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解放后,河上还有十来座油房。公社化那一年,街上成立大集体榨油厂,这里
就冷落了。只有我们油房庄一座油房。再后来,县水利局在这里搞水上岗试点,建
立了机械灌溉站,把油房的砖瓦扒了盖机器房,尔后又买了小钢磨、榨油机、万能
粉碎机、轧花车、弹花车,先是柴油机当动力,后来丹江口水库发电厂送来了电,
这里就由原来的机灌站,变成了变电站。一天到晚,电灯明亮,机器轰鸣,这里又
热闹起来,成了远近闻名的粮食、棉花、油料加工基地。而原来的油房,连墙也倒
了,草丛里只剩下一个大石碾,碾上一个大石滚,谁也搬不动,也没有用处,埋没
在草丛里。我家还在菊乡油房庄时,这个地方作为林荒地分给王记香,我们没有栽
树,而是开成小片菜地,种种萝卜、辣椒、茄子、大蒜。每逢星期天,我回家了,
就挑着茅粪小心翼翼地走下坡,一勺一勺浇菜。天旱了,我就到河里挑水上来浇地。
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机灌站作为大队集体企业,已经没有了大生产的实际意义,
机器就分給了个人。人们感到这里交通不方便,就在村东路边盖了自己的加工厂,
搬走了机器,这里又一次冷落下来,只机械灌溉那一套东西,放在两间破房子里。
院子里一地蒿草,荒凉之极。再往河上看,上游不知道哪里的造纸厂排了污水,把
河水染成了黑色。一河黑水,再也没有了小孩子捉鱼摸虾的嘻闹,也没有了姑娘媳
妇们淘菜洗衣的欢笑,也没有了放鸭老人赶鸭的呷呷声,更没有小伙子赶牛饮水的
“打打”“咧咧”。我从新疆克拉玛依调到郑州大学时,曾回老家一趟,到老坟上
烧了纸钱放了鞭炮,说到河里洗洗手脚,好多年没有在河里洗手脸了,怪想的。谁
知,走到河岸上一看,我小时候的乐园,我的快活河没有了。我就想哭,又想骂谁
……
据说,王书记是装扮成开发商人到了油房庄。他说要找土地改革时的老干部,
三爹三妈就出面接待了他。三妈嘴快,问:“你是从台湾回来的?这口音还没一点
变化。”王书记笑了,说:“我旧社会在东岳庙上过学,知道咱们这里的水好,油
房打出来的油,油质好,远近闻名。”三爹问:“是不是想来投资开发?”三妈说
:“这一回油房庄算是真正开放了,名气都敞到海外了。”王书记说:“如今城里
人,山珍海味吃腻了,白面馍馍吃够了,都要返璞归真哩!这不是,山野菜上了席,
石磨面粉成了抢手货。我就想到咱们油房庄。这油房真得开起来。”问如今会打油
的人还有没有?三爹说,他都会,公社化那会儿他在街上抡过多年油锤。只是有个
问题……王书记看他吞吞吐吐,笑着说:“资金短缺?这没有问题。”三爹说:
“不是这——”王书记说:“分成?这更不成问题。如今是市场经济,我投入资金,
你们投入技术劳动力,双方五五分成。”三爹才说,是没有水了。王书记问,河干
了?三爹说也不是。就领他去到河上看。王书记一看,他记忆中的油房河没有了,
一阵怪味直扑鼻子。他一下子憋住了一口气,大骂了一声粗话,晕到在地。
三爹吓坏了,大喊:“救人哪!救人哪!”就赶忙抱起王书记,掐他的人中,
又不断地喊叫:“老板!老板!你醒醒!”幸好,郑连三安排了人一直跟着老领导。
这天上午,王贵桥一上汽车,一个小青年也上了车。他下了车,小青年也下了车,
他进村了,小青年就在村边转游,三爹领他下了河,小青年就立在河岸上。这时,
小青年一边往河下跑,一边用手机叫救护车。救护车也是小青年安排好了的,就停
在村东的大路上。救护车来了,给王贵桥吊了水,拉到菊乡,住了几天院,总算抢
救及时,老领导的身体没有出大事。
他对郑连三说了他在油房庄的见闻,谆谆告诫:“乡村的人心不知道变坏了没
有,这环境已经污染成了这样。连三同志啊,毛主席以前曾有一句教导,说水利是
