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会后,郑连三带着工商、税务等有关部门的头头专程来沙吾同大酒店视察。他
是拿了一张郑运昌上苏联时坐火车的车票来的。这车票几十年来,是他们一件避邪
扶正的神物,传家宝。今天,他为了不至于在叶莲这里碰上不愉快,他知道,沙吾
同胶嘴粘牙,叶莲也不是省油的灯,就拿了这个历史文物,以便在感情上能同他们
近乎一些。幸好,沙吾同根本就不在这里露面,他只是挂个虚幌子在这里。叶莲一
听说来了郑连三,马上想起他批《向阳人家》那回事,怕是找茬来了,迎上来说:
“什么风把菊乡的小老天爷吹到地上来了?”郑连三笑笑说:“不欢迎?”说着坐
下,把他的随从都招来坐到一张桌上说:“找回一点感觉,找回一点感觉。”这时
叶莲拎瓶茅台出来,说:“大领导驾到,应当高招待。”吩咐放录音,先放的是《
我的中国心》,郑连三拍着桌子也唱了起来。唱完了,忽然说要到“一方斋”里坐,
叶莲就把他们领到雅间,说:“在这里,可以受到提醒,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郑连三说:“是呀是呀。”站起来把墙上的《虎啸山林》看了一会儿,问叶莲,常
来常往的都是些什么人?叶莲说:“什么人都有。领导有什么指示,打个电话,或
是让通讯员下个通知,我们自己去,还劳领导亲临驾到!”郑连三说:“如今菊乡
出了你这么个女能人,我不来深入一下,不是太官僚了?”说着笑着,叶莲说:
“你这个菊乡小老天爷给别人下雨时,别忘了给这儿洒几滴雨点儿就行。”吩咐给
领导添酒,郑连三说:“免了,自己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叶莲说着话,眼看酒
足饭饱,他从口袋掏出车票说:“你不是收集文物吗?我大伯这张车票也算久经历
史磨练了,算个纪念吧!只是太小了,不起眼。”叶莲说:“珍贵文物哩,它到过
苏联,比咱们在坐的人都跑得远,有历史内涵。”让服务员收下。
郑连三光顾沙吾同大酒店不久,像雨后春笋,挨住叶莲的大中原公司,一下子
冒出了许多工商业大户,纷纷以怀旧为中心命名,一下子竟“旧”了一条街。只是
这些商家名义上是向叶莲这个改革派靠拢,学习,骨子里借风使舵,一门心思发财,
各种经营手段无所不用其极,黑的、红的、黄的,统统用上。叶莲的顾客一下子被
分流了。你看,顾客一走进这些店铺,迎上来的是微笑的小姐,还有三陪、上床什
么的,整个一个温柔乡。而走到叶莲的酒店,虽说迎来的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
天”,是“红太阳”,是“北风吹”,是“我的中国心”,可以让人有一种青春激
情的昂奋感和精神家园的回归感,但是,听到的是“阿里山的姑娘”,却没有“姑
娘”软性温馨的服务和呢喃燕语的滋润。于是,叶莲在残酷的市场竞争面前节节败
退。两年过去,她原先赚下的几十万全部补贴进去,又紧缩战线关掉了几家加工厂,
也未能救叶莲于水火。眼看银行三十万贷款到期,无法偿还,欠外地商家的货款又
在催要。她真是急火攻心。一天早晨,好像商量好了一样,正当叶莲要外出时,她
被几十家的业务员堵住门口。这些业务员们声称,今天必须拿回欠款,本单位的工
人等着发工资。如果大中原公司不支付欠款,他们要向法院起诉大中原违约。叶莲
已是乱蜂蜇头,二十多天没睡过一个安稳觉。面对这一群业务员的催逼,她说:
“我一定想办法还大家的款,我这就是去筹措款项。”正说着话,出纳员回来,把
她拉到一旁,告诉她银行账户已经被冻结,公司没有流动资金,如何办?她马上打
电话通知养殖场,让出纳员从该场的小金库里取出十万元救急,但得到的回答是,
养殖场账面上只有5000元结余。
她的大中原公司和沙吾同大酒店已经摇摇欲坠了。想当初,一腔热血,一片丹
心,连赚到的钱也拿出去给社会发了救济,为收集文物保存菊乡历史的真实,免费
供餐。如今面对件件破烂的旧社会穷人的衣服,土地改革时的农会公章、儿童团旗,
长矛大刀,数千枚毛主席像章,几百份各个历史时期的传单,而如今,举办展览,
当局不批准,向海外拍卖,又视为走私。叶莲的眼前好似看到了一片血海,那红色
的波涛汹涌而来,又汹涌而去,把她推倒淹没。她好像喝了一肚子血水,一股血腥,
却没法吐出……
六十多家供货商的业务员就守候在门口,她该怎么办?,她让大家宽限些日子,
