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这是初秋的夜晚,月明星稀,沙吾同把女儿安顿入睡了,一个人走出家门,久
久地伫立着,他转向大西北的方向,看着天边的星星,心想不知哪颗星照在小焕的
坟头,默默地向着小焕祷告:女儿我把她养大了,女儿争气,在全市近万名考生中,
她名列第三,在乔端县排名第一,着实为咱们挣了面子,金丹的名声也轰动了十里
八村。想着,他一个人坐在院里梧桐树下的捶布石上,捂着脸哭了。四周很静,秋
虫唧唧,他艰难的日子总算有了一丝安慰。十七年啊!他变老了。按说,才四十出
头的人正值人生盛年,可他饱经磨难,头发已全白了,像五十多岁的老头儿。他肩
膀一抽一抽,像要把这十多年的辛酸一下子哭出来。
又有汽车声传来,停在院外,他走过去一看,还是马福顺,他一个人开车来的。
沙吾同好生奇怪。马福顺说:“下午人太多,有些话不好说,屋里方便吗?”沙吾
同看了看自己那三间房说:“有话就说吧!山里人嘴稳走不了话。再说,走话也走
不到菊乡市里大人物的耳朵里。”马福顺还是小心,把沙吾同请上车,开到温凉河
边,说:“在青山,你让他们抓了以后,把我也隔离审查了,说我同你走得近,是
煽风点火人。惨极了……尔后,齐秋月说我是拥护农业学大寨的坚定分子,才解放
出来,还让我干后勤,不过重点分管附属水泥厂、纸袋厂,还有铁匠炉啦什么的。
那时,我害怕再丢掉饭碗,就下力改造自己,哎,想来也丢不尽的人,那时都四十
出头的人了,见了工人、民工,都喊师傅,虚心向人家学习,不过,也好,我算学
了点技术,水泥制造的流程啦什么的,我也懂些。你也许觉得可笑,我还学会打铁,
铁锨、十字镐、钢钎,都学会打了。后来把我调入二轻局,改革开放后,二轻局不
景气,青山水泥厂、纸袋厂眼看就要垮台。我狠狠心,停薪留职,接了过来,不想
还算没有栽下去。”沙吾同没有吱声,马福顺又说:“钱手里有一点,咱这在政界
混过的人,总是不甘心,好在,如今不再搞政治挂帅,抓经济成了一个干部政绩的
衡量标尺。市里又想起了我。这次人代会筹备期间,有人提议让我出山竞选市长,
竞争对手就是郑连三,人家有人在省里使劲,咱这没有后台的就只有取信于民了。
这次拿出点钱资助学生上学,就是想塑造一下公仆形象,以便给这老脸打上一层惹
人注目的底色。同时,从良心上说,咱也是穷人出身,对穷学生总是同情的。特别
是咱沙金丹,多好的姑娘,我听说卖了枣树,太……太……”他没有再说下去,沙
吾同也听明白了。自从当民办教师以后,沙吾同对自己的前途,已不抱任何奢望,
一心一意培养金丹,天天晚上,他改作业,金丹做作业,做完作业,他再检查。他
说,当老师的,没职没权,没钱没势,只有对孩子开小灶,让他们能考上学,将来
好有个饭碗。如今女儿终于不负父望,竟从穷乡僻壤以高分考上了音乐学院,他就
是砸锅卖铁也要让女儿读完大学。他是怀着他家要在菊乡笑到最后的心愿考虑着这
一切的,如今虽说女儿是学音乐的,文化课总分竟列全市第三名,总算让人们对他
沙家父女刮目相看了。在这场看谁笑到最后的竞赛中,他是把郑连三当做他沙家父
女的对手来定位的。如今,马福顺讲出了他的竞赛心愿,在一个角度上,倒也投合
了他的胃口,但那是政治家的事,他和陈小焕当年卷入政治斗争之中,家没家,人
没人。如今他能再掺进菊乡舞台上的政治旋涡吗?
“想想也是自己不识相,已是五十多的人了,还要再去拼搏一回,同人家年轻
人争。反过来一想,同姓郑的摆开一个擂台,会让他在手握大权时,不敢肆无忌惮,
这个当年的黄世仁……”他见沙吾同还不应声,问:“你老弟就真的心安理得地看
着你的仇人横霸菊乡吗?他可是把你家整得几进几出啊!”
