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儿子夏吉利出走以后,开初半年,王记香还能忍住,说想他个不孝敬的干啥!
后来等不来个音信儿,就受不了了,常常夜间哭醒。然后就骂,先骂儿子,骂他不
是个好东西,是好是坏也该给老娘来个信。接着就骂我,说我这个当爹的没有本事,
要是能给儿子找个工作,也不至于闹到这步田地,又埋怨。“我说搁油田扎根吧,
你想亮亮你那个本事,有人要,能教大学。现在好了,你是大学教授,儿子连个工
作都找不来,教授连个屁也不值。要在新疆油田上,再怎么说也会当个采油工……”
我就来了气, 呛她: “是你闹着说,气候不适应,冬天在戈壁滩上班腿冻风湿了,
疼得要死,要回来的嘛,我说调动难,难于上青天,原来是单位不放人,现在是哪
个单位都不收人。况且油田也不一定放咱。你说,齐秋月不是说了,老战友想不想
回来,新疆那头只要放你,这头她央她老爹、老妈帮忙。你没本事,人家齐秋月有
门道啊,只要你张张嘴。你哪嘴有啥金贵的。记得这一天是1987年8 月7 日午饭后,
你把我吵得天翻地覆。”她说:“那是以前,我说要回来。以后调令来了,我就不
愿走了,你偏要走,迷了一样,要进大城市,这大城市有啥好,儿子连个工作也没
有……”吵得一塌糊涂, 觉也睡不好。于是就一起骂儿子, 不是个东西, 让老爹老
娘吃饭睡觉也不得安生。谁想, 这天儿子有信了,寄了个汇款单回来。在附言栏里
写了两句话:“祝爸爸妈妈身体好,寄上一千元,聊表孝心。”不多说一句话。汇
款人详细地址显然是胡写的。我照此写了信,想同儿子联系,信又退了回来。看来
这个狗东西,还是不愿让老爹老娘知道他的“工作”真相。王记香说,怕是钻进黑
道了吧。每逢看到电视上黑社会打斗,王记香就哭,想念儿子,骂儿子,再往下,
还是狠劲骂我。
沙金丹开始让夏吉利正式进入她的生活圈子。在一次晚宴上,她让他充当她的
外语翻译。他原来就是外语学院的高材生。这样一来,可以让他复习一下这些年忘
了的功课,二来希望他结识一下不同层次的人,彻底改变他那股小家子气,变为一
个上流社会的标准男人。夏吉利就在这个上流社会交际的操练中,企业策划能力迅
猛提高,两年下来,成了金丹的左膀右臂。同时,爱情诗擂台赛也操办得更好,已
有海外诗人参赛,这就在无形中增添了金丹公司的企业形象,金丹自是高兴,对夏
吉利分外器重。
这时,刘一兵又回来了。
这是个夏夜,月亮很亮,金丹回到房间时,刘一兵坐在沙发上,在看电视,他
没有穿上衣,落地窗透进来的月色下,肌肤焕发着黄色的光。他的眼睛从她回来,
就没离开过她。她走到沙发边,他用手支起头,说:“沙总,我可不可以以擂主的
身份同你说话?”热风杯爱情诗擂台赛,举行第五届大赛,刘一兵毕业实习,亲自
来到南方参加竞赛,并成为擂主。沙金丹说:“可以。今天你是以诗人身份同我说
话。不是打工仔。”刘一兵笑了一下,牙很白,说:“你真是个好女人。”刘一兵
突然把金丹压在身下,一边褪去她的上衣,一边吻她的脸、眼和唇,他嘴里喷着酒
气,吹到她的耳朵旁,那刮过的胡茬,轻轻地扎痒她的脸。她马上进入到情绪之中,
竟然激动起来,伴随着激动的是浑身发热。他似乎发泄着什么,似乎要把什么东西
洞穿,又似乎要把全世界的女人一下享受完,而金丹不过是这些女人的总代表而已。
这时,沙金丹对刘一兵那一年对她的不恭,虽然记忆犹新,但作为一个女人,总时
不时会怀恋那曾经给她带来与众不同的愉悦的男人,尤其是小弟弟一样的这个小男
人。她对他的不恭,竟把它视为少年不醒事带来的莽撞与幼稚而忽略了。今天,刘
一兵又来到她的身边,她一方面把自己放到一个女人的位置上,要享受享受他,另
一方面,她要逗逗他,就像大姐姐逗小弟弟,然而,作为一个女人,她一会儿就忘
了她身上的男人是谁了。她简直没法抗拒他的疯狂和猛烈,竟随着男人的推动一会
儿涌向高潮,一会儿跌入浪谷。事情终于平息下来,刘一兵说:“谢谢你,你让我
成功地成为一个男人。”金丹说:“你本来就是一个很有能力的男人,你第一次接
受一个女人,特别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的身体,能像你那样有持久性的,绝无仅有。”
刘一兵说:“那是为了取悦于你,其次才是我自己。那时你是老总,我是打工仔,
在性的快感上,我也是为你服务的打工仔。今天,我是男人,你是女人,你我之间
在这种交易中,有着互惠性、互动性。”金丹问:“你参加大赛,目的就是为了取
得一次成功,与我平等吗?”刘一兵答:“是的。”金丹说:“你是个男人。”
两人没再说话,天快明时,刘一兵忽然问:“这些年,你想过我吗?”金丹说
:“没有。”刘一兵问:“为什么?”金丹故意说:“打工仔太多,你想过我吗?”
