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他一打开门,马福顺一脸焦急与疲备地跨进来,说:“出事了。”说完这一句
话,他一下子瘫软在沙发上。沙吾同顾不得一地碎纸乱片,赶忙给他倒杯水,让他
呷了,才问:“出了啥事?看把你吓的。”马福顺才摇着头说:“不得了啦,你们
沙家湾闯下滔天大祸了,怕要出人命吃官司哩!”
原来,沙家湾村党支部换届选举,乡里内定安子营的安顺风当支书,可村里人
却要选沙广全当支书,乡里就规定了年龄,偏偏把他闪在外边。村里老百姓哪管这
些,说安顺风盖学校时受工头贿赂,又说他眼睛向上,走上级路线,鼓动党员们不
选他,哪怕选个三岁娃也比他强。这样,选一次,不投他的票,再选,票上写的是
唐成、七品芝麻官、包青天。第三次投票,还有人写你沙吾同。乡里马上说这是破
坏选举的政治事件,对党员们办了半月学习班,又选。这回安顺风得了些票,但票
太分散,不够半数。乡里大怒,又选。这次不再检票、唱票,就宣布安顺风当选。
这时有几个愣头青上去把票箱砸了,说选举不民主,暗箱操作,要求公平、公正、
公道、公开。事情闹开以后,村干部宣布由他代行职权,并带人抓了三个砸票箱的
人,立即由检察院、公安局几个干部下来取证,进行治罪。来娃这个憨人忽然跳出
来,说:“我老子抛头颅洒热血保卫的江山,让这些家伙们糟灭,有骨气的,跟我
来。”就有几个在代销点外下棋的人跟着冲进村委会,把上边来的人捆了三个,让
其余两个女干部回去捎信,说一个换一个,并且把安顺风也揪了出来,说祸事是他
这个官迷引出来的,让他跪在大队的走廊上,认罪。马福顺说:“事情越闹越大,
已惊动了上层。齐秋月给我打电话,让我给你说一声,让你躲一阵,别往前凑。千
万千万。”
沙吾同听了,半天说不出个话。他感到胸中憋得慌。他一边骂当官的,说王贵
桥不是好人,一边把王贵桥的手稿往墙角踢。马福顺问是啥东西,他就把王贵桥回
忆录里的那一段话说了。说着,他又气愤地大骂:“王贵桥这狗东西,应当剁剁喂
狗,狗都不吃。”马福顺一听,一连迭声说:“自相残杀啊!自相残杀啊!”又劝
沙吾同冷静些。沙吾同说:“还要我给他整理回忆录,我是疯子!”马福顺任他喊
叫了一阵,用手机叫来了齐秋月。齐秋月一听也愣怔住了。等沙吾同骂了一歇儿,
她说:“骂他几句消消气也好。”马福顺把书稿又整理成叠放桌子上,说:“沙老
师,你冷静一下。齐秋月待你不薄,就算她央你,你也给她个面子。何况王贵桥的
书稿也算菊乡的一份革命财富吧!”沙吾同说:“共产党革命几十年,都是革我沙
吾同家的命。”他真是花岗岩脑袋。马福顺说:“你不也革了郑运昌的命吗?”又
说:“现在看,不是也革住了王书记的命了?他的亲妹妹,他的亲外甥女都……”
齐秋月好长时间没说话,她感慨万千地说:“老王从天台寨回来,就大病一场,陈
小焕判刑后,他到狱中探望。看来他内心里遭受着多么大的折磨。他有话没法向外
人说,他活得也太累了。”说得泪流满面,“这些话,竟连我也瞒着。”
现在不是伤怀的时候,齐秋月嘱咐沙吾同,回忆录的事,放一放再说。当务之
急是沙家湾,你千万别插手。就急匆匆地同马福顺坐车走了。这里留下沙吾同,他
才认真思考沙家湾这件大事。越想越怕,竟然坐那儿不会动了。几个学生来了,看
老师面色不好,就要送他去医院,沙吾同流泪了,说:“老师恐怕要出事了。”说
了沙家湾选支书有人在选票上写他沙吾同的名字。偏偏有人又捆了上级的人。听罢
事情经过,学生说:“沙家湾事件实际上是个别地方干部破坏民主和法制建设的典
型案例,也是对人格和人性自由原则的践踏。沙家湾农民起来了,这是菊乡人民自
主、自立、自爱、自强的时代精神在觉醒,是改革开放以来菊乡最有价值的一次震
撼,菊乡这潭死水不震撼,何以掀起大风大浪,不掀起大风大浪,何以涤荡陈腐观
念的污泥浊水,不涤荡尽污泥浊水,菊乡何以有崭新的明天。”学生们劝老师说:
“不要怕,有我们做你的后盾。”沙吾同对那个爸爸当县长的袁银德说:“你回家
去,听出点风声,赶快来告诉我。我趁黑前也要回沙家湾一趟……”
沙吾同骑车出门时,已是半下午了。过了山崖口已是大黑,周围并没见一辆警
车,只是沙家湾周围的山岗上,有手电光一闪一闪,人影一晃一晃,是不是政府把
沙家湾包围了?他不敢贸然骑车了,下车推着走,走到村子西边的温凉河边,忽然
黑影里窜出几个人来,用大刀指着问:“谁?”另两个人马上闪到他身后,架起他
