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谁想,老周嫂子就立在门外, 沙吾同一见, 一脸惊异, 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
话。嫂子倒是扭头把那女人盯住看了很远,平静地进了屋,说:“同子,你不该糊
弄嫂子啊,嫂子就说不配大兄弟的。”原来她没有歇晌,去到邮电局给来娃打了电
话,说了接她进城的事,让他捎钱过来,她要买身好衣服,给他同子二爹也买一身。
沙吾同说:“嫂子误会了,那是金丹的老师。”嫂子说:“老师才般配哩。”捂着
脸哭了,“我该回去了,还搁这儿碍人手脚干啥。”沙吾同挡住门,不让走,嫂子
哪里肯听,说:“这一回嫂子正式给你腾位了。”哭着走了。
老周嫂子回去后一病不起,沙吾同接到来娃电话急忙赶回沙家湾,嫂子已昏迷
不醒了。他喊了几声,嫂子睁开眼睛,想笑却哭了,说:“我去跟丹丹她妈做伴了,
你心净了吧!要找个洋女人……那洋气的,会把你掏干的。”沙吾同说:“嫂子,
我心里只有嫂子……”嫂子艰难地摇着头说:“心里有……没有嫂子, 不关紧, 可
别……忘了沙家湾, 你是……咱乡亲的主心骨……”说完, 合上了眼睛。沙吾同想
起那天中午,嫂子精神上受的打击,心里似油锅煎熬。他又大声喊着说:“嫂子,
兄弟知道你生我的气,我心里真的只有你——”嫂子又睁了一眼:“别忘沙……家
……湾……来娃……”来娃赶忙说: “妈, 我在这儿! ”来娃扭头对沙吾同说:
“你们早该一起过的。”沙吾同说:“都怨二爹啊,给你妈惹了这场病。”
老周嫂子的死,对沙吾同精神震动很大,他写了篇《志愿军烈士的结发妻》一
文登在报纸上,算是对嫂子的怀念。谁想就在这同期《菊乡日报》上还发了一篇文
章,说乔端县沙家湾村提留款连续五年没有超过每亩三十元,是山乡一面旗帜。沙
吾同看了,想起来娃那张负担监督卡,想起嫂子那句话,把桌子一拍,马上请假回
到沙家湾,把报纸贴到墙上,让全村人都来看,他要给沙家湾当个主心骨儿。村支
书安顺风忙把他拉到僻静处,说这是乡长方怀有搞的点,让他冷静一点。安顺风是
郑运昌的大闺女女婿,也就是说是郑连三的堂妹夫,方怀有就是叶莲的丈夫。一听
这些内幕,沙吾同就更来劲。他说,是乡长搞的点,那就更应当按报上登的把多收
的钱如数退回。村支书赶忙把沙吾同贴报纸一事报到乡里,乡里指示说不理他,他
一走,农民们就没劲闹腾了。谁知沙吾同让村里人联名写了上告信,由他转交给郑
连三。市长办公室秘书马上就这个假新闻叫来了报社主编,主编找来了记者,记者
只得实话实说,说乡长是个上边没有底线的老干部,一二十年了也没提,这次想搞
个形象工程,创个典型,请记者做了采访,乡里也盖了章,说按这个发表,并送了
版面费。牵一丝动全身,郑连三快刀乱麻,马上责成报纸做了检讨,并且责令乔端
县就沙家湾提留款一事,对照检查,按国家有关规定,多收部分全部返还农民,并
且责令对乡长进行查处。
沙家湾人胜利了,大家说:“共产党还是咱的好党!沙吾同是咱们的主心骨。”
放了鞭炮庆祝,并且给沙吾同送来了金针木耳等家乡特产,让他带去感谢市里领导。
这一天,入秋以后难得一个好天,太阳朗照,空气清新,沙吾同骑了辆自行车,
把大包小包捆在货架上,往市里骑去。他先到了一中校医务室对郑连三的护士老婆
把乡亲们的意思说了,卸了东西就要走,可让郑夫人拉住了。郑夫人同郑连三感情
说不上好,说不上不好,当年沙吾同在青山要揪黄世仁时,郑夫人还亲自跑到青山
说,他俩感情如何如何。看来是个贤妻,但却不是良母,因为这么些年过去,少夫
妻变成老夫妻,她不曾为郑家生过一男半女。但为了维护自己领导者的光辉形象,
郑连三同护士夫人一直扮演着模范夫妻角色。郑夫人同沙吾同虽然接触不多,但也
知道些沙、郑两家一些恩怨情仇。她留沙吾同坐了,把门关上,说:“沙老师,你
是有大学问的,人又正直,我一直很佩服你,有个事我想问你。”沙吾同说:“问
我?啥事还能问到我?”郑夫人说:“一点家务小事。”看她说得很正经,沙吾同
就坐了,顺手抓过桌上放的剪子,把一张旧报纸剪着玩,很随意地听着郑夫人絮叨。
原来郑连三最近要认一个儿子,说是修青山水库时有一个女知青叫聂婉丽,把孩子
生了偷偷送了人。如今孩子大学毕了业,认上门来,要父亲给他找工作。她说这个
孩子不知道是不是男人的真正血脉,要是,也不是件坏事。问他沙吾同在青山抓黄
