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出身清贫而又标致极了的姑娘,在金钱诱惑面前能坚守住少女的纯真吗?
这个姑娘就是沙吾同的女儿沙金丹……她竟出走了,从爸爸的眼里消失了。
沙金丹长大了,成了大学生。
她的声音甜润,充满磁力,是声乐系颇有前途的女孩子,入校时,被同学们称
为希望之星,大家不喊她沙金丹,就叫她金星。
然而,爸爸却把她打了一顿。爸爸骂女儿没有廉耻,一手揪住她的头发,一手
照她脸上打。父亲是接到老同学的一封信来北京的。四年前女儿来上大学时,沙吾
同曾修书一封,把女儿托给在北京的一个老朋友照料,谁知女儿缺课太多,三门功
课不及格,学校不发毕业证。沙吾同到了北京,安顿好住宿,就叫来了金丹,问她
为什么缺课,她一声不吭。爸爸问她:“这几年来,你都学了些啥?就知道玩吗?”
她两眼望着窗外,偶尔看爸爸一眼。沙吾同想起从小屎一把尿一把把她拉扯大,又
当爹又当妈,而她这样不争气,气不打一处来,说:“你一点也不像你妈,她在一
中是全班第一,第一,你懂吗?”
女儿说:“我没有见过妈妈,我没有妈……”
沙吾同骂她一声:“混账!”又厉声问,“你没有妈吗?”沙金丹不再说话,
任爸爸吼叫,爸爸说:“你今天说不出个一、二、三,我非打死你不可,你让爸爸
失望,你让咱沙家湾失望!”金丹接口道:“我让全中国失望,我让党中央失望。
你们都可以失望,我的家庭背景,就不让我失望!”
沙吾同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就说,我就说,我失望,我失望——”女儿没有说完,父亲一个巴掌劈将
下来,血顺着女儿嘴角向下流。
沙金丹是个标致极了的姑娘,在音乐学院这个百花园中,她是拔了尖的。她身
上除了秉承妈妈陈小焕的所有优点外,又继承了爸爸的厚嘴唇,稍微翘翘的,这使
她具有妈妈当年的恬静清秀,又具有了爸爸年轻时的儒雅明朗。她把它们融为一体,
形成她甜美雅致的脸庞和鲜亮性感的妩媚杏眼。她更有着滋润白皙的皮肤,姣美匀
称的身段。她一头亮丽乌黑的秀发,有时披肩而下,如飞瀑,有时双辫翻飞如蝴蝶
恋花,有时盘成高髻,显得典雅端庄,有时烫成卷发,又似百花争春。她走路裙裾
飘曳 ,轻盈如柳扶风。当她白皙纤细的手指挽着书包背带,飘散着披肩长发,流
动着轻纱掩映下隐约可见的身体曲线,穿着高跟鞋,挺直修长的双腿走过男同学眼
前时,男同学们不由得不惊羡她的美丽。当她向你再投去羞怯朦胧的一瞥,你的魂
魄会立即随她而去。
看着女儿顺嘴角流下的血,沙吾同心疼地大叫:“天哪!”仰身倒下,金丹赶
忙拉住爸爸的胳膊,扶住他。沙吾同看看女儿,女儿已出落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
从她的眉眼中,他看到她死去的妈妈那哀怨幽伤而又刚烈不驯的样子。但她的女儿
却不像她那样争气,眼看就毕业了,却在紧要关头卡了壳,这比抽他的筋还要令他
难受。他真对不起她母亲的在天之灵,他没有把她管教好,他愧对小焕的心愿,他
不由喊了一声:“小焕,我咋不同你一起走了呢!你的女儿不上进啊,我没有脸面
给你说……”他看一眼女儿,女儿脸色凄然,站着,微微发抖。嘴角上的血,向下
滴着。他掏出手娟,轻轻替女儿擦去,迷迷糊糊地说:“爸爸打你啦?”女儿带着
哭腔说:“没有,爸爸!”“不,爸爸打你了,打了女儿丹丹,丹丹,你是陈小焕
的女儿吗?”“爸爸,我是爸爸的女儿,我没有见过妈妈!”沙吾同看着女儿顺嘴
角流着的血,说:“你是陈小焕的女儿,你妈身上的血,她,她,她倒在血泊中,
血……血……”金丹看爸爸话语颠三倒四,哆嗦着说:“爸爸,爸爸,我是丹丹,
我气了你,你气糊涂了,你打我吧!”扶他到一把椅子上坐下,说:“我知道爸爸
艰难,女儿上学也难哪!”扑在爸爸怀里哭着。沙吾同把女儿搂着,眼泪扑嗒扑嗒
滴在女儿的脸上,说:“爸爸难,爸爸心里指望着你哩!可你,可你……”浑身颤
抖得说不出话。金丹害怕,一脸泪痕不顾擦,赶忙给父亲倒杯水递了过来,父亲不
接,忽然厉声命令女儿:“给我跪下,说你改了!”女儿一愣,没有跪,端着茶杯
呆在那儿,叫一声“爸”。父亲用眼看看女儿,用手一指地上,说:“你给我跪下
……”金丹把茶杯往桌子上放,手一抖,茶杯倒了,滚到地上,破了。茶水顺着桌
边向下滴。金丹去捡杯子,水滴在她的颈上,又流到她脊梁上了,湿湿的,凉凉的。
沙吾同摇摇晃晃站起来,手扶着桌子,看着他女儿的后背,那里,有茶水洇湿
的印痕,女儿的肩头一抽一抽,他感叹地说:“爸爸的指望……爸爸的指望……”
忽然,老家菊乡一句乡谚响在耳边:“人没脸,树没皮,百药难治。”他狠狠地把
金丹胳膊一扯,拉起金丹,盯着她的脸问:“你在学校里都干些啥?