的胳膊,他忙说:“我是沙吾同。”他以为是乡政府的保安队,谁知话没说完,那
几个人喊一声“同子叔”就哭开了。其中一个硬汉子,说:“哭啥哩?既然顶住牛
了,就撑到底,死活也就一口气,这口气非争不行。”护送沙吾同到了代销点。沙
吾同见了来娃,来娃说:“太欺负人了,乡里不把咱当人看,想咋捏就咋捏,啥选
举啦,民主啦,法制啦,都是糊人眼的,啥事不是他们捏窝窝?”沙吾同说:“是
这个理,可是扣押上边来的干部不合适吧?”几个青年娃子说:“他先抓咱三个人。”
沙吾同说:“那也不能抓人家干部,那样就变成非法扣押国家执法人员,要犯法的
呀!”来娃说:“他们不犯法?选举选不出他们的内定人,就宣布作废,再选,狗
屁,无非这个安顺风给他们送过大礼。他们才犯了大法——村民自治法。还有选举
法。”沙吾同耐心地劝说:“话是这么说的,如今这世道,就是这个样哩!”人们
说:“这一回忍了,他安顺风掌住权看不活剥了咱们。非讨个说法不可。”沙吾同
看看来娃的拗劲,难以说通,又叫来了广全二叔,两人一见,摇头叹气,说这样对
峙下去,非吃大亏不可。
正说着话,村周围的山岗上,有人声。待了一会儿,从河那边扭着押来个女干
部,到了跟前,是齐秋月。沙吾同说:“你咋来了?”齐秋月说:“市里紧急会议
上,我要求来的。”说着把沙吾同叫到代销点后边一间小屋里,叹口气说:“老王
尸骨未寒,我是不该来的。我怕老百姓吃亏,又怕你回来,我知道你那脾气,这事
卷进来,就是狗皮膏药。结果你还是卷进来了。听汇报说,选举时还有人在票上写
你沙吾同。这样,你就更应该躲得远远的,可你——”沙吾同说:“胡闹啊!胡闹
啊!”齐秋月说:“常委会上把这件事定性为反革命。郑连三说上次提留款事件听
了沙吾同一面之词,助长了不法村民的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这是这次事件的总根
子。这次如果再不采取强硬手段,就会发生连锁反应,后患无穷。其实谁心里都清
楚,这是某些干部作风太坏,丧失党性,惹得老百姓有怨气,这次选举不过是个出
气筒罢了。”沙吾同没有吭声。齐秋月说:“现在不能热处理,要冷处理。沙老师,
你是本村人,出于对同乡同族人的爱护,去同他们商量,先把人放了,有什么意见
可以提嘛!”沙吾同去说了,群众坚持政府先放人。否则,就是没有诚意。
天明了,沙吾同陪着齐秋月四下走着看着,每到一处,人们都对齐秋月说:
“你是大官,回去捎个信,把我们都抓去吧!我们早就不想种地了,出不完的这款
那捐,出了也没落到国家账上,都装进贪官污吏的腰包了,他安顺风就是一个。”
齐秋月觉得民怨太深,一时难于平息,只得回市里复命。沙吾同觉得自己现在已不
是村里户口,在这里耽搁久了,会落下口实,不如回市里从上层造一下舆论,会对
政府妥善解决这件事有所影响,就同齐秋月一同回城。临走,他俩把沙广全、来娃
等几个骨干叫到屋里,嘱咐对扣留的几个干部千万别乱来,要保证他们人身安全,
他们也是奉命而为之,不要把气撒到这些经办人身上。又到村委会屋里看望了检察
院的人,嘱咐他们忍一下,别激化矛盾,群众消消气再说。对安顺风也给他松了绑,
让他回家,但他走到大门口,又叫人们把他挡住了。他对齐秋月说:“你们走吧!
大不了他们给我戴高帽子游乡。”人们看他不在乎的样子,马上炸锅了,骂道:
“你个王八蛋。”齐秋月和沙吾同急忙劝人们注意政策。广全二叔和来娃说:“我
们陪着上边干部和安顺风,谁吐口唾沫我们也先接住。”他们才放心走了。
路上,见三三两两村民,拿着杠子,拎着棍棒把着路口,只许出,不许进,对
于生人一律严加盘查。在山垭口那儿,有一个石碑楼是用石块砌起来的,楼高七八
米,楼顶是石刻的五角星,楼底基座很大,四周刻着革命战争年代几个历史时期老
一辈革命家浴血奋斗的浮雕,楼里,竖着一面四棱石碑,正面是毛泽东浮雕头像,
两侧,是毛泽东语录,后面是碑文,记载沙家湾自解放以来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
义建设以及改革开放以来的历史。这个石碑楼建立于1993年,毛主席诞辰一百周年
纪念日12月26日。由村里最年长的一个老人出面组织,群众自愿集资建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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