站起来拦车,手刚举起来,一阵昏眩,扑倒在地。
醒来的时候,是在一辆汽车的驾驶室里。汽车颠簸着,她的头碰到什么东西,
她睁开了眼睛,看到一张络腮胡子的脸,动了一下,发觉头靠在司机的身上,她喃
喃着说了一句:“水。”络腮胡子扭过头来,一边放慢速度,一边说:“你醒了?”
汽车停了下来,他拧开行军水壶,喂了她一口,她咽了,抬起头来说:“你是好人,
我跟你过……”司机说:“你说胡话呢!闺女。”她听清了,这是一个多么慈爱的
声音,她说:“你是叔叔。”司机问:“你说啥,叔叔?你有个叔叔在新疆,南疆
还是北疆, 在哪个兵团?”
司机是个四五十岁的汉子,转业兵,以前在罗布泊原子弹实验基地马兰开车。
陈小焕是冒名顶替那个叫许秋菊的盲流姑娘,拿了她的介绍信掩饰着自己的。司机
听说这个姑娘受了那么大折腾,愤愤不平说:“那当官的该千刀万剐。”小焕没有
凑腔,她不想说话,她心里像窝着一团棉套,但这个老叔却兴致很高,问长问短,
问东问西。小焕说:“老叔看来是义气人。”司机说:“来新疆的人,哪个不是老
家活不下去跑出来活命的。不瞒你说,老叔在新疆当兵保卫边疆,可家里你那个婶
婶子让人给缠了。我回家撞上了。别人都说,这是军婚,让我告他,叫他住几年黑
屋子。可我也想,这事不光怨人家,咱年二半载回家一趟,一个女人拉扯个孩子日
子也难,恐怕这里边咱女人的主动劲也有哩。就没有告,住了两天,把女人带到新
疆来了。”这个男人说起自己女人的事,像喝凉水一样,大约他是在劝解她这个
“盲流女”,不要在意这回事。不由得对这个叔叔多看了几眼,按年龄,他同杨叔
叔差不了多少,可比杨叔叔精灵些,瘦小些。他双手握着方向盘,一路呜呜开去,
开得还算平稳。新疆的路上除了车,很少有人骑自行车或地下走,只有到了县城时
才能见到一些毛驴车。因之,车都很快。小焕不敢同司机说话,怕出事。司机看出
了这一点,就不再问这问那了。正开着,忽然一个急刹车,说:“到了。”小焕疑
惑地瞪大了眼睛,她并没有说上哪儿,咋会到了,到了什么地方?司机笑笑说:
“我看你身子太虚弱了。这是我那老婆开的个小店,卖卖茶水饭菜什么的,咱们歇
一宿再走。我这个家也是没有户口的,找不来正式地方安排,就在这里给过路车辆
开个车马店,混日子。”
这是茫茫戈壁滩中一个小旅社,说是旅社其实只是几间地窝子,只在路边盖了
个两间土坯平房算门面。新疆的平房都简陋得很,就像内地用泥巴块垛起来的磨房
车屋一个样。里边几张破桌烂椅,坐着几个人喝茶,不像是司机,外边没见车,只
有几匹高头大马。他们都是高喉咙大嗓,说着什么大事,大块大块嚼着烤馕。见屋
里进来个姑娘,一下子都扭过头来,盯着她看。小焕害怕,把头巾拉紧,捂住眉眼,
跟着司机来到后院,一个胖大妈迎上来看了半天,问是哪里来的。这个司机叔叔说
:“别问她了,姑娘家脸皮薄。跟你年轻时一样,把握不住自己,来新疆盲流的。”
几句话说得老女人没了言语。等了一会儿,才说:“留这儿给我当个闺女吧!只要
不嫌弃我。”小焕同意了。
小焕就开始帮大娘做个小活,又怕有人认出了自己,出来进去很小心。她问大
娘:“这里常来的人都是干啥的?公安局来不来?”大娘说:“这里天高皇帝远,
连吃的水都是你老叔汽车捎来的,谁来这里干啥?只是近来有几个骑马的汉子,常
来这里,听口气,不是正道上的,人多处不敢去,来来回回在这儿打个接接岗。”
说得小焕一阵寒心,想不到在这戈壁深处也有同她一样的沦落人。但她不露声色,
只管摘菜,一边听大娘唠叨着骂男人们都不是人。末了,又问:“晚上这里查户口
不查?”大娘说:“有大娘在,谁也不怕。”大娘是山东人,说话高声大气,像孙
二娘。
这天夜里,小焕挨着大娘睡下,大娘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小焕心里有事,又择
铺,咋也睡不踏实。本来白天颠簸了一天,又加上生了孩子没满月,身子困得像抽
了筋,连个身子都不想翻,但就是睡不着。一闭眼就有人来抓她,要不就是她被五
花大绑押向刑场。猛然一声枪响,她没有倒下,又是一声枪响,接着一阵机枪声:
“哒、哒、哒……”子弹穿过她的胸膛,她只觉胸中一热……醒了。
这时,外边又传来几声枪响,有吵闹声,再等一会儿,就有拍门声。大娘忙把
小焕叫起来,让她不要动,这时司机叔叔已经同那些人在讲着什么。不一会儿,有
人闯进门来,发现陈小焕,手电灯光向她脸上一照问是什么人,大娘说:“是老家
来的,娘家侄女。”那人要查证件,小焕把证明信掏了出来。谁知信上写的地点与
这里大娘说的“老家”对不上。人家一个眼色,马上有人上来把陈小焕胳膊扭到身
后,拉出门,塞上一辆车,拉走了。
陈小焕想,这一回要露了相,必死无疑。自己死了,也就算了,但要连累多少
人啊,不由想哭。又想跳车摔死,没有线索,连累不了谁,死得倒也干净。不想她
刚要动身,有人马上喝问:“干什么?”她一不做二不休,飞起一脚,踢向那人胸
部,纵身一跃,向车厢外跳去,谁知捆绑她的绳子缚在车帮上,待汽车停下来时,
她竟被拖了几米远,头被撞得鲜血直流,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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