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寒暄完毕,宾主重新就坐,杨兰五说:“你爸又住监了。”沙金丹没有说话,
那个中年人从身上掏出一个名片递给齐秋月,说:“鄙人是香港国际律师事务所律
师,受沙小姐之托,来为他父亲沙吾同参与沙家湾动乱一案做辩护,不知贵市对这
个事件性质如何裁定,沙吾同属政治犯,还是刑事犯?”
齐秋月说:“ 张先生,今日先不谈这些,好吧!从根本上说,沙金丹同我家
老公是祖孙关系,只是由于种种原因,亲戚不能相认。这是令人遗憾的事。今日我
们只叙旧不议政,好吧!”
沙金丹到看守所看望父亲。父亲门牙掉了一颗,显得更老了。他头发本来就已
花白,现在加上消瘦,几乎像六十岁的老年人。她喊了一声:“爸爸!”向爸爸走
近时,沙吾同一时愣了,当他看清是自己的女儿时,他竟扭了个脊梁给他。爸爸没
有原谅她,近几年来,爸爸等于在失去女儿的思念中煎熬着,她理解爸爸的心。爸
爸把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长大,多么艰难。他希望女儿按照他们遵循的道德标准去
做人,女儿却依照现代人的生活方式生活着,从爸爸的视线和规矩中彻底地消失了,
而今站在爸爸面前,当然不是爸爸心目中那个纯真朴素的丹丹了。丹丹变了。
“爸爸,我回来看你了。”
沙吾同扭回身来,已是泪流满面了。沙金丹扑过去,扑在父亲怀里,哭着说:
“我回来给他们打官司。”沙吾同声音苍凉地说了一句:“这个菊乡没有官司。”
尔后沙吾同没有再说一句话。
沙金丹怀着一腔义愤回到深圳。正巧郑连三取道香港来到深圳,举行记者招待
会,宣布菊乡市于×月×日——×月×日在香港、深圳两地举办菊乡市情介绍会,
欢迎海内外有识之士来投资开发,共同发展。但投资者寥寥无几。郑连三对此迷惑
不解。经过调查方知,此地商家手中都有一份菊乡“沙家湾”事件的传单,这张传
单破坏了菊乡形象,使得投资者对菊乡的软、硬环境望而生畏。
几乎与此同时,菊乡又爆发了大规模的沙家湾农民弃农事件。那几天,沙家湾
村所有青壮农民都背着行李带着妻子儿女离开菊乡,把土地交给安顺风。正在包村
的一个干部,只身跑回市里,直接向齐秋月反映。齐秋月到车站时,只见成百上千
的农民正往火车站拥去。齐秋月问一个中年汉子要到哪里去。那汉子答:“此地不
养爷,还有养爷处。”齐秋月听了,有一种钝刀剜心般的疼痛。齐秋月马上从车站
维持秩序的服务员手里借过一个半导体喇叭,向这些背井离乡,丢弃土地的农民们
说:“乡亲们!我是齐秋月,也是喝温凉河水长大的。请静一下,我代表市委、市
政府讲几句话。”她颇动感情讲了十多分钟,最后,他说:“如果有愿意回家的,
政府派车送大家回去。村委会、村支部的问题,市里、乡、县会派人妥善解决的。
如有困难,政府也会帮助大家战胜困难,如果还要出去打工,这也不是一件坏事,
到外边学点技术,挣点钱,将来回来就更能建设好家乡。不过不要盲目外出,应当
由政府先行联系好地方,再去也不迟。希望大家相信我们,我们一定会为大家服好
这个务。”她心里明镜一般,这是“沙家湾”事件的阴影笼罩的结果。最后他问清
了这群农民的去向,一部分要到新疆兵团搞棉花,一部分要到南方去打工。他马上
做出决定,由劳动局分别派两个得力的干部带队,在火车上同有关单位联系好,以
免乡亲们到了外地无依无靠。她的这个决定,马上传达给外出的农民,人们感动了,
说:“这才是人民政府。”有人高呼:“人民政府万岁!”、“共产党万岁!”齐
秋月听了,不觉眼里饱含热泪……她正想着再说句啥话,有干部来到车站,说,的
士和面的司机集体进省上访,抗议政府营业性收费太多。齐秋月问,现在人拦住了
没有?对方说,车队已经出市了。齐秋月让身边的人打手机立即通知○○七国道方
城县城关收费站,想办法劝阻,又通知工商、公安、交通等有关部局马上到方城现