刘一兵答:“想起过。”金丹问:“想起过什么?”刘一兵说:“想起我屈尊在你
身下的打工仔地位。”金丹说:“那么你认为你今夜翻身了吗?”刘一兵答:“我
起码改变了我自己的角色。”金丹不禁为这个有心人蓄谋已久的报复欲感到惊异了。
她说:“我今天才认识了你。不过,我想提醒你,你初涉人生的第一步也恰恰是从
我身子底下趴着开始的,这个‘人之初’角色,你能改变吗?”刘一兵听了,有点
受辱感,他愤愤地说:“你说得好,我永远不会忘记。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和
消沉,也就意味着没有出息。”金丹为他这一句话震撼了,她说:“说得好啊,小
兄弟!你变成另一个刘一兵了。”定了一会儿,又说:“只是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
有点别扭,应当是当年红卫兵说的。”刘一兵说:“这是我妈在我考上大学后,勉
励我别忘本,要我争气上进说的话。那是在爸爸的坟前,其实那坟里只埋着爸爸的
几件破衣服……”金丹盯住刘一兵的眼睛,认真审视了一会儿,说:“是的,你母
亲说得对,要上进,别忘本。你时时记着人生之本,并为了改变人之初的苦根涩本,
挣扎着,奋斗着……”忽然她长叹一声,“我也许忘本了。”外边起风了,风吹进
窗里,落地窗帘飘了起来。金丹拉上推拉窗,把窗帘扯正,扭回头,忽然迸出一句
话:“我忘本了吗?”像是问刘一兵,刘一兵直着眼睛看着金丹,问:“问我?”
金丹说:“我感谢你。感谢你的两次到来。上一次,你的提醒与建议,我找回了初
恋,夏吉利回来了。这一回你的报复,让我找回了我自己。”
她沉默了很长时间,又迸出一句:“我也不能忘了父母,也不能忘记我的‘人
之初’角色。”
这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一个春天。太阳慵懒地照着街道和匆忙的人群,留下
一抹轻淡的暖意。梧桐树枝上已初吐淡黄色的叶芽,风吹在脸上,一阵融融春意令
人顿觉柔润舒服。然而,沙金丹的神情很沮丧,她看着刘一兵像是从她这里挺起了
被她压弯的腰身,炫耀性地昂首挺胸走过前面一道街角的样子,很想骂他几句粗话,
她却没有骂出来……
她想起她上学时爸爸在她的一篇日记后批的一句话:“一个人不管富贵与贫贱,
都不能忘记过去,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你能做到吗?”在那一篇日记中,她
写她梦见了妈妈,妈妈说,她已修行成了神仙在天台寨上住着。她醒后,还记着妈
妈说的话:“你这个闺女可不要忘本,忘了老爹老娘啊……”她记得爸爸把日记本
交给她时,脸色很阴暗,他伫立窗前,望着远处叠嶂的山峦,嘴里好像说着啥。金
丹问:“爸爸,你怎么啦?”爸爸猛然醒悟过来,说:“没什么,爸爸这是住监养
成的习惯。爸爸还一个人关过,爸爸怕时间长了就不会说话了,一个人经常默默自
言自语。后来流浪大草原,也这样自己创设情景,说给你妈、你大妈她们听。”金
丹听了,没有言语,懂事地往爸爸怀里靠了靠,说:“爸爸,我都十二岁了,你有
啥也该给自己的闺女说说,不要窝在心里。”沙吾同眼里一阵潮湿,他忽然把金丹
抱了起来,说:“抱不动了,抱不动了。”金丹从爸爸怀里挣脱下来,说:“让人
见了笑话哩!这么大个闺女。”爸爸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忽然又严肃
起来说:“丹丹,爸爸今天好高兴啊!你日记里的梦境,说明你妈成了神仙了。爸
爸本不该迷信鬼神的,但你这个梦太离奇了。”他庄重地指着远处的山峦,说:
“那个地方就是天台寨,你的梦是真的呢!”金丹虽然是山里女孩子,但从没有听
说过天台寨这个名字,她也没有上过深山老林,连山寨是个什么模样,也没见过。
听说真有个天台寨,她奇怪地瞪大了眼睛,问:“是我妈显灵了?”爸爸严肃地说
:“是显灵了,你妈显灵了。”金丹觉得爸爸今天的情绪有点反常了,她说:“妈
妈是个好人吧!好人才能修行成神仙。”沙吾同看了看女儿问:“你看爸爸像坏人
吗?”金丹说:“爸爸是好人。”沙吾同说:“爸爸是好人,爸爸找的妈妈就肯定
是好人,只是我们这些好人当时就像喝了迷魂汤一样闹了一场革命,闹成了十年浩
劫。而你妈妈只闹了两年就让那场‘浩劫’把她先‘劫’走了。可悲极了,这人生
啊! 就是最难破的谜语。”
一晃十二年过去了。爸爸不知道现在在哪里感慨人生……人啊,人,她在爸爸
眼里,是不是也被什么“浩劫”劫走了,劫成了新的难破的谜语?
刘一兵这小子专程来她沙金丹这里,找回了把她当做女人的平等性,和他男人
的自尊走了,走远了。他给她留下的不仅仅是一腔怨愤甚至是仇恨,更多的是他作
为一个小男人的这种心地与努力奋斗对她心灵的震撼。她开始对人生, 对自己人生
路上的坎坷有了一种迷茫的回顾, 这种回顾使她有了一种回归精神家园的急切感,
她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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