女儿答:“上课,做作业……”
“还干了啥?”
“打工挣学费。”
“还干了啥?”
“你就别问了——”她扭头就走,沙吾同撵到门边又骂开了。
女儿扒在楼梯扶手上哭了,听见她抽抽搭搭地说:“人家的闺女咋上的学,你
的闺女咋上的学,妈妈,你在哪儿呀!我想妈呀!”
“你还有脸提你妈妈……”
女儿捂着脸哭着,下楼。沙吾同没有叫住她。他说:“有廉有耻就一辈子别见
我。”回身把房间门砰一声关上,女儿回身上楼来,喊着:“爸爸!”他不开门,
女儿哭了一阵,服务员过来说:“我给你打开。”她摇了摇头,返身走了。到了楼
下,又回身向着楼上的房间,看了一眼,擦干眼泪,一扭头,走了。
沙金丹十七岁考上了大学,在沙家湾一带可是个挣面子的事,十里八村都轰动
了。但金丹上学需要钱,沙吾同脸愁得像核桃壳子一样难看。后来沙吾同咬咬牙把
房后一棵枣树卖了。广全二叔找到沙吾同说:“孙女丹丹小小年纪能考上大学,可
不能耽误在家里。没有路费,亲戚邻居凑一点。枣树是祖业,能是卖的?”可沙吾
同不想欠下人情,非卖不可,就让二叔找下家。广全二叔就和沙吾同到房后看枣树,
他把把粗细,说:“搁先前生产队时,能打几挂车轱辘,值大钱。现时怕卖不上价,
亏了。”沙吾同说:“年年能打两麻袋枣哩!”广全二叔看他卖树决心已定,就摇
着头走了。
听说要卖大枣树,金丹哭了,她对爸爸说:“学我不上了,咱不卖枣树!”沙
吾同摸着女儿的头发,忍着泪水不让滴下来,说:“傻闺女,学咋能不上呢!上了
大学,出来有了工作,爸爸就不用操你的心了。再说等你挣了大钱,不是可以买好
多好多红枣回来哩!”女儿哭着说:“那也不卖。”
这棵枣树有水桶粗细,从房后宅地边斜斜向里挺起,枝枝桠桠撑起三间房那么
大一片绿阴,因此,沙吾同家的夏天就特别凉快。早些年,沙吾同在外上学,后来
又工作在外,妈妈又是那样一个身份,这棵枣树就成了生产队的树。后来沙吾同回
家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又是低人一头,树上结的枣熟了,也是任谁家的小孩都可
以爬上去,抱住树枝一摇,落下一地,拾了吃。后来,金丹大了,沙吾同一个人口
粮两个人吃,每年都指望打两麻袋枣变钱,买高价粮来吃,才把枣树看严了。那日
子难熬哪!到了后秋,沙吾同就同广全二叔说说情,一头挑着金丹,一头挑着被窝,
走村串户卖唱混饭省口粮。才回来那几年,他为陈小焕申冤告状上省进京就是这样
一路要饭去的。到了大地方,卖唱吃不开了,就把金丹围个暖和窝坐了,他给过路
人钢笔上刻字刻画挣个毛二八分。而后他又硬着头皮找了齐秋月,齐秋月打了个电
话,让他去见主管公检法的郑连三帮忙给女儿上户口,郑连三问:“你认为我能帮
上忙,也是对我的信任,可是,难度很大。”一副官腔官调,沙吾同扭头便走。郑
连三喊住他说:“陈小焕的案子,我也心里难受,但那是你们自己造成的,中央文
革都惊动了,你还上窜下跳为她翻案,给菊乡大好革命形势抹黑。你要想给孩子上
户口,那得等机会。但你得立个保证,不要上窜下跳了。”沙吾同说:“谢谢你。”
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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