农业的命脉,咱们可不能断了老百姓的命脉!由此及彼,这菊乡城里,也是如此。
再则,我听说,菊乡大学的学生娃子都过着啥另类人生,叫新新人类,这不就是断
了咱们共产党人和社会主义的血脉造成的直接结果。如果广大工人、农民都断了这
股血脉,这菊乡还了得!”他告诉他的接班人,共产党人要时时处处站在最广大人
民群众的利益上考虑问题,具体说,就是工人农民。不要眼睛光盯住文化精英呀,
企业家呀,老板呀,经理呀,忘了最广大的人民群众,共产党人就成了无本之木了。
出院后,很幸运地在官场做了几十年官的他,感到自己的去时不多了,他开始
写回忆录,直到去世。
沙吾同看见王贵桥在一页稿纸上零乱地写道:
一首老歌《社会主义好》唱道: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
地位高……人民地位高,中国人民地位高哇。
你们不要相信某个文化精英的话,以为,世界已经这样了,是一个村了,而且
也只能这样了……一个村,谁是村长?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地位高……中国
人民才是村长。
共产党员不能自己享受在前,搞特殊化,那就会脱离群众。
齐秋月说:“老王他就一个情结,心疼菊乡老百姓!”
沙吾同说: “这样,他才是真正的共产党。”
马福顺说:“他的心真好……”
齐秋月说:“沙老师,老王这些东西给你吧,你有时间了,把它整理成书印出
来,也不枉他革命一生。”
沙吾同说:“这合适吗?”
齐秋月说:“咋不合适?在这菊乡也只有你有这种能耐。我喝了多少墨水,你
清楚。”
沙吾同说:“不是这个意思。回忆录里往往涉及隐私,你得先审一下。”
齐秋月说:“老王一直不让我看,也许有,但现在,人都没有了,还隐私个啥!”
沙吾同说:“涉及你了咋办?”
齐秋月把回忆录拿过去随便翻看了一遍,说:“涉及我就涉及吧,我也没啥让
他回忆的。他这个人很古板,家庭生活不会多写的。顶多是写他的小出身,打江山
之类。现在的回忆录不都是这个调子。”
沙吾同还在迟疑,马福顺说:“还有啥说哩,如今在菊乡就咱们能说到一块儿,
有难处不找你我又找谁?现在你是文化界名人,大手笔,权威着哩。把王书记的回
忆录出成书,也是对社会的一大贡献。出书需要钱了,我赞助,就是你有书要印,
经济上你也说一声,我就这一点能耐。”齐秋月看沙吾同没有接受的样子,哭了,
说:“不说老王,算我求你了。”她思想像一泓浑水。
王贵桥的手稿,散乱无章。纸页有的发黄,有的洇着水迹,有的是随便从那个
笔记本上撕下的,写了半页字夹在中间,细看也不知上下接在哪儿,更不说语言不
通畅,字迹潦草难以辨认了,像天书。然而不管怎么说,王贵桥总算写下了他自己
的反思,对现实生活的感悟。作为一个文化水平不高的老革命,能在垂暮之年给后
人留下一份历史的见证录,也算难能可贵了。这一天,他开始正式整理王贵桥的书
稿。谁想,他刚刚翻看几页,又去找与这几页内容所涉及的事件相联系的事件时,
忽然在一个书页的夹缝里蹦出几句话:“我的妹妹叫赵先娥,她吃尽了人生的酸甜
苦辣,死了,死在天台寨,跳崖死了的。我这个当哥哥的,却抓了她的女儿,也是
我的外甥女儿。我不敢认她们娘儿俩。我的外甥女……”话没写完,这对沙吾同来
说却是一个惊人的消息。沙吾同翻阅书稿的手抖动了。他咒骂着:王贵桥你个狗东
西!政客!刽子手!死有余辜……他把王贵桥的手稿一下子撕扯开来,摔到地上,
那些发黄的纸页散乱地飘散一地,他上去用脚踩着,骂着,又歇斯底里大声呼喊:
“小焕啊!小焕啊!”昏倒在地。
一阵敲门声把他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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