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大风是第二天早晨突然刮起来的。没有任何前奏,我起来上厕所,只听一声尖
啸,犹如高空丢下一颗重磅炸弹,一下子就铺天盖地了。我们没有见过这种阵势,
赶忙窝到屋里。妻子把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只怕一松手,就让大风刮了去,又怕大
风把房顶掀了,墙倒屋塌,砸住孩子。这时屋子外边,像有万马奔腾,像是两军厮
杀。天已经闪亮了,我挪到窗边,看马路边的树几乎被风吹得趴到地上,沙砾被风
扬起,拍打着玻璃,劈劈啪啪响。招待所的小毛怕我们害怕,用纱巾裹着头脸跑到
这边来给我们做伴。她说:“克拉玛依的风堪称世界之最。风多,一年只一场风,
开春刮到秋后。”说着笑了,为她的幽默,我也笑了。她说,这厂区要好得多。要
是正在戈壁滩上跑井,碰上大风,天昏地暗,飞沙走石,你要躲不到有沟的地方,
两手扒住地,大风能把你吹上天,抛到几公里之外,再吹起,再抛,你就不用活了。
要是汽车,能把你掀翻,让你像驴打滚。就是在厂区,车不开进车库,那你看吧,
沙子会把车身子打得连一点电镀也没有,光光的成了大白熊。前年春天,她还在第
一线当采油工。原来预报有十级大风,没刮。都说预报错了,没在意,她刚刚到一
个井口房里抄好压力,取了油样,看见西天边有一道白线,心想糟啦,急忙往站上
跑,半道上风就来了,把她顶了回来,她只得爬回井口房里躲避。大风呼呼直往屋
里灌,逼得她出不来气。她看见墙角谁撩下一个破棉袄,像是擦采油树弄脏了,不
要的。她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拉来捂到头上顶住墙角,包住自己,才算出来气。大
风又把门推开,眼看一堆沙涌进屋来,说话不及,把大门堵死了。她说:“我这回
要被大风活埋了。我就哭,可又想着哭也救不了我。我感到气喘,没空气了。我想
到死。又想起毛主席的教导:‘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想咱
比不上泰山,但我这是为祖国献石油,死了也要比鸿毛重吧!我就念诵着:‘重于
鸿毛,重于鸿毛。’念着念着就啥也不知道了。是我们指导员领着人马把我救了出
来,井口还是用推土机推开的。”说得王记香直打哆嗦。这时厂里的高音喇叭正在
一遍又一遍播放通知:“各采油队,修井队,电气队,汽车一队、二队,特车一队、
二队、三队,队长,指导员,各位职工家属同志们,凡是上八点班的,一律带上水
壶、干粮,到调度室集中,整装待命。”我说:“这真像打仗。”小毛说:“这就
是打仗,风一停,马上就得抢救,晚一分钟就会有人命。”窗外有工人路过,风把
他们吹得一个猛扑,又一个猛趴,有的就赶忙抱住大树,有的背到墙角,等风头一
过,再往前跑一截,背一下再跑。看着这些“风景”,我就想到沙吾同,他现在在
哪里?
大风到下午四点戛然而停,来没有前奏,去没有尾声。我赶忙到调度室那里去
找人,哪里会有沙吾同的影子?这是克拉玛依历史上最大的一场风暴,也是世界气
象史上测得的风速最高的一次大风。瞬时风速达到每秒四十六米,比十二级台风每
秒四十二米的记录还高出四米,堪称十四级大风。这场大风,油田四座百米钻井井
架被吹倒,两座井架被吹弯,整个油田直接损失达七个亿。但是,全油田二十多万
职工家属无一人伤亡,只有一个外地盲流被大风吹到新农场的渠沟里,受了重伤,
没有生命危险。我看到这个消息,把报纸撕了。屁话,我们的沙老乡肯定死了。
后来听那天上班的一个老乡说,他往调度室跑去时,还见过那个疯子。他让风
吹得顺地滚,风头一过,他又爬起来,唱,风来了,雨来了,王八什么的……
自那以后,我连连失眠。每每合住眼就看见沙吾同披头散发向我跑来,唱着:
“风来了,雨来了,王八背着鼓来了。”然后我一惊而醒。谁想妻子到采油队上班
的头一天,一回来就惊诧地告诉我,她们集油站旁边有个地窝子,里边就住着那个
疯子,猛一见,吓死人了。“大风也没把他刮跑。都说疯子命大,可真的哩!”妻
子说。我才告诉她,那是沙吾同。她一听,就瘫软在地,半天才缓过一口气说:
“当真是沙老师?”