世仁,说的喜儿是不是聂婉丽。这事沙吾同第一次听说,事隔二十年多年,男女非
婚性关系,未婚同居,已不再是衡量一个人道德规范的标准了,说出来也没有哪一
个人再对这事感兴趣,上级也不会再就男女关系问题进行追究了。但对沙吾同来说,
这件事如果由此而得到旁证,他打“黄世仁”就是正确的,把他以干扰农业学大寨
大方向判刑就是冤案。他的行动不管当时还是今天,从国法、党纪、民情、公德看
来,他是正确的,那他郑连三乃至王贵桥抓他,就是反动的。他默默地记着郑夫人
所说的一切,听完了,他说:“家务事我不发表看法,认个儿子是好事,至于青山
抓黄世仁问题,我到青山改造时,宣传队没有聂婉丽了,她已回城了。”
郑夫人恍然大悟地“唔”了一声,沉默了半天,忽然笑笑说:“不知咋,见了
你就像见了个老大哥。”沙吾同说:“能当你老大哥,我们沙家就攀上高枝了。”
自己笑了。郑夫人说:“沙老师说啥呀!把我抬举的。”沙吾同说:“不是我抬举
你,你的身份比校长都高哩!”女人冲他嗔了一眼,特别嘱咐他:“老郑只说是老
家一个近门外甥,过继过来当儿子的。我是从这个孩子的只言片语里才猜出这点内
情。我就想从你这儿证实一下。你不知道聂婉丽,我心里这块石头就算落了地。”
又机密嘱咐说:“沙老哥可要替我保密。让老郑知道了,说我在查他老根,少不了
会生场大气!再则,这事是真是假还说不准,如果敞了风,丈夫在场面上就不好看
了。” 沙吾同得到了青山“黄世仁”一案的一个线索,心里别说多高兴,出了门,
就要去找齐秋月,他想同她商量一下,抓住这个线索做一篇“好文章”、“大文章”。
路过滨河路,看见好多游玩的人,就把车子扎好,信步走上去,想亮上一腔。他好
畅快啊!
滨河路又叫沿江大道。原来只有从菊乡戏校东面河堤到菊潭公园那一截路况比
较好,如今向下延伸,改造后竟成了菊乡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了。
大堤挨湍江一面,一道石块砌成的护坡,堤上垒有女儿墙,接着是以堤代路的
人行道,人行道外侧又是一道倾斜的护坡,接着是一条绿化带,再挨着才是大道。
绿化带里栽有垂柳,草坪上,每隔两百米大理石板铺出一方地面,大理石底座上,
立着一尊雕像,为十二生肖造型,个个栩栩如生。因此这条路又叫长寿路。每天早
晨,这条路上尽是晨练的人们,有老年人,也有年轻人。这一天,因是星期天,半
上午了还有三五成群的人在这里散步。有个老先生坐在女儿墙上闭目养神。当沙吾
同走过他身旁时,他睁了一下眼睛,忽然扭过头说:“你是不是姓沙?”沙吾同正
要问他怎么认识他,前边传来送殡的鼓乐声,车队近了,他惊得半天说不出话——
王贵桥死了。他这几天泡在沙家湾,不想菊乡城里出了这么大的变故。
沙吾同目送着车队走远,又抬眼望着远处天边一缕白云,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
身子微弯着站在长寿路上,一动不动。忽然两眼发黑,就要栽倒,他伸手胡乱一抓,
抓住一棵柳树的枝桠才立稳了。他定了定神,心里感到很沉重。天空倒是晴朗,一
片云朵飘来又飘走了。散步的人们慢慢稀少了。沙吾同沿着十二生肖,走着,看着
……
走到“龙”身边时,他苦笑地看了他的本命生肖。只见它张着大嘴,上下颚两
边分别长出两颗尖尖的牙,舌头卷在嘴中,像在挑着一块骨头,头像狮子昂着,身
子半蹲在后腿上,两条前腿前扑,又像跃起,扑向什么目标。可他这个“龙”已是
五十多年过去,每当他要腾起,接着就是一场灭顶之灾。当他就要路过“鸡”身边
时,他想起女儿的属相,金丹虽然属“猴”不属“鸡”,但他还是不由得盯住“鸡”
看了起来。如今在城市把那些不成器,不正经的女孩子叫做“鸡”,他的女儿是否
就是这样在消耗自己的青春。女儿已是二十多了,也许已经成家,是一个孩子的妈
妈,但愿她幸福。想到这里,不觉泪流满面。如今五十多的人了,只身一人,形影
相吊,难哪。他后悔打了女儿,那是他第一次打自己的女儿,这第一次竟把女儿推
向了深渊,如今女儿又在哪里?死活不知。丹丹,爸爸心里疼啊,想起你,爸爸心
疼啊!
沿着这条长寿路,他来回走着。走了几趟,还要走到什么时候,他不知道。秋
天了,树叶随风飘飘落下,落到湍江水面,顺着水流往下飘着,有时还打着漩涡儿,
水里有鱼……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