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因为这些年同齐秋月的交往,王书记是有看法的,尤其是这几次同小齐幽会性
质的见面,让王贵桥有所察觉。齐秋月他们就吵了一架又一架,吵架的结果,姓夏
的必须离开菊乡。实际上是把我赶出了菊乡。
文教局贺局长直接通知我:一、支援边疆,安家落户。终生不得返回菊乡;二、
顶替菊乡每四年一次的支边任务,永久性地听从菊乡支边调遣;三、全家迁出菊乡,
不留后路。
我就是这样离开了老家。
到达新疆克拉玛依油田采油六厂,是一个下午。我们跳下汽车,正是一线采油
工上四点班的高峰,马路上,采油工们穿着工作服,拎着饭盒成群结队往调度室停
车场拥去。我正要问路,猛抬头,看见远处路边坐着一个人,披头散发,不知是男
是女。身上穿着过大的工作服,缩着头,像整个人都装在工装里了,很像戏上的武
大郎。走近了,才看清是一个疯子,工装油腻腻的,像油房庄那些油匠。他眯着眼
睛,似睡似醒的样子,吓死人了。王记香赶忙拉住儿子往一边躲。后来见走过去的
采油工还同他说话,丢给他一块馕,撩给他一个包子,他都接了,摁嘴里就吃,又
扭身就着旁边浇花浇树的水管喝上一口再吃,狼吞虎咽。“像八辈子没吃过饭。”
王记香说,“谁家的人也不管他,搁这里丢人现眼。”看他不是那种武疯子,路过
这人身边时,我就胆大了,认真扫了几眼,觉得面熟,他虽说蓬头垢面,但眉眼不
丑,也不呲牙咧嘴,文文气气。脚上蹬着一双高筒皮靴,破破烂烂,像从垃圾堆里
捡了来的,活脱脱一个油鬼子。这时有个女采油工从他身边路过,他眯着眼睛瞄了
一下,笑了,又哭了,喃喃着说:“陈小焕,陈小焕。”采油工们就笑了,拍起了
巴掌,乱起哄:“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好姑娘,预备——起!”他就真的唱起
来,那女工说:“唱《卡秋莎》!”他也听话地唱:“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一
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歌”无伦次,他是沙吾同。
他是齐秋月让我来新疆打探底细,而我听了王记香的话,不愿意打听的沙吾同。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一身冷汗,赶忙把王记香一拉,领着孩子离开这个疯子。
我不敢认他,也不敢让他认出我来。要是露了相,他被抓走是小事,我也会被隔离
审查。我同这里的各种关系还没有接上,老婆孩子的户口迁移、粮食关系还没有安
上,一家都还是黑人,我出了事,他们喝西北风!
听给我们带路的小师傅说,这个疯子不打人不骂人,是文秀才。谁也不知道他
是哪里人,谁也不知道他晚上睡在哪里,多半年了,不管刮风下雨,真难说清他怎
么熬过来的。他说:“你还没有见,要是丫头们给他东西,比如给他衣服啦,帽子
啦,他就会立起来,敬个礼,再喊声:‘坐下’,他才坐下。看样子当过教师,婚
姻不幸,疯了。”听着小伙子这样说,我心里似乱箭穿过胸膛,一步也迈不动了。
吃饭时,我不知道怎样咽下,我也不知道老婆孩子是怎样让人领到招待所安顿下来
的。这时招待所小毛师傅来交代,晚上睡觉把门窗都要关好,气象预报二十四小时
内有十级大风,还要降温。我就担心起沙吾同来。风能把他刮跑吗?冷了怎么办?
我真想偷偷跑去看看他,陪着他度过这一夜。我想给王记香说出实情,又怕把她吓
坏了。她同沙吾同见面也就那么几次,还没有留下印象,她没有认出他,现在给她
说了,她会害怕呢?还是会阻拦我呢?正这样犹豫不决,听见小毛同谁在打招呼:
“赵厂长,来看老乡啊!”领导来了,我忙坐起身要穿衣服。赵厂长按住我说:
“别起来,时差还没有倒过来,早点休息好。”就要走,我赶忙披衣而起,赵厂长
扭头说:“那就坐床上,不许再动了,谨防看生了病。单这水土也得年二半载才能
适应。“我说,来新疆时,带了一袋土,听说放水缸里,每天喝沉淀水就没事了。
他把地上放的小布袋掂了掂,说:“老家是黄土,这里是白碱土,所以这里就叫白
碱滩。”我问:“你真的也是菊乡人?”他笑了,说:“咋哩?不认我这个老乡啦?”
