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个又一个没有希望但又充满诱惑的日子过去了,转眼到了春天。阿勒泰的春
天来得特别晚,时令已入五月,冰雪融化。这一天,沙吾同路过一个普通的公社,
街上满是泥泞,他在这个南来北往的小镇上,听着南腔北调,知道这些人都是外来
的,想来信息灵通。但是,当他把行李安顿好,就要洗洗手脚,想躺下休息一会儿
时,一张糊墙的报纸吸引了他。
报纸是几年前阿勒泰的地方报纸,头版头条登有一则消息:“新生顽匪被歼,
边地终归平安”,眼往下一扫,沙吾同就昏倒在床上。报上分明写着,匪众百人,
全部被歼,无一生擒。他还找下去吗?他在这个小镇上逗留几天,决定先活下来再
说。菊乡他不再回去了,他如果在这里站住了脚,就把老周嫂子和丹丹接来新疆过
日子。好在他会刻公章,随便一个糊弄,这里人员又杂,就混过了检查。他在大街
上踩着泥泞走着,心里盘算着。先入乡随俗吧,把自己打扮成蒙古汉子再说。
第二天,沙吾同从民族商店买来一顶毡帽、一双皮靴、一条腰带、一把腰刀,
又从一个蒙古族男人身上买下一件袍子,顺便又买了望远镜和一把手电筒。回到旅
社,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装起来。他对镜一照,浓密的胡子,乱草一样的头发,简直
就是一个地道的蒙古族汉子了。
白天,沙吾同穿好蒙古装,买些烤馕,背上一个行军壶,越过布尔津河去大山
里寻访流浪侠客的踪迹。大草原矮矮的灌木根本不挡风,寒风飕飕,很快把他吹了
个透心凉。四野荒无人烟。在这种环境下,一个小时一个小时的捱下去,那滋味真
是难受。因为他打听出解放军围剿顽匪时,有一个汉族少女,被当地维族老乡保了
出来,说是早年盲流入疆,已经给维族老爹当了女儿,叫阿依丹娜,归入维族籍。
听了这一说,沙吾同信心更足了。过了一段日子,又从一个参加过剿匪战斗的蒙古
族民兵口中得知,那姑娘自杀未遂,被下了枪,抓了起来,把她移交给地方政府处
理,可能遣返原籍了。听到这里,沙吾同差一点儿就叫了起来。他的陈小焕绝不会
让遣返菊乡,回去等待她的是刑场,她一定会千方百计逃跑,在边疆流浪——他认
定,他的陈小焕就是这个汉族姑娘。
大草原没有月亮的夜晚,墨一样黑,手电筒的光比萤火虫强不了多少。无尽无
助的孤独,无尽无伴的恐惧,强烈地占据着他的心,稍有风吹草动,他便毛骨悚然,
直冒冷汗。夜里最让他难受的是刺骨的寒冷和刺耳的风啸,那尖啸声比鬼哭狼嚎还
要令人恐怖,尤其是突发性地一声尖叫,比抽他的耳光还要难受。偶尔随着风声再
传来几声狼嗥,这一宿他连一个盹儿也不敢打了。他得时时刻刻握紧那把腰刀,以
防不测。睡不着,他就仰望黑沉沉的天空,看星星的显亮与遮蔽,期待着太阳从东
方山尖升起。有月亮的夜晚,沙吾同就把月亮当朋友,念“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
娟”。他跪在地上,给月亮磕头,但愿月亮给流浪在同一月光下的小焕捎个信,我
在这儿等着你,你快来呀!