我忙把这一情况给齐秋月写了一封挂号信,特别注明:非本人勿拆。一个月后,
齐秋月来了信,说,现在是粉碎“四人帮”的第二个年头了,右派、地富反坏都平
反了,中国一片平反热潮,想来沙吾同里通外国的罪名也不会有人追究了。听说要
改革开放哩,国门都要打开,大开,还要欢迎海外有识之士来大陆投资哩。沙吾同
当个“羊代办”还是与海外联系的一条线索哩,里通外国罪名怕是连郑连三也不会
感兴趣了。特别嘱托,先给他治病,钱,她想办法解决。只是她惋惜地告诉我,沙
吾同文化大革命中定的那案子,还是平不了反。他只有还回沙家湾当个社员吧,好
则总算捡了一条命。
我这才把沙吾同这个疯子的事说给了赵厂长。他听了,半天没有说话。过了几
天,他派一个老乡来喊我,让我出面把疯子送到农八师精神病院,手续他都托人办
好了,车在调度室三号车位等着。在去调度室的路上,老乡说,赵厂长人好,护老
乡。你有事就找老乡厂长办。又说他原来是副局长哩,受了冲击,平反后,不想出
头露面了,就给他挂了个副厂长,养闲。
那一天,沙吾同回到沙家湾天已大黑,他没有回家,径直进到老周嫂子家。嫂
子和金丹正在吃饭,听见院里有脚步声,不像来娃,让金丹出去看看,金丹一看,
又回到屋里,不吭声。老周嫂子出来一看,是同子兄弟,眼泪就流出来了,忙回身
把金丹拉出来,说:“丹丹,爸爸回来了。”丹丹怯怯地看看,这才哇的一声哭了。
沙吾同把她抱起来,回到屋里也舍不得放下。金丹已经懂事,她摸着爸爸的脸,喊
着:“爸爸,爸爸!”头扎爸爸的怀里拱着,哭着,抬起泪眼问:“你咋不理发?”
沙吾同这几年磨练成铁石心肠了,让女儿一句话说到伤心处,也流泪了。老周嫂子
把金丹接下来,说:“让你爸爸歇着,我去做饭。”到厨房添了水,回来又对金丹
说:“去喊你来娃哥回来,拎瓶酒。”沙吾同用手止住说:“我还没到大队报到呢,
别惊动来娃了。”说着让金丹拿了镜子他看。他头发有一寸长,炸蓬着,脸成了刀
条儿,活脱脱像传说中的鬼。老周嫂子赶忙对金丹说:“给爸爸说说学习,咱丹丹
老是第一。”
第二天,沙吾同到大队治保主任那儿报了到,回来见老周嫂子领着金丹在他家
屋里等着他。他过去拉住金丹手,问:“今天咋不上学?”金丹说:“今天红小兵
去植树了,我不是红小兵。”沙吾同心里不由一沉。想当初自己是个地主娃,当不
了儿童团,到如今女儿又当不上红小兵,真是“老子反动儿混蛋”了,就问:“红
小兵谁评的,你学习第一名都评不上,谁还够格?”女儿撅着嘴不说话,老周嫂子
说:“别再为难孩子了,她知道个啥,还不是你们牵连的,如今还是黑人,没户口。”
金丹说:“爸爸,我就不当红小兵!”沙吾同心里酸酸的,拉着女儿的手说:“好,
咱不当红小兵,咱当爸爸妈妈和大妈的好闺女。来,爸教你两个字。”就在她小手
心上用指甲划了两个字,问她啥字?金丹说:“报仇!”沙吾同笑了,说:“好好
好,这才是我的好闺女。”金丹跑去玩了。
这一年夏天,我出差到中原,赵厂长嘱托我拐到菊乡去看看沙吾同身体怎么样。
我到沙家湾时,半上午时分。别人把沙吾同从地里叫回来,我一看,他活脱脱一个
乡巴佬了。他头上扣一顶草帽,身上一件汗渍渍的绵羊尾巴白布衫,脚上一双补钉
摞补钉的解放鞋,糊些泥点子,像是从地里才回来,他见了我,先是一脸惊喜,接
着就沮丧地说:“看我这个穷酸样。”把我领到他那三间破房子里坐下。我说了赵
厂长和我那个王记香让转达的问候,他激动地说:“难为他们记挂着我。我谢谢啦!”
又说:“对老兄今天光临寒舍,穷舍满室生辉。鄙人不胜荣光。”我说:“还是老
脾气。”他说:“江山易改,本性难易。”问起他的身体,他说没有事,问起近况,
他说现在在大队学校里当队办教师,秋后就到街上公社高中去,已经办好了手续。
高中把住房都给分了。虽说还是民办,那是带指标的,有补助,带着个女儿,凑合
着过吧!
说着话,沙金丹回来了,见了生人,倒也大方,说:“叔叔好!”进到里间把
书包一丢,就说:“我做饭了。”出去到外边抱柴禾。我忙说:“我中午不在这儿
吃。”金丹就立到门口,眼望着她爸爸:“那——”沙吾同说:“粗茶淡饭吃一碗,
也是我们的心意吧!俺金丹还会擀面条哩!”女儿脸上红红的,说:“说这——不
怕叔叔笑话。”就去做饭了。沙吾同说:“难为孩子了。这么大还没有户口,黑人。”
我问:“为啥不找齐秋月,她现在有权了,不找她找谁?”他说:“咱们这种人,
谁见了都想躲得远远的,齐秋月为我们也没少操心,再去找人家,少不了王贵桥又
咋想。听说你那时就是让赶出菊乡的。真这样吗?”他问起我的近况,我说彼此一
样,凑合着过。他羡慕地说:“你是国家干部正式调动工作,比不得我那时当盲流。
肯定好得多。”
吃饭的时候,他才神秘地告诉我,他那次闯新疆,是想打听陈小焕的下落。听
大人说到新疆,金丹说:“我长大了,就到新疆工作,哪怕当盲流。妈妈埋在哪儿,
我就落户到哪儿,陪着妈妈,年来节到,也有个香火。”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几句
话说得大人心里热乎乎的。我说:“到新疆就找叔叔。”她说:“到时可别不认我
啊!”沙吾同说:“从辈分上说,夏叔叔是舅舅哩!”见金丹迷惑的样子,我说:
“你妈可是喊我哥哥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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