场办公,解决有关迫在眉睫的问题。
齐秋月驱车赶到方城县城关收费站时,交通已经堵塞,只有一个车道让大车通
行。她随车一路看去,面的车黄色车身,一辆接一辆,续成一字长蛇,摆有一里多
长。另一边是出租车的车队,两队车辆并行,像检阅的仪仗车队。齐秋月跳下车来。
向挡在横杆前的首车走去,只见车前贴的横幅标语是:“要饭碗,要公正。”出租
车上的横幅是:“减租,减税。”
经过了半天的疏导,两列车队终于返回菊乡,齐秋月刚刚进入市区。几个工人
拦住了车头,声称自己全家下岗,好不容易借钱买了一辆三轮车,办不起手续,车
辆被扣,请领导开恩,发个指示把车还给他们。齐秋月今天太累了,她眉头皱了起
来,那几个车夫,眼巴巴地看着她,希望从她的眼里看出希望,一见领导这个神情,
齐刷刷地跪了下来,说:“我们说的都是真话,要不宁愿撞车撞死。”有一个六十
多岁的老工人,掏出他几十年当劳模的奖状、荣誉证、锦旗和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
分子奖状、纪念章,双手托着请领导过目。他说:“我是共产党员,当年解放军打
菊乡时,我是护厂纠察队长,如今厂子忽然就垮了,俺祖孙三代都是吃厂里饭的,
解放时俺护厂,怕特务破坏,如今厂子忽然就卖给了私人,老板不养活俺们这些老
家伙,我们是共产党员,不愿给政府找麻烦,自己救自己,买一辆三轮车拉客混口
饭吃,可……”说着哭起来。这时围观群众上百人,老人跪着不起来。齐秋月忽然
想起,他上中学时听过这个劳模的报告。他是出席过全国群英会,受到毛主席、刘
主席、周总理接见的劳动英雄。在菊乡的社会主义建设史册上,他是占有一席之地
的。而今他在这般艰苦的情况下,没有向党伸手,没有对党说一句怪话,他心里只
有迷惑,没有对党的信念产生动摇。在菊乡,在全省,在全国,像这样的工人党员
恐怕不在少数。而我们的党,如今在这新形势下如何代表他们的利益呢?齐秋月迷
惑了……
她把老同志的奖状、纪念章、锦旗接住。双手捧着一个一个请大家起来,最后,
她把那面锦旗扬起说:“这位老同志的党龄比我长,他们过去是,今天是,将来还
是我们年轻一代党员的榜样,今天我们国家正向改革的深层次发展,出现暂时的动
荡和困难,只要全党团结一致,全国人民团结一致,定会闯过难关!”最后他把老
同志的荣誉证书收起,包好,双手递给老英雄,说:“你今天给我上了一课,让我
重新认识到我们共产党员的本色。我感谢你提醒我,作为菊乡的一个决策者,应当
代表谁的利益说话办事。”
下午她建议召开了市委、市政府、人大、政协四大家联席会议,并邀请部分老
同志列席参加,会上她通报了上午三件事的处理经过。最后让大家就菊乡的工作做
一个共同的反思。但除了她讲了话外,没有人说话,会议可以说,无“声”而散。
齐秋月回到家里,洗了脸,坐到沙发上,想抽烟,想喝酒,想哭……又想躺在妈妈
的怀里睡一会儿,或者一个男人的怀里睡一会儿,太累了,她这个党员当到这个份
上太累了。
后来,由我出面担保,乘齐秋月主持菊乡工作之便,给沙吾同办了保外就医手
续。齐秋月给他在菊乡城郊租了一个独院。沙吾同出来后,她又提醒我,让我出面
调和一下他同女儿之间的关系,适当时候让她回来接他爸爸到南方散散心,开开眼
界,写了那么多观念前卫的文章,还没有见过思想解放的前沿阵地是什么样。我当
场就拿起电话,正在拨号,沙吾同把电话按住了,说:“她发她的达,我倒我的霉。”
齐秋月说:“你呀!要正确认识新一代。”沙吾同说:“我能同齐代市长在一起,
就够开心了。理她干啥?”齐秋月抿嘴一笑,说:“我就这么一点权限。有权不用,
过期作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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