一句老家话,把心里搞得热乎乎的。他又看看王记香和孩子说:“都来了,扎根边
疆,建设边疆。好,好。”妻子接腔说:“好啥?听说老夏又让退到上边了,再退
回菊乡咋办。来时就给人家立了军令状,终生不得返回菊乡。”又说:“这叫两下
撩到半路上,不成了盲流?”眼睛里就一亮一亮闪着泪花。下午到组织干部科去,
一个干事说:“等不到你们的消息,把你们指标退到石油局了,你们到招聘办公室
去报到,看分哪儿,要是再分到六厂,我们再研究。现在你们吃住就到招待所,钱
嘛,先自己掏。”妻子说:“这人生地不熟,要饭也找不到家儿。”
赵厂长听了原委,说:“别听他们胡说,一群不知道深浅的东西。调来一个人
才是容易的?商调手续你来我往,调档案,发公函,双方领导磨嘴皮子,本人也不
知道磕了多少头。”赵厂长说到我的心窝里了,我竟当着他的面流下了泪。我说:
“想起调动,我的皮都叫剥了一层。”赵厂长扭头对小毛说:“就算是我的客人,
食宿都记到我头上。”又劝我说:“老乡别介意,办公室的人就那么个水平,只会
照章办事,没高没低的。前两天,来了一个英语老师姓钱,他们要听课。这个钱老
师问是用英语讲,还是用汉语讲,他们说随便。这个钱老师就用英语讲了一堂,第
二堂就不让讲了,说你这材料大,搁这厂里太亏,就把人家推到局里去了。这个钱
老师是上海医学院1959年毕业生,上学时打成右派,毕业后不予分配工作,赶回广
东惠阳老家,管制劳动。1962年蒋介石叫嚣窜犯大陆时,说他有海外关系,怕他离
海边近,串通一气做内应,又把他正式判刑十年,押解到青海劳改服刑。刑满后就
在当地就业,当医生。这次他是以医生名义来的,咱们厂里缺英语老师,他就改行
教英语,多好的同志,硬是让这些经办人把人才赶跑了。多么叫人痛心。就那么个
素质,就那么个水平。”赵厂长说了那么多,我都没有往心里去,他忽然提到沙家
什么的,我才一个惊愕,灵醒过来。他问:“你在菊乡工作多年,听没听说沙家湾
沙一方家还有人没有?”我说:“赵厂长真是菊乡人了,还知道沙一方!”
我就说了点天灯女人的故事,以及由此引发的沙郑两家几十年的恩怨纠葛。他
听了,无限悲戚地勾下头,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我说:“这么说,她活下来了。”我
问:“你是说谁?”他不回答我,只一个劲地自言自语:“她活下来了,她活下来
了,她活下来了。后来哩,她人哩?”我问:“你说谁,赵厂长?”他才知道自己
失态了,戚然地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说:“她叫郑翠香,就是这个名字。”听他
念叨,我们才知道他就是那个赵大山。
他说,那时他本想让地下党搭救她,只是地下党力量太小,得想办法暗救,智
救,不能明救,硬救。时间太紧,眼看人就要被烧了,他心急如焚,就叫上打油的
伙伴去闹场子,想趁乱抢走她。“谁想油匠里有黑道上的刀客,漏了风,这些人为
了抢走郑翠香,从背后向我开了黑枪。也是我命大,没有死,我爬到山坡上,藏到
一家车屋里,这家男人就是地下党的交通员,我养好了伤,正式参加了革命,党组
织没有计较我的过失,我就跟着部队走南闯北。后来部队改编为石油师,开进克拉
玛依,开发大油田,我就在这里扎下了根。”他伤感地说,“没想到她还活着,走
上了刀客路……”
他说,他们该有一个孩子。
他说,沙家坏事干尽,应当断子绝孙。
我说了文化大革命到现在沙吾同的遭遇。
我说了菊乡几十年来的人事变迁。说了郑运昌,郑连三。
就是没有敢把沙吾同就在六厂当疯子的事告诉他。这天夜里我不知道我到底睡
着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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