沙吾同终于开口了。他说:“对政治,我已无心过问,如今是个民办教师,也
无力问及。有时,我也想伸一下腰,但那只是想想而已,伸腰也得有一个伸腰的天
地,我没有,哪怕伸个懒腰,轻松一下的自由空间也没有。”
马福顺说:“那就帮我伸伸腰杆吧!如果我这一下伸展成功,我会帮你沙老师
找到一个广阔天地。让你大有作为一番。”
沙吾同说:“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我已经大有作为十多年了。还有监狱,我
都大有作为过。如今在三尺禁地上,我仍在大有作为。”他调侃道。
“看来,老弟是不想帮我伸展伸展。”
沙吾同说:“感谢老兄心里记挂着我。”又说,“但我不会忘记这一场菊乡政
治舞台上的大竞赛,我会拭目以待,看谁笑在最后。”
小河边,很静,流水哗哗。沙吾同站在河边,看着马福顺把车开出这片坑坑洼
洼的河滩路,上了大路,鸣了两声喇叭,尾灯闪了两下,走了。他信步走回家去。
刚转过身来,听到女儿的叫声,女儿哭着扑了过来,说:“爸爸,你们的谈话,我
都听到了。我一定让咱们家笑到最后,替妈妈,替你们在菊乡再创一份辉煌。”沙
吾同用手抚摸着女儿的头发,久久伫立,末了,说:“你长大了。”
老周嫂子给金丹套了一床被子,说她听人说过,北方比这儿冷。金丹看着老周
大妈,说:“你老有腰疼病,我大学上成了,接你到大城市治病,免费。”大家都
笑了。来娃亲自开了一辆拖拉机,把他们送到火车站。临分手,金丹和大妈抱头哭
了一场。大妈说:“好好读书,混出个人样子,让人们看看。”金丹点点头,上了
火车,火车开走了。老远,她还看见大妈在那儿站着,这时,她忽然看见爸爸也匆
匆赶来了。原来说他不来的,他补习班有课。这时,她看见爸爸佝偻的腰身和大妈
娇小的身影,她从窗口伸手出去挥了挥手,泪流满面。好心的大妈,辛苦的爸爸,
再见了。
没想到,过了没多久,电报就来了,说沙金丹走失有日,询问沙金丹的下落。
沙吾同连个安稳觉也没睡,连夜坐火车又北上京城。他先找他的那个朋友,又找到
学院老师。老师说:“这是你的女儿吗?你这个当父亲的,早该管管她了。”说话
的是声乐系办公室的一个女老师。她铁青脸,乌嘴唇,出口把沙吾同数落了一顿。
沙吾同挂牵女儿,想让学院帮忙探寻,忍着听人家训教。这时,已是上班不久,屋
里不断有人出进。有老师进来,他就连忙站起,离开桌子让座,说:“你办公,你
办公。”然后掏烟递上,有客气一点的,说:“你坐,坐。”有不客气的人,爱理
不理地把他的烟接住,一边同那个女老师说话。他这才知道,他们也不是这儿坐办
公室的主儿,是来问事,请示,汇报工作。从这些对话中,他知道这个乌嘴头女人
是系里一个秘书,不是主任。他连忙奉承道:“郑秘书,我听金丹说过,学院为了
解决学生分配就业问题,曾主动同南方一些个体艺术院团联系,还联系有一些大企
业,金丹是不是先去了?咱院里是不是有她同学在那儿?”郑秘书没有理他,只忙
着同进进出出的人打招呼,待没人了,她去把门关上,回来把沙吾同让到沙发上说
:“说起来,是我们当老师的责任,对她教育不够,也同家长联系不够。”她给沙
吾同倒杯水递了过来,沙吾同接过来,又让了过去,放在郑秘书面前,说:“不能
埋怨老师,怨她自己不长进,也怨我这个当爸的。哎,孩子从小没有妈,我只知娇
她,宠坏了,任性,不听话。从小,她没了妈,她妈才惨哩。”郑秘书看他语无伦
次,忙拦住话头说:“是个聪明女孩,人见人爱,入学时成绩很好,后来就慢慢疯
起来了。你问她可能上南方了?难说。她社交面广,以前问过她,都说是她表哥什
么的,这些个人私事,系里不便于深问,也不能多管。都是大学生了,又是学艺术
的,一般都泼皮一些,大胆一些,谁曾想到不及格这个份上。过几天就要安排补考,
你要找到她,就赶快叫她回来。补考时间嘛,我看看。”她说着,去翻找那一堆文
件夹。沙吾同哪有心思听这个,他心焦火燎。这时,外边传来杂乱的钢琴声,还有
老师领着学生练音的“啊——”,更有学生演唱意大利歌剧《蝴蝶夫人》中的咏叹
调。按往常,这些会引起他这个半瓶子音乐耳朵的共鸣。但今天,他烦透了。郑秘
书又说:“赶忙找她回来补考,误了就要到明年这个时候才给补考机会,而且就一
次机会了。”她又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档案盒,拿出一份材料翻着,惋惜地说:“缺
这三门成绩,她就领不到毕业证,咋分配工作呢?”沙吾同如今不关心女儿领不到
毕业证,他急于知道女儿的下落,但郑秘书忽然说:“你能写一个沙金丹失踪的具
体情况吗?要说清从校外出走的,与学校无关。”沙吾同不无生气地说:“我不是
来向学校要人的,我只是想让郑秘书多提供个线索,好找人啊!”郑秘书笑了,说
:“是的是的,我们也很着急。”说着递过一叠稿纸和一只钢笔,“线索是有的,
她有一个朋友,叫,叫,叫肖菲菲,她俩形影不离的,是86级二班学弦乐的。”沙
吾同忙起身要找肖菲菲,郑秘书说:“你先写好这个证明材料。现在正在上课,下
课再叫人吧!上课找人是对老师的不尊重。你不是也教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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