她一定想办法还清欠款。可这些人哪里肯听,他们拥进大厅,找位置坐下,把叶莲
逼进一间雅间。他们说:“我们也不想这样撕破脸皮,但银子钱是硬头物,拿不到
钱我们不是白干了,而且还要让厂里赔钱,厂里工人拿不上工资,还不活吃了我们。”
有人又扬言:“你到哪,我们跟到哪。你必须还我们货款。”叶莲被软禁了。她抬
眼望望大厅,整个酒店已经断电,桌椅东倒西歪,随地是乱扔的废报纸和烟头,烟
雾弥漫,吵吵闹闹,简直就是一个混沌世界。她不由胸中一阵憋闷,晕倒在地。
醒来时,她看到公司的员工围在她身边,大家都流着泪。她劝大家坚强些,坚
持住这个阵地,员工们点了点头。然后,她说想休息一会儿。待员工们走后,她给
沙吾同写了一封信,让人送邮局寄走,又让人把她个人的一点存款取出来,作为流
动资金,支撑门面。然后,她乔装清洁工,瞒过那些讨债人的眼睛,冒着狂风暴雨,
跳进洪水翻滚的湍江,了却了自身。
沙吾同收到她的信已是第二天下午,她信中说,她给他留了1000元,以丹丹的
名义存在银行里。她说,咱们的后代,要做有文化的革命事业接班人。信后附有两
句诗:感叹唏嘘叶莲去,丹心一片谁人知。沙吾同感到不妙,慌忙进城,但叶莲已
经永远走了。她当书记的丈夫生怕叶莲的债务压到他身上,声称他们早已协议离婚。
无奈,沙吾同负责料理后事,他同公司员工们一起,沿着湍江找了一百多里,也没
有见到叶莲的尸体。但见洪水翻滚,浊浪滔天,只在湍江大桥下边一棵被洪水冲得
一弯一弯的柳树枝上,挂着一件沙吾同大酒店员工服,被水撕扯得有前襟没后襟,
再远一点的水边淤泥里,发现一只红袖章。这样一个好女人,就这样走了,走了。
她满腔真情要搞一个大事业,不想就是这样个下场。沙吾同伤感极了。他建议给她
埋个衣冠塚,就把叶莲留给他的钱取出来,给她定做了上好的柏木棺,开了追悼会,
把她安葬在一个半山坡上,同她的恋人张红卫合了墓。在追悼会上,沙吾同欲哭无
泪,他续住叶莲的遗诗,写了一首七律,以表心迹:
感叹唏嘘叶莲去
丹心一片谁人知
人说痴情女子好
我为红颜薄命哭
惟怨芙蓉不千金
愁煞商场一弱女
但愿东风凉夏日
荷塘激荡安魂曲
叶莲死时,我正好出差在菊乡。
这年夏天,克拉玛依教育局和新疆石油管理局教育处,派我到中原一些升学率
高的中学联系交流考试卷子一事。说交流,其实是用人家的水平来检验克拉玛依的
教育质量。只“流”不“交”,说白了就是易地买卷子考自己的学生,寻找差距,
督促检查各个学校的教学质量。这天我同菊乡一中刚把交流试卷的有关事宜敲定,
老余立在门外等着我。老余在文革时期,因为后边有外甥女齐秋月和大柱子王贵桥,
虽然他在校革命委员会中只是个委员,群众代表,可他说话挺有分量,我那年重返
一中教书,就是他一句话给办成的。文革后他不吃香了,可他是个做饭的,有手艺,
怕啥!在学校臊面子,就到大饭店掌勺。这一回叶莲搞沙吾同大酒店,当然少不了
他,他是炊事班长,掌大案,管小案,几乎是叶莲的副手。多年不见,今天两人握
住手,真不知道说句啥好。谁想他把我拉到个僻静处,说:“叶莲死了。”我听了,
就是一个炸雷响在头顶,呆了。
安葬叶莲那天,我早早就去了。酒店大门上挽着黑纱,黑漆棺材里装着叶莲的
衣服,棺材上盖着酒店店旗。哀乐响起,酒店员工一律酒店员工服,列队立在棺材
前,向他们的总经理三鞠躬,告别。简短的追悼会后,八人抬着棺材,一班响器吹
打着,向北山走去。这时天阴着,气氛凄凉而又悲壮。沙吾同领着沙金丹走在前面,
金丹孝衣孝帽——沙吾同是把她当做叶莲的闺女来安排女孩子的角色的。本来菊乡
习俗,闺女是跟在棺材后边的,可沙吾同说,就叫咱们的闺女当成儿子吧,金丹就
拄着哀杖棍儿举着招魂幡走到前面了,又怕女儿胆小害怕,当爸爸的就扶着女儿走。
叶莲下葬后,人都走了,我和沙吾同还立在坟上不愿意离开。沙吾同对我说:
“走了,又一个好女人走了。”我回答说:“走了,她走得太可怜了。”想她在波
涛翻滚的洪水中呛了水就要窒息时的挣扎,我的心就像刀搅一样难受,再也说不出
一句话。
金丹还在跪着给老师烧纸钱,一边哭诉着叶老师的好。沙吾同说,换个地方也
给你妈烧点纸吧。她来拾钱时,同叶老师能做个伴儿,他俩都是烈女子……
金丹又面向新疆方向烧了纸,口中念诵着:“妈妈,女儿给你送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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