一天夜里,沙吾同露宿在一间废弃的旧房子里,他刚想闭上眼睛休息,一声狼
嗥从不远处的一片小树林里传出来,惊得他汗毛倒竖。他一把抽出腰刀,眼看着饿
狼那蓝中带绿的“萤火虫”由远而近向他逼过来,他极力镇定自己,决定以静制动,
待那狼向他扑来时,他要一刀向那狼腰猛捅进去。但是,那两条狼竟没有向他扑来,
双方对峙了一小会儿,那两条狼叫了一声,逃走了。沙吾同倒抽了一口冷气,瘫软
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他沙吾同就是这样,在那些牧民迁走后留下的破土房里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虽然也是破得四壁透风,但他总算可以靠住墙壁睡上一小觉。
在一个土坯平房屋里,炕上坐着一个女人,只听那女人在喊她:“丫头、丫头
……”她嘴唇动了动,那女人高兴得大叫:“你醒了,谢天谢地。”给她喂了一匙
水,水顺嘴角流到脖子里,有点凉,有人给她擦去,她惊觉地用手去护自己的胸脯,
但手却不会动弹,她惊恐地大叫一声,又昏迷了。
六天后,陈小焕才睁开眼睛,一看身边这个女人,她以为到了阴曹地府。她问
:“这是阴间……”那女人说:“你活着哩。”陈小焕看看这个女人,不认识,就
问:“这是啥地方?”女人说,这是骆驼圈子。她摇摇头,不知道这个地方,想抬
起身来,但身上没一点劲,就又躺倒了。女人忙说:“你别动,别动,你身上还没
净呢?”陈小焕眼里闪出了泪花,女人劝她说:“你咋也盲流到这里,哎,做女人
难哪。啥也别想了,拣了条命就行,熬吧!咱慢慢熬吧!”养息了十多天,陈小焕
气色好了些,问起这位大娘的身世,她说,这里的人都叫她沙嫂子。
她这才知道,这骆驼圈子是一个与世隔绝的部落村。在大漠腹地这一小块绿洲
上,住着十来户维吾尔族男女。他们自称是前清时候,大约一百多年前,先人同清
兵打仗,失败了,领着家人逃进魔鬼城,又转入沙漠,不想经过几天几夜跋涉,碰
上这块绿洲就住了下来。这里有一条暗河,地下水源丰富,草茂林丰,夏秋有摘不
完的野果,冬天有打不尽的黄羊,维吾尔老乡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居然在这里繁衍
生息起来。
这魔鬼城是大漠边缘一座奇特的城堡,每当夕阳西下,黄昏将临的时刻,在这
一座宛如中世纪的古老城堡里,堡群林立,高矮参差,重叠错落,延伸数百里。一
旦风起,城堡之内,凄厉之声四起,犹如鬼哭狼嚎,这里偏偏又处于佳木河谷的下
游,狭谷就是风口,每年从四月至十月,西北风从峡谷涌出,最大风力可达十级至
十二级,竟把这里的一座山脉,风蚀成一座魔鬼的城堡。这里有几十米乃至几百米
高的魔鬼状的石人、石马以及石蘑菇、石笋、石刀、石矛、石堡、石亭、石屋、石
巷等等,奇形怪状,阴森恐怖,再加上大风受这种地形的影响,在城中转来折去,
形成一股股旋流,在街巷中狂叫盘旋。人到这里,不是被大风卷起在城巷里撞死,
就是被这种鬼叫声吓死,或是迷失方向,走不出来渴死饿死。当地牧民称其为魔鬼
城,意即死亡之城。相传成吉思汗西征时,曾有一支部队误入城中,全军覆没。这
里每年只有四至八月很少的几个月白风清之夜,尚可迅速通过,其余时日,要不大
雪封山,要不风声鹤戾,让你望而生畏。然而就是这座魔鬼城,阻挡了官军的追杀,
让这一群百姓得以在大漠腹地休养生息。如今,一批盲流,竟也蒙受它的庇护,在
这里生存下来。
这一天,陈小焕头痛不止,沙嫂子想让她换换环境,就对她说:“孩子,你来
二十多天,还没见过这一方天地有多大。这里保证比口里清静些,好些事可没见过
哩!”说着两人走到一个草滩上,虽说太阳很毒,但这里的树叶子看起来嫩茁得很,
红艳艳的,像花。沙嫂子说,这叫红柳,你看这一墩一墩的大沙丘,全靠这红柳根
盘住,要不早就让风吹跑了。猛一看,这多像老家的大坟园,夜间见了怪吓人的。
这一说,陈小焕触景生情,就马上想到她的替身“坟”,这次死里逃生,多亏了张
莲凤,不由黯然神伤,说:“大妈,我不瞒你了,我是判了死刑的。要是死了,能
有这么大个坟也值,怕是扔在戈壁滩上让狗吃了。”她想念沙老师,想念那像大哥
一样关心她的夏老师和叔叔,沙嫂子安慰她说:“这里天高皇帝远,先避一避再说。
以后有好日月了,叫你叔叔送你出去。”小焕担心说:“要是自治区革委派兵来剿,
咱们退路有没有?”
“退路?有——”小焕一扭头,一个铁塔汉子站在身后。这是这批江湖侠客的
首领,原来他是菊乡沙家湾的沙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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